“皇帝我都不想当了,皇祖母也没有再把我当成皇帝看,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宇文光破罐子破摔,大步出了殿门。轿子走了一段路,他示意宫人停下来,从窗里往外看,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姬慧的居所,那里灯火安宁,有着和这边完全不同的感觉,宛若风雨里的一座避难所。
蒋又圆深知其意:“陛下,这风大雨大的,您要不要到里头去喝杯热茶再走?”
宇文光摇头:“不了,姐姐是好人,会害了她的。走吧。”
又是姬慧。追出来试图挽留住宇文光的傅紫霏站在廊下看到这一幕,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将自己的掌心掐了又掐,阴魂不散的姬慧啊,怎么才能让姬慧死得干净漂亮呢?
是的,她和宇文光年龄相差很大,彼此也互不喜欢,更没有圆房,但好歹宇文光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呢,姬慧凭什么就能先得了宇文初的敬重,又得了宇文光的喜欢?就连太皇太后,似乎都要格外高看姬慧一眼,她受不了。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狂风骤雨肆虐一夜之后,终于在天将亮时风停雨住。清晨,等候在崇政殿外的大臣们小声地就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兴奋地交谈着,认为这场雨下了一夜,至少可以缓解一下旱情了。
有人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九州台,然后骇然地睁大眼睛捂住了嘴。同僚发现他的异常,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他只管指着九州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826章 圣谕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九州台上,高墙上渐渐显出了两行血红大字,“青凰不死,乱自始。”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两行血红的大字。
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太皇太后闺名为“青枫”,凤凰中,凤为雄,凰为雌,这说的不就是太皇太后是所有祸乱的根源么?
所有人都想到了宇文初,再联想到了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谶言事件,又忍不住联想到这是来自于摄政王的报复。不同于太皇太后隐晦的手段,摄政王真是雷厉风行,不计后果。
傅明诚冷笑了一声,道:“不知是什么人,有这个能力爬到九州台上去写下这两行大字啊,笔力还真不弱呢。”
有人轻声道:“这字迹,像是文宗皇帝的啊。”
傅明诚阴沉了脸,朝发话的人瞪了过去,忽然又听得人群中一阵惊叹之声,他赶紧回头,只见九州台壁上的那两行血红的字,正以肉眼所见的速度迅速消失不见,只是眨眼的功夫,就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刚才不过是眼花,不过是一场大梦。
议论之声“嗡嗡嗡”地响了起来,傅明诚大声道:“装神弄鬼!装神弄鬼!这是别有用心之人搞的鬼!陛下,陛下在哪里?我要恳请陛下下令找出这个恶徒,把他五马分尸,以正视听!”
没有人理他,因为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日光下移,墙上又显露出两行字来,“天佑大夏,大夏必胜。”
同样的,这两行字也是眨眼间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相矛盾,自相矛盾了吧?!”傅明诚冷笑着,大声指使御林军:“立刻上去搜查,把嫌疑人等尽数缉拿归案。”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是先帝的圣谕啊。”
几个吓傻了的太监当场跪了下去,像模像样地叩拜起来。众大臣全都静默了,众所周知,由于太监都是身残之人,又被长期关在宫中,还基本都不识字,所以最为迷信,特别相信这些鬼啊神的。他们可不同,都是子不语乱力怪神的读书人,谁也不想当众表现出自己很没文化、很愚昧的样子来。
但是有人接着大喊了一声:“天佑大夏!大夏必胜!”
这就不能再装没听见了,好几个人都跟着喊了起来,然后一群人喊了起来,傅明达默不作声地一掀袍子,跪了下去。有他开头,很多人跟着跪了下去,于是以傅明诚为首的正统派孤零零地伫立着,显得格外醒目。
蒋又圆又尖又细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陛下问,天佑大夏,大夏必胜,这话有问题吗?那些站着不动的臣工们,是不是对这话不满?觉得说错了?”
不提之前那两句“青凰不死,乱自始”,只提后面两句“天佑大夏,大夏必胜”,这用心明明白白的,但是偏生辩驳不得,傅明诚沉重地跪了下去,十分艰难地道:“天佑大夏,大夏必胜。”
九州台惊现先帝圣谕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就连被留在长信宫中的宇文佑等人也全都知道了。宇文佑很想笑,轻声和宇文信说道:“要论皇父的笔迹,我最知道了,可惜错过了,不然我真该去辨别一下真伪。”
宇文信到此心里才放下了一块巨石,他总算是成功完成了宇文初交给他的任务。他注视着还在昏睡的太皇太后,低声回答宇文佑:“这玩笑不好开,九弟请慎言。”
宇文佑冷笑:“是你干的吧?”
宇文信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说起皇父的笔迹,最精通的人当属九弟你了,刚才这话是你说的吧?”
“得,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宇文佑示意宇文信:“她醒了。”
傅紫霏忧虑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突发事件告诉太皇太后,就算是他们这些人都知道这个事是来自宇文初的报复,那也挡不住那些没知识没文化的愚民们乱传乱信啊。太皇太后知道这个事儿,一定会受不住的,如果太皇太后死了,她们父女俩可咋办?
太皇太后心里有事,没注意到她的犹豫焦虑,只问:“什么时辰了?去大观的人,没有回信吗?”
傅紫霏忙着回答了她的问题:“去大观的人还没消息呢,算算时辰,就算是姑姑接了消息就出发,也得中午时候才能赶到。”
太皇太后闭上眼睛缓了会儿神,淡淡地道:“让人奉上早膳吧。”突地看到了宇文诺,就招手叫宇文诺过去:“好孩子,到祖母这儿来。”
宇文诺因为经常被带过这边来陪她说话,和她关系很亲密,见她召唤就笑眯眯地过去了,天真地问道:“皇祖母,您可要好些了啊?见您睡着了,孙儿可真害怕。”
太皇太后微笑着道:“你怕什么啊?”
静太嫔忍不住低喊了一声:“殿下!”
宇文诺回头看向他母亲,不敢回答太皇太后的话,太皇太后却道:“你是怕我死掉,对吧?”
“娘娘!”静太嫔等人都跪了下来,宇文诺垂着眼不说话,太皇太后揉揉眉心,示意静太嫔:“把这孩子带到后殿去,让他好好睡一觉。”又看向宇文佑和宇文信,不容置疑地道:“我要去看看彭亮。”
宇文佑挑了挑眉,看向宇文信。
宇文信笑笑:“母后既然想去,那就去吧,儿臣这就去安排。”
太皇太后示意傅紫霏和桑葚等人:“给我装扮起来。”彭亮是她手底下最得力的大将,她是不会容许宇文初这样轻易把彭亮给灭了的。那天夜里,她暂时出不去,今天可就不一定了,两边拼死一搏,总有几分机会。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这里闹起来,前朝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了,她就不信宇文初这个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会轻易舍弃这好名声。
这会儿外头风言风语正是闹得最凶的时候,太皇太后若是再闹这一出,岂不是更加证明那神秘莫测的圣谕有道理了吗?傅紫霏急了:“皇祖母,您不能去。”
太皇太后冷冷地道:“为何不能?”
第827章 贵客
傅紫霏嗫嚅不能言语。
太皇太后已经发现不对劲了,她生气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桑葚?”
桑葚跪到地上拼命磕头,她又问长信宫的总管太监谭永吉,谭永吉也跪到地上不敢说话。
太皇太后的神色冷冰下来,她看向宇文佑:“老九,想必你一定很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宇文佑漂亮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的确如此。母后,今早前面发生了一件大事,九州台的高墙上突然显了先帝的圣谕。”说到这里,他偏不说了,含笑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深知他仇恨自己,半垂了眼淡淡地道:“哪里会有什么先帝的圣谕出来?不过是奸诈之徒混淆视听,蒙蔽无辜百姓而已。”她表面上装得淡定,实际上内心澎湃,恨不得立刻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
宇文佑清脆地鼓了两下掌,道:“母后说得很好,前些日子钦天监监正那所谓的谶言也就是这么个道理了,偏偏还有人想要兴风作浪,趁机捣乱。不管这个圣谕怎么说,儿臣是不信的,七哥肯定也不信,是吧?”
宇文信干笑两声:“我的消息没有九弟的灵通,竟然不知道写了什么呢。”
乌孙郡主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说的是天佑大夏,大夏必胜!”
“这个好啊。”太皇太后略轻松了些,可是她接着就听见宇文佑用唱歌似的声音,抑扬顿挫、悠扬婉转地道:“青凰不死,乱自始,这是前面的两句。”
太皇太后只愣了眨眼的功夫就反应过来了,她勃然大怒:“谁干的?谁干的?去把老六叫来,去把皇帝叫来,严查,我倒要看看是谁用心如此险恶,竟敢如此挑拨攻讦本宫!”
她口里叫得欢实,其实她心里很明白,相比之前她遮遮掩掩搞的谶言那一套,宇文初这一刀捅得漂亮又干脆,顷刻间就彻底让她处于劣势。他不用再派兵把守长信宫,但她是真的走不出去了,至少在这几天里,她没法儿露面,没法儿直接干预彭亮的案子,不然就等于间接地证明了她就是一切祸乱的根源。所以,彭亮死定了。
傅紫霏胆战心惊地盯着太皇太后的脸,只怕她一个受不住就会被气死掉。
宇文佑漂亮优雅地给太皇太后行了一礼:“儿臣遵命,这就去请陛下过来。”他又笑:“七哥,母后要去看望彭亮,你还不去准备么?”
宇文信叹一口气,默默行礼退出。
太皇太后随手抓起一旁的枕头就朝宇文佑砸了过去,宇文佑敏捷地抓住了枕头:“是了,母后不要生气,儿臣这就走了,您眼不见心不烦,气不着您。”经过乌孙郡主身边,他一把抓住乌孙郡主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你还不跟我走,是要留在这里当箭靶吗?”
乌孙郡主原本以为他会把她扔在这里不管,见他来拉自己,心里的欢喜大过于惊讶,默默转身跟了他去。
“慢着。”太皇太后狠吸一口冷气,森冷地盯着乌孙郡主说道:“把她留下来伺疾。”
宇文佑微笑:“母后不能把所有人都耗在这里啊,昨天大家一起守的夜,按着长幼有序来,今天就该二哥和二嫂上,明天是四嫂,后天是六哥、六嫂,再再后天才是我们。”他顿了顿,调侃似地道:“不然,都在这里,没人去做正事,匈奴人和中山恶贼打进来怎么办?”
他猛地推了乌孙郡主一把,恶声恶气地道:“你呆了啊。”
乌孙郡主快步跟上他的步伐,走到外面却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宇文佑很烦:“我打你了?我骂你了?你哭什么?还是你想留在这里受气?”
乌孙郡主抓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不是的,我是高兴的,以后我不和她们往来了,也不乱来了,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好过日子,行么?”
宇文佑冷哼了一声,没理她,大踏步往前走,却也没有把乌孙郡主给甩开,甚至于在解散奉命包围长信宫的御林军时也没有让乌孙郡主离开。
宇文信看着这一幕,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向着后面姬慧居住的地方走去。华阳王妃还住在那里,他须得去把她接出来平安送回家去,现在宇文初的布局基本已经成了十之五六,除非是太皇太后能逆天,不然几成定局,再不用像昨天那样委曲求全。
华阳王妃躺在白藤躺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一床薄毯,已然是睡着了。宇文信看到她眼睛下方的青影,知道她昨夜一定没睡好,左右此刻也没有其他事情,就没有打扰她,而是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姬慧带着侍女上来奉茶,端庄笑道:“殿下恐怕要再等一会儿,王妃昨夜担忧殿下,几乎没有合眼,直到今早才算放了心。”
姬慧没有说明白,但宇文信知道她的意思——华阳王妃是听见圣谕事件爆发之后才安心下来的。
真是个聪明又得体的姑娘。宇文信含笑示意姬慧坐下:“姬姑娘是贵客,不必如此客气,坐下说话吧。”
姬慧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太后娘娘凤体可要好些了?”
“不好不坏。”宇文信看一眼一旁伺候的宫女,姬慧便挥手让宫女退下,只留了自己的乳娘在一旁避嫌。
宇文信给姬慧作了个揖:“这次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真的要多谢姑娘了。”
姬慧淡淡一笑:“多谢殿下夸赞,民女不敢居功,不过是偶然献了一种小孩子玩耍的颜料,怎么就敢说是自己的功劳呢?都是摄政王英明。”
难得一点不居功,真是够沉稳谦虚的,宇文信更加看重她:“姑娘蕙质兰心,将来一定会有福报的。”
姬慧不好意思地笑笑:“承殿下吉言。”
“你们在说什么啊?嘀嘀咕咕的。”华阳王妃醒了过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慵懒地看着这二人:“殿下是来接我回家的吗?姬慧姑娘,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就连觉都没得睡,真是多谢你了。”
姬慧摇头:“不麻烦,民女恭送殿下和王妃。”
第828章 可怕的对手
出了长信宫,华阳王妃挽着宇文信的手,轻声嘀咕:“你在和她说什么?神神秘秘的,头都要挨到一起去了。”
宇文信苦笑:“哪有,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把椅子呢,怎么就能把头挨到一起去了?莫非我们都是鹿,脖子很长?”
华阳王妃笑了:“我这不是觉着人家年轻貌美,自己大腹便便又圆又胖,所以担心你变坏么?”
宇文信摇头叹息:“谁敢动她?她一日留在这里不走,六哥一日没有明确她的去向,她就是摄政王侧妃的备用人选。我刚才是在和她说一件事,这次的事,她帮了六哥一个大忙。”
华阳王妃的眼睛瞪圆了:“她帮了六哥什么忙?”
宇文信左右看看,轻声道:“你也听说了那个圣谕吧,之前墙上空空如也,随着日光照射渐渐显现,然后又突然消失无踪。这都是她献上来的一种颜料的功劳,这种颜料据说十分稀有,千金难求,至少在这之前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
华阳王妃惊叹:“她有这么厉害?六哥就这么信她?这种机密大事也说给她听?和她商量,听她的主意?”说到这里就很为明珠难受,这么厉害又漂亮的对手,简直是梦魇。
宇文信道:“不是,是陛下知道了钦天监监正和谶言的事后,心中苦闷,去找她喝茶聊天,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聊到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姬慧就和陛下说,她知道有一种颜料,无色无味,于黑暗潮湿之中无形无色,见光见热之后闪闪发亮、朱砂一样鲜红,但也只是短暂一现,就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地之间,令看到它的人几疑是在做梦,曾经有人拿这个来害过人,说是神谕。陛下来了兴趣,非要让人去找这种颜料,她就说她有,然后就献了出来。孟先生他们就商量出了这么个法子,果然效果是极好的。”
哦,并不是姬慧自己钻头觅缝地去找机会勾搭宇文初,也不是宇文初就真的那么相信姬慧,器重姬慧,中间还有个小皇帝。华阳王妃听到这里,心里总算是要舒服了一点,想了一会儿,心里又不舒服了,揪着宇文信的耳朵道:“你站在哪一边?”
宇文信自从她死里逃生之后,对她就格外纵容了些,被她捏住了耳朵也不生气,微笑着道:“我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华阳王妃纤指点着他的额头,低声道:“你不懂?装什么装?我觉得姬慧一定是看上六哥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是向着她呢,还是向着六嫂?”
宇文信道:“你要我向着谁我就向着谁。”
华阳王妃冷笑着啐了一口:“男人的话都可以相信,老母猪都会上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天又上了杨氏的床!你别管我怎么想,只巴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向着谁?”
宇文信红了脸:“杨氏是侧妃,她也没什么错,我……”
华阳王妃打断他的话:“你想说你从前就睡习惯了的,突然不去睡不好吧?我告诉你,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别叫她肚子里蹦出儿子来就行,不然你给我等着瞧!”
宇文信有些愠怒:“我还分得清嫡庶!”
华阳王妃又追回来:“别扯这个了,问你六嫂的事呢,你怎么说?”
宇文信很是认真地道:“我自然是向着六嫂的。她也许没有姬慧聪明能干,但她才是我们的六嫂,她会为了大家豁出去吃苦受罪,会善待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会善待六哥,会善待大家。”
“对啊,六哥已经足够聪明了,整这么个聪明的女人放身边做什么?要能干,有军师就够了。”华阳王妃低声威胁宇文信:“六嫂是我们妞妞的救命恩人,你敢帮着别人对不起她,看我怎么折腾你。”
宇文信拍拍她的手:“你就放心吧,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就算是六哥有了其他想法,我也会规劝他的。”
“这还差不多。”华阳王妃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必须得提醒明珠小心姬慧这个人,聪明又知分寸,懂得避嫌还招人喜欢,人家需要什么她就能拿出什么来,实在是很可怕的对手。
正午时分,一只信鸽落到了宇文初在大观的庄子里,叶修抓住信鸽,从信筒里取出了纸条,只扫了一眼,就步履匆匆地赶出去问庄子里的管事:“殿下和王妃这会儿在哪里?”
管事算了算时辰,笑道:“这个点儿应该是在北坡那边看人种红薯呢。庄子里立刻要送午饭过去,叶典军要不要跟着他们一起去?”
叶修点点头,跟着送饭的庄户出了庄子。路的远方,有一个全身泥浆的人骑着马狼狈行来,虽然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叶修还是凭借着自己超好的目力认出了那是宫中太监的服色。略一思索,他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却假装没看到,反而使劲一打马,从那个人身边飞驰而过,跑了一段路又停下来,坐在道旁的石头上等庄户们上来一起去北坡。
有了雨水,庄户们都和活过来似的,全都围在那里看善堂的孤寡们种红薯,偶尔善意地指点一下他们该怎么种,哪里不该这样做。管贾泊来回大声吆喝着:“总不能靠善堂养你们一辈子啊,也别瞧不起种田这回事,学会种田,就算是进了深山,开个荒种点啥,都饿不死嘛。”
明珠和宇文初坐在现搭的草棚子里看热闹,庄户的小孩儿拔了新鲜的草杆编一些蚂蚱、蝈蝈什么的拿给壮壮和米粒儿玩耍,有不懂事的,甚至于还和壮壮他们抢糕点吃。乳娘想要阻止,明珠笑眯眯地让她们退下:“不要管小孩子的事。”同时又鼓励几个孩子:“别嚷嚷,也别哭,想要就自己抢。”
结果显而易见,糕点不多,不懂事又占了块头的庄户孩子战胜了可怜的壮壮和米粒儿,米粒儿呆呆地坐在草席上,看着最后一块糕点被人塞到了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用力拍打着草席大哭起来。
第829章 我不会杀她
宇文初乍闻这一声尖叫,手里的扇子都抖了三抖,同情地问明珠:“你在家里每天都听她这样哭闹吗?”
“没有,没有。”明珠摇头,表情十分欣喜:“她经常哭都懒得哭,不高兴直接就睡觉去了,今天真让我大开眼界,这丫头就得刺激刺激。”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看到孩子哭闹不去哄,却在这里穷开心。”宇文初虽在指责明珠,却也没有去管米粒儿,而是饶有兴致地观察壮壮会怎么办。
只见壮壮上前去拍米粒儿的脸,以表示宽慰,但是米粒儿难得大哭一回,下定决心非得哭出点成绩来不可,压根就不理睬他。壮壮皱起小眉头,为难了一会儿,悄悄从袖子里挖出一小块糕点递给了米粒儿。米粒儿立时破涕为笑,把糕点飞快塞进嘴里去,含糊不清地喊着“哥哥”。
壮壮看到米粒儿笑了,便也跟着笑了,笨拙地学着明珠的动作,抱着米粒儿的头“吧唧”亲了她一口。左右看看敌情,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糕点塞到嘴里。
明珠“哈哈”大笑起来,得意地和宇文初说道:“殿下,咱们孩子不错吧?”带孩子的乐趣就在这里了,每天都能看到他的新进步,都能得到他给的新惊喜。
宇文初自然是很满意的,这么小的孩子,在抢不过大孩子的情况下,懂得私藏,同时却又舍得拿出来安慰、照顾比他小的妹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孩子这么小,平时玩伴也不多,敢抢他东西的唯有傅家的小石头和米粒儿而已,这藏糕点的动作是从哪里学来的?
宇文初抬眼看向一旁伺立的乳娘,林乳娘神态自若,唐乳娘的脸却是白了。显而易见,是乳娘平时偷藏偷拿东西时给孩子看到了,然后再学到。
他的孩子身边怎能有这样偷鸡摸狗之辈存在?真是欺负他经常不在家,明珠粗枝大叶、心软善良么?宇文初当场就想发作,明珠没心没肺地笑着,悄悄扯了他的袖子一下,低声劝道:“什么都不要说,假装不知道,回去后等我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发了她就好。没必要让壮壮伤心。”
原来她不是没察觉,而是假装不知道,不过是不想让孩子伤心。宇文初忍不住将她的表情和语气,还有她的话重新回味咀嚼了一遍,自认为找到了一个粗心大意的外表下掩藏着温柔体贴的小母亲。他压低了声音,温柔而顺从地回答她:“好,都听你的。”
有人高喊一声:“送饭食的来啦!”
正在劳作的人们欢喜起来,纷纷上前排队等候吃饭。叶修把京里送来的纸条递交给宇文初,宇文初边看边问:“宫使还没来么?”
叶修笑道:“来了,只有一个人,倒是全须全尾。属下出门时刚好遇到,快马加鞭跑过了,没理他。”
“让他麻溜的等到天黑吧。”宇文初让叶修坐下来和他一起吃饭,叶修没敢推辞,因为按照宇文初的习惯,是有任务要交给他了。
明珠看到这情形,主动带着两个孩子到一旁去吃饭,把空间留给了宇文初和叶修。结果宇文初和叶修商量完事情,周书屹又带着几个她没见过的人凑过来了,宇文初硬生生把这里变成了他的另一个书房。
两个孩子吃饱了饭就有些发困,明珠索性带着他们去了车里睡觉。车停在路边柳树荫下,另一边就是大片的荷花池,荷花池里花儿开得正好,清风徐来,暗香扑鼻,倒比在庄子里还要惬意凉爽几分。
明珠睡得很好,直到宇文初把凉水弹到她脸上她才醒过来。她往里挤了挤,给宇文初让了个地儿:“殿下忙好了?”
“好了。”宇文初把今天京城里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边说边看她的神情:“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我觉得你大概不会太喜欢我和太皇太后斗得这样厉害,不过让你从别人那儿知道这些事,好像更不妥当。”
明珠平静地听完他的话,很是严肃地道:“是的,不管是什么事,能从殿下这里得到准确的消息,而且不是最后一个知道,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宇文初拉起她的手亲了一下:“有些事你大概不会喜欢知道,我还是不告诉你了,不过你只要想知道,随时可以来问我。”
明珠追问:“随时?”
“随时。”宇文初又亲了她的唇角一下:“当然,我正在议事时你得原谅我,得稍微等一下。”
明珠抱住他的脖子:“可以。”
两个人依偎着躺了一会儿,明珠轻声道:“如果有那么一天,给她个体面的死法吧。”她已经不奢望向宇文初替太皇太后求活了,从前还能理解太皇太后和她走的道不同,立场不同想法当然不同,但是现在太皇太后已经差不多是丧心病狂,为了一己之私可以牺牲国家的利益和无辜军民的性命,甚至于对至亲下手,她不能理解也不谅解。
宇文初低声道:“我不会杀她。”将死之人,又是一心作死,何不让她享受着病痛和绝望的折磨,慢慢死去?况且,他不希望明珠想起太皇太后来时,总会联想起是他杀了她,他不要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和回忆横亘在他们之间。
荷塘里响起一阵蛙鸣,宇文初微笑着转移了话题:“今夜还有雨,旱情可以真正缓解了。”
“那太好了。”明珠很是配合:“刚才殿下注意到那几个小孩儿了吗?”
“和壮壮、米粒儿一起玩的那几个小孩子啊?”宇文初很快就明白了明珠的良苦用心:“你要给他挑玩伴?”
明珠笑:“是啊,壮壮渐渐长大了,我不想要他身边全是侍女嬷嬷,还有富贵人家的娇小孩。庄户人家的孩子禁摔打,不娇气,质朴,小时候做玩伴,大了就做长随管事,我觉得不错。”
“再大一些还是要另外从各大府邸另选优秀子弟做伴读,这个我做主,其他你做主吧。”宇文初微笑着道:“你把孩子教得很好,壮壮虽小,灵变宽让都有了。”
明珠很是得意:“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第830章 唯一的主人
将要下雨,天空阴云密布,许多蜻蜓上下飞舞,壮壮精神抖擞地骑在管贾泊的肩膀上,指挥着他:“那里,那个好看!”
管贾泊用竹篾绑了个兜子,再沾上蜘蛛网,就是一个现成的网兜,粘蜻蜓一粘一个准,引得一群孩子欢喜尖叫不停。
米粒儿坐在明珠怀里,咬着手指盯着看,一脸的艳羡。宇文初忙完了手里的事,上前蹲下去和她平视着,微笑道:“想不想要?父王也带你去抓蜻蜓?”
米粒儿考虑了一会儿,把肥肥白白的手递给了宇文初,宇文初冲明珠一挤眼睛,抓住米粒儿的手往后一抛,轻巧准确地将她丢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骑着,再扶住了她的腿。米粒儿尖叫一声,大笑起来,双手用力拍着他的头,含糊不清地喊:“走,走!”
宇文初便托着她,不顾形象地跑远了。没多会儿,孩子们就分成两派,一派仍然跟着管贾泊和壮壮,一派则当了宇文初和米粒儿的跟班,双方要比谁抓的蜻蜓更大更漂亮。
农人们在一旁笑着,都在低声议论摄政王有了孩子之后性情更和善了,又有人提起他推却小皇帝禅让一事,万分的敬仰,认为这样没有私欲,一心为国为民的人真是太少见了。也有人愤愤不平,摄政王这样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让大家的米缸里能装满粮食,有新棉被盖有新棉衣穿,有肉吃有酒喝,为什么那些恶人就是见不得他好呢?这样的人就该做皇帝才对,只有他做了皇帝,大家才有好日子过,他不做皇帝,天理难容。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民情民意当然不止是开个善堂、种点红薯、来一场及时雨、再逗一逗孩子、受受委屈就可以得到的,但是以小见大,宇文初的声望的确是在迅速高涨。特别是这次的禅让事件,给了流言沉重一击。
明珠搧着扇子,看向不远处。周书屹和他带来的那几个人坐在一处草棚子里低声议事,每个人都是神情凝重,其中一个最为高大的,额头黑得发亮,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
冬蕙顺着明珠的目光看过去,低声道:“这几个人面生,似乎是今天中午才赶到的。王妃若想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属下可以去问问。”
“我若要问,自会问殿下。”明珠摇头,其实她之前打量过这几个人,隐隐有种猜测,只是还不确定,她微笑着和冬蕙开玩笑:“你倒是向着谁的啊,也不怕殿下怪你多嘴多事?”
冬蕙正色道:“属下是王妃的人了。殿下中午时候曾和属下说,王妃身边没有什么亲近可信的人了,你以后就全心全意地跟着她吧。凡事尽可能地从她的角度为她着想,不用从我这边考虑,我不缺你这样的人,但是王妃很需要你。所以,属下以后只听王妃的了。”
明珠捏紧了扇柄,一时竟然找不到话可说,半晌才眨眨微酸的眼睛,慧黠地笑着小声道:“若是我让你做坏事,杀掉殿下不许杀的人呢?”
冬蕙毫不犹豫地道:“都听王妃的。士为知己者死,我是女子,也是士。殿下永远不会如同王妃这样信重我,所以我愿意为王妃去死。”她学着明珠的样子,调皮地笑笑,小声道:“属下相信,王妃若是想要谁死,必然有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明珠轻吁一口气,用尽全身力量,重重地拍了冬蕙的肩膀一巴掌,轻快地道:“好样儿的!”
夏雪过来凑热闹:“还有属下呢。殿下也这样吩咐属下了,我们唯一的主人是王妃,不是他。”
彩云带着两个医学班的女弟子走过来,把新编的柳枝篮子献宝似地递给明珠:“可惜天旱,没有什么花花草草,不然插出来会很漂亮的。”
彩云是学医弄药的人,嗅觉一向灵敏,明珠打发她:“你把这些吃食送到周长史那边去,回来后告诉我,你都闻到了些什么味道?”
彩云一下来了兴趣,把本来就很圆的眼睛瞪得溜圆,把那两个医学班的女弟子打发走,压低声音问明珠:“为什么呀?”
明珠笑:“去不去?不去我就换别人。”
“去,去,怎么不去?王妃越来越坏了。”彩云娇嗔地拎了食盒朝草棚子跑去,慢吞吞地摆放吃食又给那些人斟茶,还和周书屹搭几句话,在那儿留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才离开。回来后就神秘兮兮地告诉明珠:“我知道王妃是想证实什么了。”
夏雪好奇道:“想证实什么?”
“对不住啊,王妃没让我告诉你。”彩云不肯告诉夏雪,贴到明珠耳边才低声道:“鱼腥味儿,真真切切的鱼腥味儿。”
明珠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交代夏雪:“今晚庄子里会来客人,你去告诉朱石楠,让他提前让人准备吃食和住处。”又吩咐其他人:“告诉大家把零碎东西都收好,这就要回去了。”
果然没多会儿,宇文初就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差不多了,收拾东西回去吧,算算时辰,刚好可以避开这场雨。”
明珠也没说自己早已把东西收好,传令下去,所有人都拿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发。从宇文初发令到上路,前后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宇文初看着井然有序的队伍,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啊。”
明珠调侃他:“可比不上殿下能干。试想,这些人刚回到家里,倾盆大雨便如期而至,他们得有多崇拜殿下啊,以讹传讹,指不定会把你传成呼风唤雨的真龙转世。”
突然想起早前她跟着宇文初、四哥一起进深山看半剪他们制造床弩,那些士兵私底下传言说宇文初有九条金龙护体的往事,忍不住就笑了:“殿下有九条金龙护体,这个事肯定很多人还记得。”
宇文初捏捏她的鼻子:“你就是其中一条,最大最厉害最能干的那一条,少了其他都可以,就是不能少了你。”
明珠鼻子酸酸的,眼泪突然汪了出来。
第831章 甚是想念
“又怎么了啊?我可没用力。”宇文初低下头去给明珠擦眼泪,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他有点急了,追问道:“你怎么了啊?谁让你难过了?告诉我,我收拾他!”
明珠摇头,扑到他怀里,把眼泪全都擦到他的衣襟上。宇文初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扯起来,盯着她的眼睛很是认真地问道:“告诉我,你怎么了?”
明珠垂着眼睛,轻声说道:“我刚才让朱石楠准备吃食和客房了。”
宇文初没明白她的意思:“是的,今天下午来的那几个客人很重要,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起居。”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部署,就又道:“还要多准备几间房,半剪他们也要来。”
“包括半剪他们的都准备好了。”明珠红着眼睛道:“殿下是准备要亲征了吗?”早在之前,她就听冬蕙说过这个事,当时只在想象之中,此刻却现实地摆放在了她的面前。
宇文初沉默了一会儿,扯扯唇角:“虽然是早有这个打算,不过你怎会突然想起来?还哭鼻子了。”
明珠哽咽着道:“我又不傻。突然间就要放下所有事带我们娘儿几个来庄子里玩,又告诉冬蕙和夏雪她们,从此后她们的主人只有我一个,让她们只许听我的话。还有,今天来的这几个人,全身鱼腥味儿,那不是水上讨生活的渔民是什么?殿下郑重其事地找他们过来,是想问打水仗的事吧?尾水防线既然被匈奴和中山老贼的骑兵冲破了,那最终还得加强水防才能克敌。他们都来了,怎能少了半剪呢?”
宇文初叹了口气,轻轻环住她,哄她道:“还早呢,我现在还不走,还得要些日子才行。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把京里的事情收拾好,不然,就算是到了前方我也不安心。”
所以必须下大力气把太皇太后的牙拔了,让她再不能动手害人。他不想前方拼死拼活,后方却因为别的人和事而失去了家和家人。
明珠把眼泪给擦了:“你放心吧,该怎么做我还怎么做。”她顿了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和夺走我拥有的一切,任何人。”包括太皇太后在内,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家人好不容易还都好好儿地活着,她好不容易才有了壮壮和米粒儿,她绝对不许。
宇文初拍拍她的手,沉声道:“我要造一种大船,还要打造一支天底下最强最快的骑兵,配上最好的箭弩,把匈奴人赶出去,把宇文峰和他的部队全部灭掉。我要让大夏成为最强盛的国家,要大夏的百姓有衣穿,有饭吃,孤寡有所养,还要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万国来朝。”
他说这话时,目视前方,表情平静而沉稳,仿佛只是在描述今天晚上他要吃什么一样简单,但是志在必得。这样的宇文初,别有一番魅力,他不是生得最美的,但绝对是长得最好的。
明珠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香吻,盛赞他道:“殿下真是我的梦里人啊。”
宇文初斜睨着她:“你不用做梦,我就在你面前,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绝不还手。”
明珠瞪他:“这么严肃认真的事,殿下能严肃认真一点吗?”不知道他的人,一定和她从前一样,认为他就是个高傲冷漠、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人,其实么,不提也罢,人不可貌相。明珠认为,宇文初之所以人前人后相差这么大,一定是他平时装得太过,需要释放的缘故。
宇文初轻笑出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舍不得松开。两个人就像刚表明心意之时那样,你黏着我,我黏着你,片刻也舍不得离开彼此。
马车到了庄子外,庄头朱石楠上前来迎接,顺便报告了宫使的事儿:“只来了一个,叫简舟,他说他的同伴昨夜冒雨赶路,摔到了沟渠里,连人带马都被淹死了。听说殿下和王妃出游去了,就央求仆下派人去帮他把人弄出来。仆下就想,这死人不吉利,不能往咱们庄子里送,因此让他们把人和马尸捞出来后就直接送往京城,想来此刻京中已经知道消息。”
宇文初道:“办得很好。人呢?”
朱石楠笑:“这人是个奇人,得知仆下派人去打捞尸体之后,要了饭吃,然后说自己不舒服,也不追问殿下的去处和归期,直接一头栽倒了,方才使人去瞧,还昏睡未醒呢。”
聪明人啊。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也知道宇文初不会听太皇太后的话回京伺疾,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日子好过,他干脆利落地生病了,这样就算是对双方都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