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心里冰一般的凉。他仿佛洞察了她心中所想的一切,他早知道她这一番做作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想和他们谈谈条件而已。
萧摩云追悔莫及,他早该点了她的穴,那样就一了百了。
第41章 无家问死生(下)
萧摩云没有想到经过了这么多,初晨居然还肯为了彦信做这样的事情。女人到底是什么?他想不明白这种奇怪的生物一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就算是她可以为彦信做到这一步,他也有足够的把握让彦信走不出这座陵寝去。
初晨确实一点都不想死,而且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热切的渴望自己能活着。如果她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出她不在乎彦信的生死,想必她根本不会有现在这个机会。她告诉自己,不管她和彦信从前怎么样,将来又会怎么样,她现在都需要他活着。只有他活着,他们两人才会都有希望。
初晨毫不犹豫地指向彦信:“我要他活着。”她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放过彦信,他们就算是现在答应了放他一条生路,也会在她找到出口后马上翻脸。她却不得不自欺欺人的选择这样做,不到最后关头,她总是心怀侥幸。还有雪狼神,她不相信雪狼神会轻易放过进了陵寝的这些不速之客。
天维钰对着初晨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可以过去照顾他。初晨走到彦信身边,扶他坐下,给他点穴止血。她握住噬光,“我要拔了,你准备好了吗?”
彦信脸色惨白,气息孱弱,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冰冷,就那样静静的望着她不发一言,眼睛黑得看不见底。初晨终于忍不住吼道:“你为什么不躲?你想看着我被你害死啊?”
“我躲不开。对不住,拖累了你。”他虚弱的笑,“我输了,你跟他走。”他自己知道他的体力早就透支,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他凑在她耳边说:“我死了以后,你再不会有什么可以给他算计的东西,他定然会对你很好。如果你想跟他走呢,就吐出药来,如果还是不想跟他走呢,也偷偷的吐出来,假装还含着时不时的威胁他一下就行了。这样很危险。还有你刚才做的事情都是无用功,趁早给我省点力,也给你省点力。”
“谁说我想跟他走?”初晨给他包扎伤口的手不停,声音有些闷闷的。幸好独绝没有下死手,彦信虽然出的血比较多,但并不致命。
“忘忧都喝过了,你还怕什么?”彦信嘲讽的看着她,“其实,你一直都让我放过你,我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想到你那么值钱,又想到我可能找不到比你更美更好玩的女人,你要给我戴绿帽子,我会很没面子的,所以我才没答应。刚才你为了我肯吃毒药,感动了我,让我幡然醒悟,原来我这种做法很不地道,我答应你了,你可以走了。去吧。”
初晨停下来,低着头看着地上,沉默不语。
“风初晨,喊你走啊!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才给我惹来这些无妄之灾的,我不想看见你,你知不知道?”他突然对她大吼一声,拼尽了仅存的力量把她猛地一推。初晨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眼泪也跌得重回了眼眶。
她愣愣的望着他显得有些狰狞扭曲的面孔,原来他除了会讽刺她以外,他还会这样凶狠地骂她扫把星,怪她拖累了他。她不示弱的望着他:“是谁拖累了谁还不一定呢。如果不是你当初多事,一定要我嫁给你,我现在肯定活得比谁都好。”
彦信看着她摇头叹气:“你怎么总是这样笨?怪不得总是被人利用。我是走投无路才会跑来这里寻宝的,顺便寻仇的。不是为了你,我从来对你都不够好,难道你不清楚?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恨你母亲,所以想借着捉弄你毁掉你来报复她。只可惜她的心太硬,没有报复成,你明白了吧?你在我心里其实就什么都不是。你还不滚?难不成你真的爱上我了?你还真是贱!柳眉为什么没把你杀死?!”
她直直的望着他惨白的脸孔和控制不住就要闭拢去的眼睛,心里有什么重新长拢。她突然笑起来:“你就这么想死?我偏不让你死,我让你痛苦的活着。”她伸出一个手指,狠狠在他腿上的伤口处按了一下,满意的看着他猛然睁开就要合拢的眼睛,呲牙咧嘴,死拼着不叫出声音来,满头是汗的狠狠瞪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初晨快活的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如果敢晕死过去或者装死,我马上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恶毒。其实我很想看着你的血慢慢流干而死,但我想着,你就是这样坐着等死,一点都不痛苦。我要让你将死未死的,拖着一条伤腿,慢慢的折磨死你。”她不去看彦信愤怒的眼神,只管抬头向天维钰要水:“我要水。”
天维钰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她,把腰上挂着的水囊递给她:“悠着点,只有三袋而已。”初晨先自己喝了一口,看着彦信干涸开裂的嘴唇和渴求的眼神,恶作剧的问他:“你想不想喝?”
没等彦信把脸别开,初晨已经把水囊凑到了他唇上:“只准润润嘴唇。”有新鲜大型伤口的人不能马上喝水。做完这一切后,她把水囊挂在自己的腰上,头也不抬的对天维钰说:“这袋归我了。”半蹲下去对着彦信命令:“起来!别像一条癞皮狗似的。”彦信闭着眼睛不动。他以为他这样就可以了吗?初晨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彦信猛然睁开眼睛,用要吃人的眼睛瞪着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的:“你给我等着。”居然就把手伸给了初晨。
初晨拖着他的手,将他大半个身子靠在她肩上,咬着牙一使劲硬生生的将他拖了起来,率先往前走,萧摩云等人默默的跟在她身后。
初晨知道,他们之所以这样放心的任由二人走在前面,只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全部的食物,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的放心。
萧摩云目光如刺芒一般扎在二人背上,几次他额头的青筋暴起来又被他强自按捺下去。天维钰用大家都刚好听得见的声音劝他:“就让他多活一时,活到出口处又何妨?”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会是怎么个结局,无非也就是满足初晨的一点小脾气而已。
初晨和彦信都像没听见他这话似的,反而越走越稳。有很长一段时间,彦信没有半点力气,全身都挂在初晨身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那两条腿比灌了铅还要重,却不得不往前一步一步的挪。还要时刻关注着彦信是否又要昏昏睡去,萧摩云是否会在后面捣鬼。
他们自然是不能轻易就把萧摩云等人带出去的,一旦找到出口,就是彦信的死亡之时和初晨被萧摩云强逼之时。
随着他们的深入,见到的甬道两旁白玉石雕成的壁画也越来越多,初晨眼角扫着,这许多精致的壁画无非是在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故事内容就和风子瑛在风氏祠堂里跟她讲的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更详细一些,更细腻一些。
开篇就是乱纷纷的战争场面,无数的男女老幼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或坐着,或站着,或躺着,表情痛苦挣扎,悲伤的望向天际,仿佛在等待什么。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一个女子骑着骆驼从沙漠深处出来,遇上了一队军士打扮的人马。那队人马马儿体型雄壮剽悍,军士姿势威风凛凛,簇拥着一个身背大弓的少年将军。刻壁画的人功力深刻,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一个英武不凡的少年将军,以及将军看向女子那充满爱意的眼神。
女子跟着将军到了一处美丽的宅院,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接着是女子流泪而去,在雪山之巅遇见了两匹狼。一日,两匹狼从山下拖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书生上了山,女子精心照顾书生,书生身体康复以后与女子成婚。到了这里,任何人都明白,女子其实就是孝敏睿皇后,而书生就是宏远帝。
接下来的场面都是大家所熟悉的兰若开国史上的大事。到处都有孝敏睿皇后的身影和她悲伤的眼神,其中最让人震撼的是一副孝敏睿皇后刺死先前出现的那少年将军的图。少年将军握着孝敏睿皇后握剑的手徐徐倒下,一脸满足的微笑,看向孝敏睿皇后的眼睛里充满炽热的爱意。孝敏睿皇后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那双眼睛,虽然是壁画,初晨却觉得那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为悲伤的眼睛。
她不知不觉就在那副壁画前停下,眼睛再也挪不开,心底深处生出一种绝望而又无可奈何的悲哀来。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孝敏睿皇后为什么会不愿意万民景仰,只愿意独自躲在风氏祠堂那个昏暗的角落里默默无闻。她情不自禁地用腾出一只手,细细触摸孝敏睿皇后那张脸,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小风,你看出什么来了?”独绝有些紧张。到底是天氏的子孙,他的身上还流着风安然的血,从一进来开始,他就隐隐有些慌张。其他两人虽然没有问初晨,心里一样的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初晨就像没听见独绝的问话,仍然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一直半死不活的彦信突然狠掐了她的腰一把,低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中邪了?”
初晨被疼痛惊醒,缓缓移动因长时间不动而显得有些酸痛的眼球看向彦信,神情茫然而痛苦。
第42章 山色有无中(上)
两人对视半晌,初晨无动于衷地继续把眼神挪到壁画上,甚至于开始低声抽泣起来。萧摩云等人的脸色越来越不安,彦信半死不活地举起手推了推她:“你怎么了?”
初晨猛地把他往前一推:“滚开!”
彦信被她推倒在地,嘴里都喷出血来,脸色越发雪白,急急的望向她:“你到底又在发什么疯?”初晨看都不看他一眼,摸着那少年将军的脸又哭又笑。
萧摩云三人被吓了一跳。见彦信的情形不似作伪,又有些怀疑二人在做戏。萧摩云冷笑一声,走过去要踢彦信,等他踢断彦信的肋骨,他就不信初晨还会装得下去。他刚挪了几步,就听见“仓啷”一声剑出鞘的声音,在空旷的甬道里显得特别的清晰。
初晨居然从壁画里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剑!那把剑只有两尺,白玉做的剑柄,式样古朴,唯有剑身如同冰雪一般的冷冽,发出冻人的寒光。她把剑握在手里,剑尖刺向萧摩云,冷冷地道:“尔是何人?竟敢私闯这里?”她脸上神色凛然不可侵犯,眉眼之间隐隐含了一股煞气。
她身法诡异,那剑也锋利无比,但萧摩云未必怕了她。剑刺到他胸前,他冷冷一笑,劈手去抓她握剑的手腕,初晨突然剑锋一偏,向着他的肩头刺去。萧摩云自然是侧身让过,偏偏此时那腿弯处恰恰一麻,让他行动力不从心,就是这一瞬间,他肩头已被她的剑刺穿,初晨一拔剑,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萧摩云知道自己是被人暗算了,但他拿不准暗算他的人到底是彦信还是独绝父子。彦信伏在地上双目紧闭,要死不活的,他受过那么多次重伤,应该没有暗算自己的那个能力,想来必是独绝父子二人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风初晨,你这样装神弄鬼的,就不怕你老祖宗怪罪于你么?”眼角瞟向独绝父子,只见那父子二人正抱了手臂,好整以暇的看向二人,他越发相信就是他们暗算的他。
他选了个可攻可守的位置,指着独绝父子道:“好,你们父子还未过河就要拆桥,打的好算盘。要看着我被她害死吗?大家一起死好了。”冲上去就要抓初晨。
天维钰抢先一步拦在了他面前,冷睨着他:“九殿下的脾气真的很不好呢。明明是你不自量力被她伤了,又怎么怪到我父子头上来?我先前说过,大家还是都活着的好。有什么恩怨,出去了再说。”
萧摩云听天维钰这话的意思,肯定是不会承认他们刚才暗算他的事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和他们理论,自己暗暗记住这一笔账就是。而且他的目的也无非就是要和他们说明白利害关系,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便道:“你也看见了,她装神弄鬼的,这是什么意思?这里的路只有她一个人认识,她不会是想要抛下我们独自逃命吧?我们总得想个法子制住她才行。”
他话音刚落,独绝身形晃动之间,已经把彦信提在了手里,对着初晨“嘿嘿”冷笑道:“小风,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乎他的死活了?那我就不客气啦,省得浪费水和粮食。”
初晨看着他,神情高傲而冷漠,眼角也未去瞟彦信半点:“你是个不肖子孙,带着外人来挖自己老祖宗的坟。”手里的剑不停歇地向独绝刺去,独绝从不曾见过她使出的那些招式,虽然略显生疏,但显然,精妙之极。
独绝举起彦信挡在自己胸前,他不是躲不开,而是要试探。初晨手里的剑锋竟然毫不迟疑地穿透彦信锁骨的下方,再直接插入了独绝的胸膛,直没入剑柄之后才狠狠抽出来。
她的剑一拔出,彦信闷哼一声,直截了当地晕了过去,随即被独绝一掌打得飞出老远才落了下来。独绝愣愣的望着自己胸前的那个血窟窿,有些想不明白地扶着墙壁坐了下去,大口大口的喘气。
天维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有些发呆,迅速奔到独绝身边扶住他,“怎么回事?”天维钰想不明白以独绝的身手,怎会躲不开一个小小的风初晨。初晨手里的剑还滴着血,脸上的神色是一种平静的疯狂,他见原本最弱势,最心软的她居然不顾彦信的死活接连伤了三人,心底不由泛上寒意来,难道真的是老祖宗显灵了?他竟然不敢马上对她出手。
只有独绝自己才知道,他刚才不是没有想躲开,也不是初晨的剑法有多精妙,而是他根本没想到初晨真的会朝彦信刺下来,而一副死人样的彦信居然就那样不要命地死死抱住了他。就是那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这两个狗男女狠狠地暗算了一把,他指着初晨,想喊天维钰不要怕,马上拿下她,偏偏一口血涌上来,堵住了他的话。
天维钰明白过来,要动手的时候已经迟了,初晨站在壁画前,迅速按上了壁画上的某一处。一声轻响,在石门砸下来的瞬间,一条紫色的人影飞了过去,天维钰本能地抱住独绝往旁边一滚,石门擦着他的腿狠狠地砸了下来。等他抬起头,甬道灯光依旧,唯一不同的是一道汉白玉做的石门刚好落在他的身旁把甬道截断。这一边只剩下了他和昏迷不醒的独绝两个人,那一边,是萧摩云和初晨、还有彦信。
甬道另一边,石门刚刚砸下来,初晨就迫不及待地提剑朝远处的彦信奔去。从他被独绝打飞,就不曾动过一下,也不知还有没有气在。
她胆战心惊地跪在他身边,竟然不敢伸手去碰他,只怕会遇上那个结果。他不止会利用她,也会利用他自己,而她也下得去那个手的,瞧,她也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样心软,她终究是毫不手软地把剑刺入了他的胸膛。她把眼睛一闭,慢慢地向他颈下的大动脉伸出手,不过眨眼的功夫,对她来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手触到的是还带着暖意的肌肤,他的颈动脉还在她的指尖下跳动。她把他轻轻翻转过来,靠在她腿上,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他随时可能流逝的生命和热量,她低声喊他,他没有任何反应,手指却在她掌心轻轻动了动。
初晨松了口气,只要他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就能给她充满不安恐惧的心一种奇怪的安慰,让她觉得她是可以活着走出这个陵墓的,陵墓里的一切都不再是那么的阴森可惧。她没高兴太久,瞬间就雪白了脸庞,不敢回头,在那里僵直着身子动也不敢动。他在她手掌上轻轻写道:“身后有人。”
她看向地面,在重重长明灯和珠光的照射下,汉白玉的地面反射出冷浸浸的微光,昏暗而苍白,没有任何的影子可以给她揣测的空间。是谁在她的身后?一个?两个?还是三个?是萧摩云?还是天维钰?还是独绝也在?初晨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的害怕,他们会把她和彦信怎么样?
她慢慢伏下去,仿佛是在仔细观察彦信的情形,实际上借着他身子的遮挡,紧紧地握住了放在地上的剑柄。她胆战心惊,全神贯注的等待着鱼死网破的那一刻。她不相信,刚刚经过了那样的事情,对方还会像先前一样的容忍她。同样的错误,不可能在他们这样的高手身上犯第二次。
她的身子绷紧,又慢慢的放松,彦信又写道:“想象你是他们。”
她明白了,假如她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虽然恨她,亦不可能现在就将她杀死,毕竟还指望着她把他们带出陵墓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对方计谋成功,销声匿迹,偷偷跟在对方身后,在探明一切以后再趁对方不注意,致命一击。
目前来说,她和彦信都是安全的,对方不会打草惊蛇,也不会断了她的念想,有彦信的伤势在那里逼着她,反而还会让她尽早想办法逃出陵寝。
她不知道彦信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他现在半死不活,缺医少药,有少量的水却没有食物,最好的办法是迅速走出陵墓。但他的伤口明显的是不能再移动了。
想到这里,她静下心来,该干嘛就干嘛,到哪步再说哪步的话好了。“现在,我要给你疗伤。如果你死了,我就咬破嘴里的九转芙蓉和你一起死。”她像是说给彦信听,又像是说给她身后的人听,让他们不要来逼她。被人偷窥的感觉让她如芒刺在背,她始终都不放心的。
彦信低低说了一句:“你真的想和我生死相随?”
初晨没有回答他,直接解开了他的袍子,感谢宏远帝,把这座陵寝建造在地热上,让他们不必为了御寒的事情担忧。彦信的胸前有三个新鲜的伤口,一个是撕裂的旧伤,一个是独绝用噬光刺的那一刀,还有一个就是她刚才刺的那一剑,看上去在病态的苍白皮肤上触目惊心。
她先前刺在他锁骨下面的那一剑,其实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只要止住血就行。她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每一根肋骨,她不知道独绝的那一掌到底把他打成了什么样子,五脏六腑是否还保持原样,有没有内出血,肋骨有没有断,都是她所担心的。
第43章 山色有无中(中)
初晨终于轻吁口气,彦信每一根肋骨都是完整的,他的肚腹在她轻轻的按压和询问下,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奇迹就是这样发生了。后来她才知道,那并不是奇迹,一切都来源于某人的有备无患。
她尽可能小心地不碰着他的伤口,给他穿好衣服,问他:“喝点水吧?”他冰凉的手紧紧抓住她,他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他不安的看着她,有些迟疑的保证:“你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死掉,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活着出去的。”
初晨垂下眼睛,轻轻的说:“是。”反正到现在,她已经相信,他是爱着她的,不愿意让她死去的了。
“那么,我可不可以奢望,你真的原谅我了?”他在忐忑不安的求证。
“是。”初晨说完心里一阵狂跳,是不是真的原谅他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兴许她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吧?从他在雪崩中抱住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知道,她是不愿意他死的。只要他能活下去,以后的事情毕竟是以后的事情。
彦信笑了,笑容那样的璀璨,让初晨不敢多看他一眼。他轻声说:“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先前没有抛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初晨闷声道:“我一直都以为你是不怕死的。”
“不怕死?”彦信像听见最好笑的事情,轻笑出声,又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谁会不怕死?只有从来不曾经历过从生到死的那种恐惧的人才会以为自己不惧死。我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不曾麻木,反而是经历得越多,越是怕死,但每一次都不得不去面对。”
“你可能不会相信,我每一次看见明亮的箭矢和闪着寒光的刀剑,都会回味它们上一次刺入我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就会想象,下一次,它们再进入我的身体又会是什么感觉,是冰冷刺骨的呢?还是灼热如火?我的心脏就会狠狠地抽搐,我就会生出无限的决心,我一定要活着,不到最后一刻,我一定要活着。”
“那先前为什么要赶我走?你不怕我不管你,你就会死?”
“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含着那颗九转芙蓉,脸上作怪在威胁人,实际上害怕得要死?正因为我知道怕死的滋味,所以我不想让你尝到那种滋味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几不可闻,随之取代的是轻微匀称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或者是昏迷过去了。初晨看着他墨一般黑的眉毛,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他说得没错,她当时的确害怕极了。她从把九转芙蓉含在嘴里,就一直害怕自己会不小心把它咬破,马上魂飞魄散,再也不能活着走出这幽暗的陵墓,呼吸到雪山上冰冷刺肺的空气。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这里,她会不会跟着他一起死?她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了他,她的世界会崩塌一半,但只要还有一分希望,自己就绝对不会跟着他一起死,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是他,或者是别人,她都不会。就像是他说的,经历过无数次的死亡,才知道生的可贵,她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又怎么会轻易就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和愿不愿意为对方付出生命不一样,她是相信的了,如果能让她活着,他不会放弃一分希望,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但如果她已经死了,再也救不过来,他肯定不会陪着她一起死的。她也如此,她可以为了他能活着而冒险,也会因为他的死而痛苦,但却不会在他已经死了以后,还毫不犹豫地跟随他而去。这是不是自私呢?她不知道,但她想,如果她真的要死了,她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的。
她把身上披着的外衣脱下来轻轻盖在他身上,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也沉沉睡过去。梦里,有那让她心跳也让她忧伤的冷梅香缠绕了一身,挥也挥不散。
初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外衣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和彦信的姿势调了过来。她的头枕着他的大腿,腰间环抱着他的手臂。他看着她轻轻一笑,仿佛是走过了万水千山之后,等了千百年才等到的那一笑。她轻叹了口气,轻轻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你好些了么?我很怕独绝的那一掌把你的肝脏都打坏了。”她的动作轻柔舒展,仿佛过去的这几百个日夜里,他们从来就不曾分开过一样。
他偷偷在她耳边说:“你给我脱了这么多次衣服,就一点都没有发现过这件外衣的秘密?”
“秘密?”她伸手抚上他的衣襟,摸到不同于寻常丝绵的柔韧,隐隐猜到了些,他大约是在里面加入了可以卸力阻力的宝物,虽然阻挡不住刀剑之利,却可以卸去绝大部分的重力。
“我教你,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或等着别人来救你。你要相信的只有自己,有备无患是最好的办法。”他的话让初晨想起,如果那天晚上,她不是那样相信独绝,她有备无患,是不是就不会落入流风的手里?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絮絮低语,说的却不是情话:“只有一个人跟着我们,他一直潜伏在角落里。应该是萧摩云,你有没有办法在下一个关口把他扔掉?”
初晨没有回答他,她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轻声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我梦见我和你站在湛蓝色的大海边,身前是一座金色的船,夕阳照耀着它,它散发出金光,非常美丽耀眼。”
“你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你一起走。我没有答应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你上了船。你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后悔得心痛,却不肯喊你一声。很久之后,有人告诉我,你不见了。我去找你,在金黄色的沙漠里,墨蓝色的天空上缀着一轮血红的残阳。我独自一人踏步在夕阳里,终于走到一个地方。”
“那里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枯死的老树和荒凉的石壁。在石洞中,有一尊美丽的佛像,我向他祈求,却不知道该祈求什么,只看见佛像手上的一串珍珠散开,跳了一地,怎么也拾不起来。我始终也没有找回你。”她把脸埋入他的怀里,“真好,睁开眼睛,你还在。”
彦信抱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他把手勒在她的腋下,将她架起来靠在他胸前,把头埋在她的头顶,“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个梦,应该是我做的啊。我一直都以为,我再也找不回你了。荞山镇的时候,我不相信你真的死了,那三具尸体,她们谁的脚都不如你的那样小巧美丽,怎么会是你?但是我知道,你是真的不要我的了。我说你没死,他们都说我是疯了,其实我是真的知道你没死。我拼了命的想给我们留下最后一分余地,却什么都留不下。”
“你不要我了,我找不到你。那些日日夜夜,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恨你,我想如果我找到你,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语,一定要把你锁起来,不许你离开我半步。朱彩阳跟我说,你不知道我爱你,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想,只要我留着熙和院,总有一天等到你。可是父皇把我所有的路都断了,我没有办法给你留着那个位子。我想,如果我是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个人,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我不能让左清一枝独大,朱彩阳跟我说,她愿意帮助我。所以,我做了后面的一切。”
初晨觉得心里又酸又闷:“你从开始就知道我没死?”那他为什么不来找她,给她一个解释呢?如果他当时找到她,把误会都说清,那个孩子,会不会?后来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会发生?现在呢?他们就算是误会澄清,也回不去了,朱彩阳,朱彩阳,他们中间始终都隔着一个痴心无比,无怨无悔的朱彩阳。
彦信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我也让人去找你。但你这个可恨的小东西,你那样的狡猾,躲得那么快,那么远,我到哪里去找你呵?”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地:“还有付原萩,你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不经过我的允许就私自向朝廷报了你的死讯?还擅自收回我派出去找你的人,说是乱命!你到底和他——”
初晨轻笑:“我和他,还能怎么样?你手里不是有物证吗?不是说我定情物都交给了他,你早给我定了罪,还问我做什么?”
彦信无话可说,呆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给我听听吗?非要怄死我你才满意?”
初晨垂着眼睛:“你呢?你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气死我的事情,这样轻描淡写就算了?”
彦信呆了呆:“你要我怎样?”
“从头说起。我不信你一开始没有对我存了不良的心思,我记得,你一见了面,就是想要我的命的。”初晨眼睛瞟着甬道深处,号称轻功第一的萧摩云就藏在那里。得扰乱他的心神,让他方寸大乱,才能让他轻易落入她的套。
第44章 山色有无中(下)
彦信干笑一声:“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再说了罢?你那样聪明,什么瞒得过你去?”
“不行!你不说清楚,以后休想我理你。”初晨斩钉截铁的拒绝。看着他的脸色从白转到粉红,又从粉红转到青白,心中暗乐,“你也有今天?”
彦信叹口气,见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只得无奈的说:“好吧,我承认,我最先开始真的是恨着你和你母亲的。我承认,我开始只是想和彦宁争,然后报复你母亲,报复风氏。但我很快发现,你其实就是一个不懂得对自己好的傻瓜。像你这样的傻瓜,不能做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