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乎意料的是他却未反抗,似乎手微紧了下,就顺着我的力量跌入了湖中。我恶念得逞,欲松开他的手,他却紧拽着没有放。我们在湖底隔着碧水对视,水波荡漾间,他一头黑发张扬在水中,衬得眉眼间的笑意越发肆无忌惮。

我双腿蹬水,向上浮去,他牵着我的手也浮出了水面。到岸边时,他仍旧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另一手的拇指按向他胳膊肘的麻穴,他一挥手挡开我,反手顺势又握住了我这只手。我嫣然一笑,忽然握住他双手,借着他双手的力量,脚踢向他下胯,他看我笑得诡异,垂目一看水中,惨叫一声忙推开了我,“你这女人心怎么这么毒?真被你踢中,这辈子不是完了?”

我扶着岸边一撑,跃上了岸。五月天衣衫本就轻薄,被水一浸,全贴在了身上,他在水中“啧啧”有声地笑起来。我不敢回头,飞奔着赶向屋中。

我匆匆进了屋子,一面换衣服,一面给屋子外面的丫头心砚吩咐,“通知园子里所有人,待会霍公子的随从要干净衣服,谁都不许给,就说是我说的,男的衣袍恰好都洗了,女的衣裙倒是不少,可以给他一两套。”心砚困惑地应了声,匆匆跑走。我一面对着铜镜梳理湿发,一面抿嘴笑起来,在我的地头嘲笑我,那倒要看看究竟谁会被嘲笑。

吃晚饭时,红姑看着我道:“霍大少今日冷着脸进了园子,歌舞没看一会,人就不见了。再回头,他的随从就问我们要干净的衣服,可你有命在先,我们是左右为难,生怕霍大少一怒之下拆了园子,长安城谁都知道得罪卫大将军都没什么,可如果得罪了霍大少,只怕就真要替自己准备后事了。”

我笑着给红姑夹了筷菜,“那你究竟给是没给?”红姑苦着脸道:“没给,可我差点担心死,小姑奶奶,你们怎么玩都成,但别再把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带进去,女人经不得吓,老得很快。”

我忍着笑道:“那你们可见到霍大少了?”红姑道:“没有,后来他命人把马车直接开到屋前,又命所有人都回避,然后就走了。只是…只是…”我急道:“只是什么?”

红姑也笑起来,“只是…只是霍大少走过的地面都如下过了雨,他坐过的屋子,整个席子都湿透了,垫子也是湿的。”我忙扔了筷子,一手撑在席子上,一手捂着肚子笑起来。

自从当今汉朝皇上独遵儒术后,对孔子终其一生不断倡导的“礼”的要求也非同一般,所谓“德从礼出,衣冠为本”,冠服是“礼治”的基本要求。长安城上自天子下到平民,都对穿衣很是讲究,而霍去病更是玉冠束发、右衽交领、广袖博带,气度不凡。此次有的他烦了,如果不幸被长安城中的显贵看见,只怕立即会成为朝堂上的笑话。

我眼前掠过他肆无忌惮的眼神,忽觉得自己笑错了。他会在乎吗?不会的,他不是一个会被衣冠束缚的人,能避则避,但如果真被人撞见,只怕他要么是冷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对方,反倒让对方怀疑是自己穿错了衣服,如今长安城就是在流行“湿润装”,要么是满不在乎地笑着,让对方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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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风声呼呼,这是我到长安后第一次在夜色中全速奔跑,畅快处简直快要忍不住振臂长啸。

到石府时,我停下看了会院墙,扔出飞索,人立即借力上升。我脚还未落地,已经有两个人左右向我攻来。我不愿还手伤了他们,尽力闪避,两人身手却很是不弱,把我逼向了墙角。

平日在府中从未觉得石府戒备森严,此时才知道外松内紧。我扫眼间,觉得站在阴影处的人似乎是石伯,忙叫道:“石伯,是玉儿。”

石伯道:“你们下去。”两人闻声立即收手退入了黑暗中。石伯佝偻着腰向我走来,“好好的大门不走,干吗扮成飞贼?”我扯下脸上的面纱,嘟着嘴没有说话。

石伯看着我笑起来,一面转身离去,一面道:“唉!搞不懂你们这些娃子想些什么,九爷应该还没歇息,你去吧!”

我哼道:“谁说我是来找九爷的,我就是好几日没有见石伯,来看看石伯。”石伯头未回,呵呵笑着说:“年纪大了,得早点歇着,折腾不起,下次来看我记得早些来,这次就让九爷代我接客吧!”说着人渐渐走远。

我立在原地发了会呆,一咬唇,提足飞奔而去。

一缕笛音萦绕在竹林间,冷月清风,竹叶潇瑟,我忽地觉得身上有点冷,忙加快了脚步。

纱窗竹屋,一灯如豆,火光青萤,他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似乎也带上了夜的寂寞。我坐在墙头听完了曲子后,才悄无声息地滑到地上,站了半晌,他依旧坐着一动未动。

我站在窗户外,恰好靠在他的影子上,我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终于指尖轻轻触到他的脸上。

这是你的眉毛,这是你的眼睛,这是你的鼻子,这里是…是你的唇,我指头轻碰了下,心中一颤,又赶紧移开。指肚轻轻滑过他的眉眼间,我看不见,可我也知道这里笼罩着一层烟雾,我可能做风,吹开那层烟雾?你是他的影子,那你应该知道他的心事,他究竟为什么不得开心颜?告诉我!

窗户忽地打开,他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的手还在半空中伸着,离他的脸很近很近,近得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但终是没有碰到。

我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遗憾或是庆幸?我朝他傻傻笑着,缩回手,藏在了背后。他也温和地笑起来,“来了多久?”我道:“刚到。”

他道:“外面露重,要不急着走,进来坐一会。”我点了下头,进了屋子。他关好窗子,推着轮椅到桌前,随手将玉笛搁在了桌上。

我低头盯着桌上的清油灯,灯芯上已经结了红豆般的灯花,正发出“啪啪”的细碎炸裂声,我随手拔下头上的一只银簪轻挑了下灯芯,灯花落后,灯光变得明亮许多。

我一面将银簪插回头上,一面问:“为何不用膏烛?怎么学平常人家点着一盏青灯?”他注视着青灯道:“老人说‘灯火爆,喜事到’,我想看看准不准。”我心立即突突地跳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那准是不准?”

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没有回答我的话,浅笑着说:“还听说青灯可鉴鬼,鬼来时灯光就会变绿,我头先就是看着灯光发绿,才开窗一探究竟,你刚才站在外面时,可觉得身边有什么?”

我掩嘴笑起来,“据说鬼都爱生的俊俏的男子,喜欢吸他们的阳气,倒是你要小心了。”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让你忌惮之物?”我差点张口而出道:“你!”可我不敢,也不愿破坏这灯下的笑语炎炎。

我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笑着问,“九爷,我听小风说你还会看病?那以后我们病了,不是都可以省下请大夫的钱了?”

九爷浅笑道:“久病成医,从小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中进进出出,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听也听会了。”

他虽笑着,我却听得有些难过,侧头看向窗子,如果现在有人在外面看,那应该是两个影子映在窗上,彼此相挨,黑夜的清冷影响不到他们的。

他问:“你在笑什么?”我笑着,“觉得欢喜就笑了,需要原因吗?”他也浅浅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问。他含笑道:“觉得欢喜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两人默默坐着,我拿起桌上的玉笛抚弄着,随意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几个不成曲的调子,他的神色忽有些奇怪,转脸移开了视线。我困惑了一下,遂即反应过来,温润的玉笛似乎还带着他唇的湿意,心慌中带着一点喜悦,把笛子又搁回了桌上。

不大会,他神色如常地回过头,“天晚了,回房歇息吧!”

我问:“你还肯让我住这里?”他道:“那本就是空房,就是一直为你留着也没什么,只是你如今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来来回回并不方便。”

我想了想,“你为什么要放弃长安城中的歌舞坊?如果我设法购买你放弃的歌舞坊,你可会反对?”

他淡淡道:“如何经营是你的事情,你们把钱付清后就和石舫再无任何关系,我们各做各的生意。”

我气恼地看着他,你越要和我划清关系,我越要不清不楚,“我没钱,你借我些钱。”

他竟然微含着笑意说:“我只能给你一笔够买落玉坊的钱,别家你既然没有钱买,不如就守着落玉坊安稳过日子。”

我眼睛睁得圆圆,满心委屈地瞪着他,“九爷!”

他敛了笑意,凝视着我沉吟了会方缓缓道:“玉儿,长安城的水很深,我是无可奈何,不得不趟这潭浑水,但你是可以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的,你若想做生意,把落玉坊做好也就够了。”

我嘟着嘴道:“哪有那么容易?我不犯人,人还会犯我呢!天香坊能放过如今的落玉坊?”

九爷含笑道:“这你放心,我自让他动不了你。”

原来你还是要帮我的,我抿着嘴笑起来, “九爷,我不想做丝萝。丝萝攀援着乔木而生,乔木可以为丝萝挡风遮雨,使它免受风雨之苦,可是乔木会不会也有累的时候?或者风雨太大时,它也需要一些助力,丝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靠着乔木而生,我也要做乔木,可以帮身旁的乔木同抵风雨,共浴阳光,一起看风雨过后的美丽彩虹。”

一口气把话说完,忽觉得我这话竟然和“妾本丝萝,愿托乔木”有点异曲同工,脸刹那烧起来。

九爷眼内各种情绪交错而过,怔怔看着我,我心七上八下,低下了头,手在桌下用力绞着衣袖。

九爷沉默了良久后,一字字道:“玉儿,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我抬头喜悦地看着他,他带着几分戏谑笑道:“不过,我还是只会借你够买落玉坊的钱。既然你要做乔木,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去与风雨斗。”

我笑着撇了撇嘴:“不借就不借,难道我就没有办法了吗?”

他点头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你为什么要转做药材生意呢?”我笑问。

九爷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有些涩,强笑着说:“我们既然已经交割清楚,以后就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干涉。”

我本来和暖的心蓦然冷了几分,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我刚才问的话哪里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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