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捡了一卷,因为很长,没时间细读,只跳着看:

“…公输般创云梯欲助楚攻宋,奈何遇墨翟。般与墨论计:般用云梯攻,墨火箭烧云梯;般用撞车撞城门,墨滚木擂石砸撞车;般用地道,墨烟熏…般九计俱用完,城仍安然,般心不服,欲杀墨,墨笑云‘有徒三百在宋,各学一计守城。’楚王服,乃弃。

余心恨之,公输般,后世人尊其鲁班,号匠艺之祖,却为何徒有九计,不得使人尽窥墨之三百计。闲暇玩笔,一攻一守,殚精竭虑,不过一百余策,心叹服…”

随后几卷都细画着各种攻城器械,防守器械,写明相辅的攻城和守城之法。

我匆匆扫了一眼,搁好它们,拿了另外一卷,“…非攻…兼爱天下…厌战争…”大概是分析墨子厌恶战争和反对大国欺辱小国的论述,一方面主张大国不应倚仗国势攻打小国,一方面主张小国应该积极备战,加强国力,随时准备对抗大国,让大国不敢轻易动兵。

我默默沉思了好一会,方缓缓搁下手中的书帛,又拿了几卷翻看,全是图样,各种器具的制作流程,一步步极其详细,有用于战争的复杂弩弓,有用于医疗的夹骨器具,也有简单的夹层陶水壶,只是为了让水在冬天保温,甚至还有女子的首饰图样。我挠了挠脑袋,搁了回去,有心想全翻一遍,可又更好奇后面的架子上还有什么书,只得看以后有无机会再看。

这一架全是医书,翻了一卷《扁鹊内经》,虽然九爷在竹简上都有细致的注释心得,但我实在看不懂,又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直接走到尽头处随手拿了一卷打开看。《天下至道谈》,一旁也有九爷的注释,我脸一下变得滚烫,“砰”的一声把竹简扔回架上。九爷听到声响扭头看向我,我吓得一步跳到另一排书架前,拿起卷竹册,装模做样地看着,心依旧“咚咚”狂跳。

九爷也看这些书?不过这些书虽然是御女之术,可讲的也是医理,很多更是偏重论述房事和受精怀孕的关系,心中胡乱琢磨着,低着头半晌没有动。

“你看得懂这些书?”九爷推着轮椅到我身侧,微有诧异地问。我心一慌,急急回答:“我只看了几眼,已经都被我烧掉了。”

九爷满眼困惑地看着我,我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手中现在捧着的竹简,而不是…我懊恼地想晕倒,天下竟然有心虚至此的人。赶忙扫视了几眼书册,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全是小蝌蚪般的文字,扭来扭去,一个字不认识,不甘心地再看一眼,我仍旧一个字都不认识。

天哪!这样的书我竟然盯着看了半天,现在我已经不是懊恼地想晕倒,而是想找块豆腐撞一下。我低着头,讷讷地说:“嗯…嗯…其实我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我很好奇,所以…所以还是认真地看着,这个…这个我只是研究…研究自己为什么看不懂。”

九爷眨了眨眼睛,貌似好奇地问: “那你研究出什么了?”

“研究出什么?嗯…我研究的结果是…嗯…原来我看不懂这些字。”九爷的嘴角似乎有些微不可见的抽动,我心中哀叫一声,天呀!我究竟在说什么?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多说多错,还是闭嘴吧!

屋子内安静得尴尬,我沮丧地想着,一块豆腐恐怕不够撞,要多买几块。九爷忽地靠在轮椅上大笑起来,欢快的声音在大屋中隐隐有回音,一时间满屋子似乎都是快乐。我头埋得越发低,羞赧中竟透出一丝甜,从没听到过他大笑的声音,只要他能经常如此笑,我宁愿天天撞豆腐。

他掏出绢帕递给我,“随口一问而已,你竟然紧张得满脸通红,急出汗来,哪里象闻名长安城的歌舞坊坊主?”我讪讪地将竹册搁回架上,接过绢帕擦去额头和鼻尖的小汗珠。

我的目光从架上的书册扫过,“这些书都不是汉字的吗?”九爷微一颔首,我转开视线笑着说:“我刚才看到你绘制的首饰图样,很漂亮呢!”

九爷眼光从书册上收回,凝视着我问:“你为什么不问这些书是什么?”

我沉默一瞬后,轻叹一声,“你也从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和狼生活在一起。为什么说生在西域,却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反倒西域各国的话一句不会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些事情在没有合适的心情,合适的人时绝不想提起,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告诉我时,我会坐在你身旁静静倾听,若不愿意说,我也不想探询。有一个人曾给我说过一句话,只认识他眼中的我,我想我也如此,我只认识我心中的你。”

九爷静静坐了一会,推着轮椅从书架间出去,背对着我道:“很多事情究竟该如何做,我自己都一直在犹豫不定,所以也无从谈起。”我的声音轻轻,语气却很坚定:“不管你怎么做,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他正在推轮椅的手一顿,又继续转动着轮椅,“找我什么事?”我道:“没什么特别事情,就是正好有空,所以来看看爷爷,小风和…你。”出书房前忽瞟到墙角处靠着一个做工精致的拐杖。是九爷用的吗?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用拐杖。

我们刚出书房门,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的机关,门立即自动关上,我伸手轻推了下,纹丝不动,我以前以为竹馆内所有的机关都是他为了起居方便特意请人设置,如今才明白全都是他的手笔。

他道:“一会我要出去一趟。”我忙说:“那我不打搅你,我回去了。”他叫住我,想了一瞬,淡淡说:“我去城外的农庄见几个客人,你若有时间,也可以去庄子里玩玩,尝一尝刚从树上摘下的新鲜瓜果。”我抑着心中的喜悦,点点头。

石伯手中握着根黑得发亮的马鞭,坐在车椽上打盹,九爷往日惯用的秦力却不在,九爷还未说话,石伯已回道:“秦力有些事情不能来。”九爷微点下头,“找别的车夫来驾车就行,不必您亲自驾车。”石伯笑着挑起车帘,“好久没动弹,全当活动筋骨。”

石伯问:“是先送玉儿回落玉坊吗?”九爷道:“和我一块去山庄。”石伯迟疑了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地一甩马鞭,驱车上路。

马车出了城门后,越跑越快,我趴在窗口,看着路边快速退后的绿树野花,心情比这夏日的天更明媚。九爷也微含着笑意,目光柔和地看着窗外,两人虽然一句话未说,可我觉得我们都在享受着吹面的风,美丽的风景和彼此的好心情。

石伯低低说了声,“急转弯,九爷当心。”说着马车已经急急转进林子中,又立即慢了速度,缓缓停下,石伯的驾驭技术绝对一流,整个过程马儿未发出一声声响。我困惑地看向九爷,手却没有迟疑,立即握住了系在腰间的金珠绢带。

九爷沉静地坐着,微微笑着摇了下头,示意我别轻举妄动。在林子中静静等了一会,两骥马忽地从路旁也匆匆转入林中,骑马者看见我们,好象毫未留意,从我们马车旁急急掠过。

“装得倒还象!”石伯一挥马鞭,快若闪电,噼啪两声,已经打断了马儿的腿骨,两匹马惨叫着倒在地上。马上的人忙跃起,挥刀去挡漫天的鞭影,却终究技不如人,两人的刀齐齐落地,虬髯汉子微哼一声,石伯的马鞭贯穿他的手掌,竟将他钉在树上。

我一惊,又立即反应过来,石伯的马鞭应该另有玄机,绝不是普通的马鞭。另一个青衣汉子呆呆盯了会石伯手中的鞭子,神色惊诧地看向石伯,忽地跪在石伯面前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来,被钉在树上的虬髯汉子本来脸带恨色,听到同伴的话,恨色立即消失,也带了几分惊异。

石伯收回长鞭,喝问着跪在地上的青衣汉子,两人一问一答,我一句听不懂。九爷听了会,原本嘴边的笑意忽地消失,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吩咐道:“用汉语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青衣汉子忙回道:“我们并非跟踪石府的马车,也不是想对石府不利,而是受雇查清落玉坊坊主在长安城的日常行踪,伺机暗杀了她。”他说着又向石伯连连磕头,“我们实在不知道老爷子是石舫的人,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和石舫交情好,若知道就是给我们一整座鸣沙山的金子,我们也不敢接这笔买卖。”

仿若晴天里一个霹雳,太过意外,打得我头晕,发了好一会的懵,才问道:“谁雇你们的?”

青衣人闻言只是磕头,“买卖可以不做,但规矩我们不敢坏,姑娘若还是怪罪,我们只能用人头谢罪。”

石伯挥着马鞭替马儿赶蚊蝇,漫不经心地说:“他们这一行不管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出雇主的来历,其实就是说了,也不见得是真的。既然是请人暗杀,自然是暗地里的勾当。”

我苦笑道:“也是,那放他们走吧!”石伯看向两人没有说话,两人立即道:“今日所见的事情,我们一字不会泄漏。”

石伯却显然还是想杀了他们,握着马鞭的手刚要动,九爷道:“石伯,让他们走。” 声音徐缓温和,却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石伯凌厉的杀气缓缓敛去。

石伯看着九爷,轻叹一声,冷着脸挥挥手,两人满面感激,连连磕头,“我们回去后一定妥善处理此事。老爷子,以罗布淖尔湖起誓,绝不敢泄漏您的行踪。”

我有些惊讶,对沙漠戈壁中穿行的游牧人而言,这可比天打雷霹不得好死的誓言要沉重得多。

两人捡起刀,匆匆离去,那个手掌被石伯刺穿,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汉子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向马车,忽地似明白过来什么,大步跑回,扑通一声跪在马车前,刚才生死一线间都没有乱了分寸的人,此时却满面悔痛,眼中含泪,声音哽咽着说:“小的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竟然恩将仇报,想杀了她,真正猪狗不如。”挥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只袖箭从车中飞出,击偏了刀,他的同伴赶着握住他的手,又是困惑又是惊疑地看向我们。

九爷把小弩弓收回袖中,浅笑着说:“你只怕认错了人,我没有什么恩给过你,你们赶紧回西域吧!”

刚才的一幕刀挥箭飞,我全未上心,心里只默默诵着“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看向车下的两人,竟觉得二人长得十分顺眼。

虬髯大汉泣道:“能让老爷子驾车,又能从老爷子鞭下救人的人,天下间除了公子还能有谁?我一家老小全得公子接济才侥幸得活,娘日夜向雪山磕头,祈求您平安康健,我却糊里糊涂干了这没良心的事情。”他身边的汉子闻言似也明白了九爷的身份,神色骤变,竟也立即跪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重重磕头,不几下已经血流了出来。九爷唇边虽还带着笑意,神情却很是无奈,石伯眼神越来越冷厉,我叫道:“喂!你们两个人好没道理,觉得心愧就想着去补过,哪里能在这里要死要活的?难道让我们看到两具尸体,你们就心安了?我们还有事情,别挡路。”

两人迟疑了一会,缩手缩脚地站起,让开道路。我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真对不住,你们认错人了,我家公子就长安城的一个生意人,和西域没什么干系,刚才那几个头只能白受了,还有…”我虽笑着,语气却森冷起来,“都立即回西域。”

两人呆了一瞬,恭敬地说:“我们的确认错了,我们现在就回西域。”石伯看看我,又看看九爷,一言不发地打马就走。

马车依旧轻快地跑在路上,我的心里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我和西域诸国的人从未打过交道,又何来恩怨?目达朵不小心泄漏了我还活着的事情吗?我目前的平静生活是否要改变了?

九爷温和地问:“能猜到是谁雇佣的人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我一直在狼群中生活,应该只和一个人有怨,他们从西北边来倒也符合,那边目前绝大部分都还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可那个人为何要特意雇人来杀我呢?他可以直接派手下的高手来杀我。还是因为在长安,他有所顾忌,所以只能让西域人出面?”

九爷道:“既然一时想不清楚就不要再伤神。”我头伏在膝盖上,默默思量,他问:“玉儿,你怕吗?”我摇摇头,“这两个人功夫很好,我打架不见得打过他们,可他们却肯定杀不了我,反倒我能杀了他们。”

石伯在车外喝了声采,“杀人的功夫本就和打架的功夫是两回事情。九爷,雇主既是暗杀,肯定要么怕玉儿知道他是谁,要么就是没机会直接找玉儿,只要西域所有人都不接他的生意,他也只能先死心。这事交给我了,你们就该看花看花,该赏树赏树,别瞎操心。”

九爷笑道:“知道有你这老祖宗在,那帮西域的猴子猴孙闹不起来。” 又对我说:“他们虽说有规矩,但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要我帮你查出来吗?”

现在的我可不是小时候只能逃跑的我了,我一振精神, 笑嘻嘻地说:“不用,如果是别人,这些花招我还不放在心上,如果真是那个人,更没什么好查的,也查不出什么来。他若相逼,我也绝对不会怕了他。”九爷点头而笑,石伯呵呵笑起来,“这就对了,狼群里的丫头还能没这几分胆识?”

九爷的山庄还真如他所说就是农庄,大片的果园和菜田,房子也是简单的青砖黑瓦房,方方正正地分布在果园菜田间,说不上好看,却实在的一如脚下的黑土地。

刚上马车时,石伯的神色让我明白这些客人只怕不太方便让我见,所以一下马车就主动和九爷说,要跟庄上的农妇去田间玩耍,九爷神情淡淡,只叮嘱了农妇几句,石伯却笑着向我点点头。

虽然路途上突然发生的事情让我心里有些许愁烦,可灿烂得已经有些晒的阳光、绿得要滴油的菜地,以及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农人,让我的心慢慢踏实下来。我的生活我自己掌控,不管是谁,都休想夺走属于我的生活。

眼睛扫到石伯的身影,忙对一旁的农妇道:“大婶,太阳真是晒呢!帮我寻个草帽吧!”大婶立即笑道:“竟给忘了,你等等,我这就去找。”她一走,我立即快步去追石伯,“石伯,你不等九爷吗?”

石伯回头盯着我一言不发,我道:“放过他们,你瞒不过九爷的。”石伯冷着声说:“我这是为他好,老太爷在也肯定支持我这么做。”我道:“如果你做的事情让他不开心,这就不是为他好,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好罢了!况且你现在的主人是九爷,不是以前的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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