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么多年,我时常会想起他,在每一次午夜梦回。

  爱曾盲目,恨已模糊。

  曾经撕心裂肺的痛已经结痂、脱落,痕迹浅浅的,好像一切都已经痊愈了。

  直到遇到纪时之前,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就像陈圆圆对我说的那样,年少的情感只是宝贵的经验,在人格还没彻底形成的时候,哪有那么多深刻?

  我一直深深笃信这句话,所以这八年,再苦再难,我都熬过来了。

  八年,事事稳妥,人情已惯。

  没有纪时的越尹,不也活下来了吗?

  回想当初,不禁感慨,失恋的感觉就像牙齿咬到舌头,疼,疼的撕心裂肺,舌头上肿起的血泡让人忍不住一个劲埋怨,每每照镜子都要瞧两眼诅咒两句,眼里一秒都容不下它。一段时间过后,血泡消失了,牙齿和舌头还是和当初一样,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疼都是自找的。

  是,我都是自找的。

  

  欠了陈圆圆的两万块钱,我知道我不说她要都不会要,姐妹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我的福气,但我不想欠这笔钱,这笔钱在我心里的意义是与众不同的,虽然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与众不同。

  最近单位里忙了一些,我们上头的蓝莹主任这段时间在闹婚变,没空没日没夜加班,于是我们的工作量变得很大。

  我一直觉得蓝莹在我的心中有着神圣不可侵的地位,最初来单位,资历长我的同事总爱拿她名字开玩笑,说她名字取对了,做人做事就像个“男人”。

  工作久了以后,我才发现她对事情执着认真几乎可以说是刻板,我常常看到她加班到深更半夜,这样的她作为上司和女人,都是有魅力的,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很钦佩她。

  也许正是她在工作上太过专注,她的家庭才会分崩离析,孩子得了败血症,老公出轨,这一切作为妻子的她最后才得知。听说最近她为了孩子已经跑的心力交瘁。那些一贯爱对她冷嘲热讽的同事们都纷纷唏嘘:“这世界上,没有不是的母亲,再怎么当妈的都是最爱孩子的。”

  即使是拿事业当生命的蓝莹,也抛下了工作全心全意去救治孩子。

  我突然就想到了尹萍。想起家变前,她对我千般百般的呵护。

  也许大家说的对,没有母亲是不爱孩子的,即使是尹萍。

  当年爸爸的案子轰动一时,作为党的干部,他成为众所矢之的目标。三千多万,这数目听起来都触目惊心。办这个案子的领导是直接从上头放下来的,爸爸的案子处理完了,就成为他反贪的政绩。

  那时候我在家坐小月子,尹萍哪也不让我去,我知道她是在保护我。

  也许是我对她太过信任,所以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背弃我,背弃我们支离破碎的家。

  连续几日,我都听到她在阳台打着电话,妩媚挑/逗的声音听得我十足心惊,我一个人睡在黑暗空荡的房间里,感觉全世界都将抛弃我。这种感觉比灭顶之灾更让我害怕。

  直到一天夜里,尹萍化了浓艳的妆容,穿着贴身的衣裙,高跟鞋走的哒哒响,她在镜前反复乔着衣裙。直到脸白如鬼的我出现在镜子里。

  她吓了一跳,脸上有心虚的表情,她看了我一眼,皱眉说:“你在这干嘛?”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里面有近十万块钱,是我这几年的压岁钱,我都没有花。我递给她,几乎哀求的说:“别走,我有钱,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买。”

  这几天她的不寻常我已经可以大概猜到,一个习惯了华服玉食的女人,又怎甘平淡?

  也许是我说的太直白,一下子把尹萍激怒了,她恼羞成怒的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这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打我,我被打倒在地上,眼前全是星星。等我缓过神,我看到尹萍眼里有眼泪。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尹萍哭。

  她拿着我的存折,几乎声嘶力竭的吼道:“越尹,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啊?在你们越家的人眼里,我就是这样是不是,越华年这样,你也这样,是不是?”

  我虚弱的几乎不能动,看着她受伤的表情我几乎以为是我误解了她,可还没等我说话,她的声音已经陡然冷下去,她说:“越尹,没有足够的钱我一样会走,你知道的。”

  那天过后,尹萍许久都没有和我说话,那晚她最终哪里都没有去,再后来,爸爸被枪决了。我们住的房子开的车用的钱全都被没收。

  从天堂到地狱,也就一瞬间。从那以后,我生活最主要的主题成为怎么挣钱,我拼了命也要留住她。我不能失去尹萍,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说我贱也好,说我傻也罢,一个人孤独活着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又怎么能懂?

  即使尹萍不再是从前的尹萍,即使她变得暴躁易怒刻薄至极,可她是我的妈妈,是我活着唯一的寄托。

  感谢老天,留了最后一丝温暖给我。

  

  连续几日加班,很累,下班的时候耳边都是同事们怨声载道的唠叨。也是,大家都是有家的人,谁乐意每天工作到十一二点?

  摸着黑到车棚取我的车,这电动车是我生日时候陈圆圆送的,虽然在单位里显得有点寒酸,但好在实用,我每天骑着它倒也方便。

  推着电动车从车棚出来,我看了一眼电池,剩的不多,大概只能骑一半,哎,昨天回太晚,尹萍睡着了忘了给我充电。人一忙碌起来总会忘七忘八。

  我轻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走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我吓了一跳,大声斥道:“谁?!”

  我眯着眼,看着那道黑影抛掉了一个火红的光点,我猜想着大概是烟头。那影子向我走近了一些,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我看清了来人。

  是纪时。

  方才的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忍的揪心。

  他为什么还要来?不是说好了,从此两不相见?

  

  纪时

  

  越尹走后,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我茫然了许久。

  她说,“纪时,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见,也两不相欠。过去现在,都一笔勾销了。”说的那样轻松,连表情都那么云淡风轻。

  也许,她真的忘了吧。

  我该庆幸不是吗?在我那样伤害她以后,她原谅了我。那段充满了伤痕的青春,终于可以画上完满的句号。我没有枷锁了,可以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开始新的感情。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心情那样沉重?我宁愿她恨我怨我甚至报复我,那么,至少,我在她心里还是有重量的。我渴望这重量,哪怕是一星半点,至少我还可以安慰自己,也许,还是有机会的。可她已经完全放下了。没有一丝阴霾。

  床头柜上她留下的两万块钱是那样刺眼。她不屑与我纠缠,我知道以她的经济状况她是拿不出来的,这钱估摸着也是借的。这个认知让我心里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抓住了心脏。

  她宁愿欠别人,也不愿与我纠缠,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陌生人。就像她对我说的那样。两不相欠,两不相见。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她手机的彩铃一遍一遍的播放。

  那英的《放爱一条生路》:

  

  放爱一条生路

  不要频频回顾

  别再做一味自私的企图

  让我逃不出

  放爱一条生路

  别再执迷不悟

  带走你的自由和我的祝福离开

  离开,别再作茧自缚……

  

  我知道这是她想对我说的话,可我放不下。我放下她,谁来放下我。这么多年,我骗自己,骗所有的人,我过的很好,我可以爱任何一个女人,可每一个噩梦惊醒的晚上,黑夜和孤独向我揭示着我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我爱她,还爱着她。

  

  我每天带着她留下来的两万块钱,感觉那钱上还有她留下的余温。我强迫自己过着以前的生活,工作,炒股,喝酒,泡吧。

  可我越来越没有灵魂,我知道我的灵魂去了哪里,可我不敢去找她。

  我得了很重的病,药在越尹那里。

  清醒的时候,我怎么也不敢面对她。所以我拼命让自己喝醉,醉到有胆量去见她。

  看着她瘦瘦的身子推动着体积庞大的电动车,我真想有把刀把自己解决了。

  这就是从前高高在上的女王越尹,是我,是我把她变得这样低微。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想弥补这一切,想让她回到我身边,付出一切我都愿意。

  可我知道,她不会再给我这样的机会。

  

  她冷清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又来了?”带着微微的不耐,我感觉心里的那只手更用力了。

  我沉默着,半晌笑出声,舔着脸说:“你说我为什么来?你说你怎么回儿啊?睡完了留两万块钱算什么啊?你以为你嫖鸭啊?”

  “……”

第二十四章 ...

  纪时

  

  其实我是希望她和我说些什么,哪怕是像从前一样骂我和我吵,也好过现在什么都不说。

  我终于深刻的认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到我无法触及。

  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回到八年前,我想回去牵着她的手,天崩地裂世界末日我也不放开。

  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人永远都要为过去的选择负责,哪怕是错误,也只能硬着头皮撑着。我太晚才明白,而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越尹。

  隔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越尹与我不近不远的对峙,末了,她轻叹了一口气,骑上电动车,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想叫她,可她留给我的,只剩一个瘦削的背影。

  我开着车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午夜的路上车流仍熙攘拥挤,夜生活开始了,马路像一条长河,汽车尾灯和一盏一盏路灯像落在河面的绚丽光斑,我紧紧的盯着她行驶时落在地上的影子,随着与路灯的距离,变大,变小,一晃一晃的,看得我的心抽一般的疼。

  过去那勃勃生机骄纵到有些嚣张的小女孩,逐渐被时间描摹成一个轻描淡写处处小心的平凡女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感受,我只觉得鼻酸。

  她慢慢开进了旧城区,尚待规划的旧城区,聚集着外来务工的人,鱼龙混杂,是我平常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地方,却没想到,越尹就在这里。

  这个城市盛世繁华的同时,也存在着斑驳破败。原来,就是这里,把越尹一藏八年。

  

  越尹开了一路,最后停在一个路口,我以为她到家了,却不想,她从电动车上下来,开始吃力的推着车。她走的很慢,她那么瘦,不难看出此刻她有多累。

  我停了车追上她,什么也没说从她手上把电动车夺过来。她没有推辞,甚至害怕与我有肢体接触,退的远远的,沉默的走在我四步开外。

  我跟着她穿行在连路灯的没有的小巷子里。冷清的月亮笼罩在这片旧城区,别说有规划的小区,这里几乎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放眼望去全是油迹斑驳的墙面和乱搭乱建的痕迹,破旧的楼房之间搂距很小,巷子都窄窄的,路面失修,有些地方水泥板塌陷,踩上去嘎吱的响,还溅起零星泥泞。

  每每有一点微弱的光,地面上我们两个的影子就会渐渐显露出来,光的角度将我们的影子交缠在一起,看上去竟有几分久违的亲昵缠绵。

  我看着心酸。

  越尹穿着带着皱痕的外套,没什么款式,穿的久了还有些褪色,她的膝盖上系着护膝,发型被风吹得凌乱,一点也没了往日的风采。如果不是我跟着她,我都难以想象她是我的越尹。生活真的将她的棱角都磨的没有了。她这模样,真正叫我看的触目惊心。

  我抬头看了越尹一眼,打破沉默:“越尹……”

  刚刚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立刻打断了我:“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种被人抓着心脏的窒息感又出现了。她甚至都不愿意听说好好说说话。我不能怪她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年轻气盛,我们就不会分开,如果没有分开……

  我几乎不能再做这样的假设,再假设下去,我怕我会无法呼吸。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颓然的说:“我并没有恶意。”

  “我知道,”越尹说:“我只是觉得,这样下去也怪没意思的,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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