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程端五觉得自己好像踩着棉花一样,脚下虚软。

她出门的时候撞到了刚从国外旅游回来的俞佳佳。

俞佳佳变化很大,从前那个含羞带怯的韶华少女俨然成为如今衣着时髦的摩登女郎。一袭火红衣裙包裹着她纤浓有度的身材,黑色漆皮高跟鞋为她平添几分性/感。程端五恍恍惚惚没有认出她来,倒是她用那一贯软侬好听的声音喊她:“端五!”

程端五蓦然回头。声音生涩而疲惫,良久才说:“好久不见。”

俞佳佳点点头。她上下打量着程端五。有些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来找应钦?”她眨巴着眼睛指了指陆应钦的办公室,那模样可爱又俏皮。

应钦,多么亲昵的称呼。程端五也曾经不自量力的这样喊过。结果呢?

程端五自嘲的笑。

原来也不是他没有情,只是对象不是她罢了。

程端五终于反应过来,她的视线落在俞佳佳指若削葱根的纤纤素手上,中指上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来,方才陆应钦的手上,也有一枚这样的戒指。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心痛,可她还是忍不住。

也许是为过去那个傻的可怜傻得可恨的自己而痛。以前陆应钦因着父亲的淫威和自己在一起。他的冷漠他的倨傲他的不理不睬在她眼里全成了会闪光的优点。

想想那时候,爱一个人是多么的盲目。

她傻乎乎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死活不信陆应钦不会爱她,最后撞得头破血流,最后的最后,她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你的眼泪无法灼痛他的心,即便你是哭倒长城的孟姜女,他也不为多动。他离开你,没有理由,你若问他,他只会面无表情的回答,你要理由么,那我给你编一个。

深深的伤过,狠狠的疼过。程端五凄然的想:这样,也该够了吧?

程端五回头,对俞佳佳和善的一笑,然后离开。从头到尾礼节周全,叫人挑不出毛病。

俞佳佳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底暗暗有些发慌。

她收拾好表情,深呼吸,推门而入,对坐在办公桌前沉默抽着烟的陆应钦大叫:“亲爱的!SURPRISE!”

陆应钦一时没想到俞佳佳会进来,眼底瞬间积满了令人恐惧的戾气,但这戾气仅持续一秒不到的时间,快到俞佳佳都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危险而性/感的微微眯着,声音醇厚而低哑:“怎么提前回来了?”

“想你了呗!”俞佳佳一步步走近陆应钦,最后目光被办公桌上的照片吸引。

“这是谁的孩子?怎么照片在你这儿?长得挺可爱的。”

陆应钦笑,张弛有度的说:“我儿子?”

俞佳佳有些惊愕,难以置信的问:“你儿子?”说完,突然想起方才离开的程端五,又补充一句:“你和端五?”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捂住嘴巴。

陆应钦对她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他轻笑着从位置上起来,一步一步踱到俞佳佳面前,展臂搂着她,柔声说:“佳佳,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明白么?将来我们是要结婚的。”

他的声音轻柔动听,像在软声安慰竭力讨好。可俞佳佳听来,这温柔里却是夹了刺带了刀,他一方面温柔的劝服,另一方面,也是无声的威胁……

站在陆应钦身边,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各种各样难以想象的不可能,她举步维艰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能,也永远不会后退。

第四章

程端五最初生下冬天的时候,心里始终怀着几分期待。

冬天是在寒冬腊月出生的,在医院整整折腾了程端五十个小时,她一共就只有九百块钱,只够付顺产的手术费,所以即使医生一直在她耳边对她说危险危险,建议她剖腹,她都死撑着没有答应。

也许真有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她拼了命的坚持,在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把冬天给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冬天是那么精灵可爱,在襁褓里有力的挥舞着小拳头,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睛还十分混沌,他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天真的让人心疼。

程端五总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偷偷幻想,如果陆应钦见到他,会不会因为孩子心软呢?

毕竟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只可惜,幻想毕竟是幻想。六年多的时间,她日盼夜盼,仍是没有把他盼来。他有那样滔天的权势,只要他愿意,又怎么可能找不到她呢?

她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她在心里卑微的希望他来找她。但他始终没有。

六年多的时间,生生把她心里那些刻骨的思念熬成了灰烬。

她对陆应钦还剩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爱吗?不,她爱得疼了爱得怕了。

恨吧!她总这样对自己说,可她却悲哀的发现,她恨不起来。

所以她最后对自己说,忘了吧,只有忘了他,才能不再那么疼啊!

怀里揣着他给的支票,只觉得那支票和他的人一样,冰冷蚀骨。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超市。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点货也点错好几次。

临下班的时候上头来人给她们一人发了一张餐券作为员工福利。是城中一家平价自助餐,每张餐券价值40元。她定定的盯着餐券,最后咬紧牙关,有了主意。

“张乔,能给我帮个忙么?”

准备下班的张乔一边换衣服一边应和她:“什么?”

程端五想了想,才对她说:“明天是我哥的生日,我想偷偷准备准备给他个惊喜,我准备把这餐券给他,明天你就帮我拖住他,等我准备好了你再让他回来。”

张乔一听噗嗤的笑了:“哎哟,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心的!”她爽快的答应了程端五的要求,单纯的张乔没有往旁了想,还在一旁给她支招,而她一门心思只想赶快回家。

她和冬天,还有最后一个晚上。

下班回家之前,她特意到水产区买了基围虾,把她手上最后的几十块钱全部花光。二三十块钱一斤的活基围虾,程端五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咬牙买一次。所以冬天每年过年吃上一次以后整整要念想一年,才能吃上第二次。孩子多是贪嘴的,可她的冬天从来不会挑食,从来不会和其他的孩子攀比。从小到大她连玩具车都没有给他买过一辆,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冬天五岁前总是生病,程端五的生活因此总是过得入不敷出,每次冬天治病花钱,她总是厚着脸皮挨个儿找同事借钱,借到钱就和哥哥驮着病蔫蔫的冬天四处跑医院。

她们的日子过得太辛苦了。辛苦到程端五无数次觉得撑不下去。

但是每天晚上当她听到孩子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她又觉得,即使是死了也值了。

那天晚上冬天吃了很多虾,一无所知的哥哥也吃了些,他们都相信了程端五所谓“奖金”的谎言。只有程端五,一点都没有动过。坐在饭桌上,她的整个身子都在轻微的发抖,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笑。一双眼贪婪的落在吃的满嘴油的孩子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移开。

夜里关上灯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才悄无声息的流下来。

她抱着已然熟睡的孩子,心疼的全身都似乎痉挛了。

冬天这孩子是那么招人心疼,吃完虾晚上怎么都不肯洗手,说是怕明天就忘了是什么滋味。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程端五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第二天,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在进行。

一无所知的哥哥拿着她的餐券独自去了自助餐厅。

而程端五抱着冬天借口打预防针不去。

陆应钦还算守信,他手下人把车都停在了隔着几条街的地方,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程端五一直紧紧的抱着冬天,明明手臂酸的不行也舍不得放下来。

冬天暖暖的小手抱着程端五的脖子,温热的呼吸拂扫在她的脑门上,他怯生生的问:“妈妈,你累不累啊?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程端五强忍着眼泪,亲了亲冬天娇嫩的小脸:“妈妈不累。”

“妈妈,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呢?可以不去打针么?前天不是才去了么?冬天怕疼。”

程端五鼻尖一阵酸涩。良久,她才强忍着哭腔答应:“好,不去打针。”

一听不用打针,冬天方才还颓丧着的脑袋马上扬了起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美好的像天上的星辰。

连续走了几条小巷。程端五终于把孩子放下来。她半蹲在冬天面前,温柔的整了整他的衣服。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的对冬天说:“冬天,你想不想见见爸爸?”

冬天的眼睛倏地闪了一下,明明是充满了期待的样子,片刻后却又违心的说:“不想,我有妈妈和舅伯就好了。”

虽然这六年她从来没有听过冬天问“爸爸”,但他方才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毕竟只是孩子,他的拙劣演技还不够高明。

“冬天,以前爸爸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妈妈怕你太想他,才没告诉你,现在爸爸回来了,冬天有爸爸了,知道么?”

冬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难以置信的问:“真的吗?”

“真的。”

“那冬天的爸爸在哪里?”

“我们马上就去见他,但是冬天你要答应妈妈,一定要听爸爸的话。要让爸爸喜欢你。”

“……”冬天一阵沉默,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抬头望着程端五:“妈妈,你是不是没钱了不要冬天了?”

孩子的敏感让程端五胸口一滞,一股酸涩的热流从她的心房直往她的眼眶里奔涌。

“不会。”程端五眼眶红红的,在安慰冬天,也在安慰自己:“冬天这么乖的孩子,妈妈怎么舍得不要?”

也许是有几分感应,冬天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红红的,白嫩的小手紧紧的拽着程端五的衣服,“妈妈,我以后吃很少的饭,我再也不吃零食了,我也不上学,我不要见爸爸了,妈妈,以后冬天会乖乖的,妈妈,你别不要冬天好不好!冬天不要爸爸,冬天只要妈妈和舅伯!”孩子撕心裂肺的哀求让程端五的心里像刀绞一般的疼。

程端五看着孩子哭,自己也跟着哭,她紧紧的抱着孩子,几乎是无意识的呢喃:“妈妈不会不要冬天,妈妈不会的……”

孩子的力气自是敌不过她。即便冬天再怎么挣扎,她还是残忍的把哭喊着的孩子递给了一直面无表情的关义。接过孩子的关义转身就要离开,程端五下意识的抓住了关义的衣角,她哆嗦着嘴唇想交代几句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颤颤巍巍的撒开了手,恋恋不舍的望着冬天。

冬天眼睛哭红了,声音哭哑了,在关义怀里使劲挣扎,一直哀恸的喊着“妈妈”,而程端五,只能默默的站在一旁流眼泪。

载着冬天的那辆车最先发动。程端五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车渐渐驶离她的视线。她站在那里良久,久到有路人过来询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

她的心彻底被掏空了,一路几乎是飘回家的。

而原本应该在自助餐厅的哥哥,却出人意料脸色严峻的坐在家里。

程端五全身疲惫,却还是收拾了表情,扯动嘴角:“哥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自助餐不好吃吗?”

哥哥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向程端五的眼光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怎么了?”

“冬天呢?”

程端五不语,转移话题:“我饿了,家里还有饭么?”

哥哥勃然大怒,一把推倒程端五面前的椅子,椅子倒地发出哐当的震天响声。他大声呵斥:“我问你冬天呢!!!”

程端五撇开脸去,她痛苦的咬着下唇,还是不说话。

哥哥气极,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扬起陆应钦给她的支票,高声吼道:“这是什么?程端五!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程端五毫无意识的盯着那张在哥哥手中飞扬的纸片,上面陆应钦遒劲有力的签名此刻仿佛是张牙舞爪的怪物直向她袭来,她几乎毫无意识,只漠然的看着这一切,冷漠的吐出二字:“支票。”

哥哥的瞳孔急速的收缩,复而又急速的放大,几乎难以置信的瞪视着程端五:“你是不是疯了?!冬天是你的儿子!你养他这么大!就为了这五十万?!冬天在你眼里只值五十万?你拿命换的孩子!你拿他换五十万!程端五!你是不是疯了!!!”

“撕——撕——撕——撕……”连续十几声明晰的撕纸声音,听着像是一种解脱,把程端五一直紧揪着的心解脱了出来,她用力的吸气,冷漠的看着哥哥把支票撕成粉碎,最后将纸屑重重的砸在她的脸上。

那些尖锐而细小的纸屑迎面而来,像一个个的刀片刮在她的脸颊上、额头上,但她几乎感觉不到疼,只痴痴的看着那些撕碎的纸屑在空中缓慢的打着旋儿……

哥哥的咆哮还在耳畔:“程端五!你稀罕这五十万!我不稀罕!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我把冬天要回来!听见没有!!”哥哥气得嘴角开始抽搐,面部肌肉不自然的抖动,

程端五知道这是他发病的前兆,但她顾不得那些,倏然起身,“你别说话了,别动怒,赶紧休息!”

强撑的哥哥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说话渐渐开始不利索,指着程端五鼻尖的手指也开始颤抖:“你不去是不是!你不去我去!”说着就从椅子上起来,摇摇晃晃几乎是亦步亦趋的往外走。

最后程端五忍无可忍拽住了他。

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的对哥哥说过话,但她此刻终是忍不住:“你要去哪里?”她又重复一遍:“你告诉我!你能去哪里?!找陆应钦么?”她冷冷的嗤笑:“程洛鸣!陆应钦今时今日是什么地位你比我清楚!你想去干什么?自取其辱么?”

“你知道外头想给陆应钦生孩子的女人有多少么?他看得上我程端五生的那就是我的福气!”

“你去把孩子弄回来!你能给他什么?你告诉我!我又能给孩子什么?就算我筹到钱给他读书又怎样?孩子跟着我,连病都生不起!陆应钦有钱!他能给我儿子最好的!你懂吗?!”

她的眼泪猝不及防积满了眼眶,她高昂起了头,让那些眼泪逆流回去,半晌,她才冷冷的说:“程洛鸣,请你,别挡了我儿子的前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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