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进山以后的压力远比她大,这大概也是一贯心思缜密的男人会有点心不在焉,最后甚至会迷失方向的原因吧。
因为他太在乎了,在乎这片山水又把她带回过去的悲伤,带回从前的感情里。
文措懂得他的在乎,也感激他的保护。
在深山里迷路了,文措曾看过很多自驾的帖子,甚至这一路的经历,她知道如果真的迷路了,天黑以后会很危险。可陆远在,她就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她坐在副驾上抠着手指,从后视镜里看着和别人说着话的陆远,不知是遇到什么事了,他说了好一会儿没回车里,文措好奇地下了车。
文措这一辈子都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万里,活生生的万里。
站在两辆车中间,挤在一群人里,身穿着脏旧的衣服,皮肤也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只那一双眼睛,还是如同从前那样锐利有神。
文措全身都在冒冷汗,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心底的起伏,她紧紧抓着手心,指甲抠进肉里却不觉得疼。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怀疑又确定,激动而克制地喊了一声:“万里?”
这一声让她身前的两个男人都愣住了。
空气里好像提前夹了夜的寒霜,瞬间冷却了下来,几秒后,陆远缓缓回过头来,一脸不确定地看向文措:“你刚才说什么?”
文措看着陆远,又看了一眼一直一言不发的男人,颤抖着问:“万里,你不认识我了吗?”
陆远还是一脸不敢相信:“文措,你确定你没有认错吗?”他往后退了一步:“这位大哥叫周哥啊?”
文措没有回答陆远,只是咄咄逼人走上前去,面对面站在那男人面前,她抓着那男人的衣服,一句句逼问:“你说话啊万里,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她反复摇着那男人的手臂,可他只是定定看着她,眼底只有空芜和平静。文措在他黑亮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影。
看到这样的自己,他竟然全无反应。文措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看着她熟悉的眉眼,竟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这是她的万里吗?她的万里会这样陌生地看着她吗?这怎么可能呢?
她眼前渐渐模糊,觉得心酸极了,从他“去世”至今,文措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你是不是失忆了?”文措喉头渐渐哽咽:“电视剧里都这么写。你是不是失忆了,忘了我是谁,所以才没有回来找我?”
她扒开自己手上的珠链,将手臂上的伤口给他看:“万里,你知不知道你死以后,我有多少次都想跟你去了,你怎么可以忘了我?你怎么可以不回来找我?”
文措细瘦白皙的手腕上纵横交错着各种丑陋的疤痕,那一道道都证明着文措曾对万里不悔的情深。
眼前的男人眉头皱了皱,文措疯了一样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我是文措啊!”
“对不起。”男人操着一口带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用有些涩的嗓音说:“我不是你说的人,我不叫万里,我叫周大海。”
“你他/妈说什么胡话呢!”文措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抓着男人的衣领子,激动到有些愤怒:“你连我都不认了是吗?万里,你有这么狠心吗?”
一时搞不清楚情况的群众听见那男人的话,立刻明白了过来,赶紧把二人拉开,婉言劝说:“姑娘,你大概是认错了人吧?”
“是啊,周哥是我们找来引路的,是当地人啊。”
“……”
陆远过来抓着文措,防止她再做出过激举动,他抱着文措,一步步往后退,他在她耳边温柔地安抚着:“文措你别激动,你只是累了,万里已经死了,你认错人了。”
文措眼中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拼命摇着头:“不可能,陆远,你信我吗?他是万里,他真的是万里。”
……
越野车里的驴友见陆远和文措的情况不好,载着周大海给文措和陆远带路。
一路都是陆远在开车,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看看文措。
文措手肘抵着车窗,手掌撑着下巴,一路一言不发,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文措心里乱极了。她想过来米特错维的无数种可能,唯一没想过的一种就是——万里没有死,他还活着。
她是来告别万里的,却不想重逢了万里。
文措不敢确定他是真的失忆了,还是有什么原因不肯认她。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知道怎么面对,现在唯一确定的,是她本能地想把他认回来。
驴友们把他们带回了米特错维宫的酒店,文措不依,又跟着驴友的车进了部落,住进了周大海所在部落提供的宿地。
老板娘以为是周大海带来的朋友,给了他们很热情的招待。周大海和这个部落里的每个人都很熟悉,应该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
陆远对文措突然的决定没有一丝反对,只是无声而无悔地陪伴着。容忍了她的任性,即使这任性的原因是因为万里。
和文措一起看着周大海毫不犹豫回家的背影,陆远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文措的肩膀说:“人有相似,你可能真的是认错了。”
文措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轻叹了一口气,自嘲一般说道:“也许吧。太像了,像到连说话的习惯、呼吸的气息都很像。也许真的有平行空间吧,上帝造人的时候总是造了两个一样的人,然后放在不同的地方。”
“文措,你累了。”陆远轻轻拥了她一下,最后把她送回了帐篷。
这么久以来,这段坎坷的旅程里,这是两人第一次没有一起住。这是陆远的绅士和尊重。文措除了感激,说不出任何话。
她太自私了,自私到无暇顾及陆远的感受。
部落里没有现代化的热水器,文措从帐篷里出来,拿着开水壶到老板娘的帐篷里打热水。
老板娘的帐篷里有个当地人模样的女孩正坐着,她眼眉间有少数民族的特质,穿着当地人的服饰,笑容明媚如月皎洁。文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正和老板娘说着话,见文措到来,收了收小布包,和老板娘道了个别就出了帐篷。和文措擦肩而过的时候,文措看到她布包上系着一个绳结,这个绳结的编织方式很特别,她曾经见过,曾经在周大海身上见过。
那女孩走后,老板娘热情地给文措打水,还给文措倒了杯极有罕文特色的热奶茶。
“文小姐和男朋友过来自驾的吧?”老板娘笑眯眯地:“真没想到你人长得娇滴滴的,居然吃得这样的苦。”
“还不是男朋友。”文措喝了一口奶茶,答非所问:“刚才走的姑娘,是老板娘的朋友吗?”
“你说阿丽娜啊?”老板娘是个自来熟不设防:“大海的女人。大海就是带你们来的人,你们应该认识吧。来冲我讨钱的,大海给我拉客人,收钱的。”
“是吗?”文措抿了抿唇:“周大哥倒不像有女人的样子。”
老板娘笑哈哈拍拍大腿:“大海酷着哩,阿丽娜精明,两个人正好互补。就是大海这个人比较冷,阿丽娜追了好久。”
“周大哥是本地人吗?”
“哈哈,”老板娘笑着说:“当然不是,你听名字就知道他是汉人呐。”老板娘若有所思地说:“三年前来我们部落的,阿丽娜给带回来的,后来就住下了。大海又聪明又热心,谁的忙都帮,惹了一帮年轻姑娘喜欢呢,阿丽娜急得直跳脚。”
文措正准备再说话,就见老板娘突然抬起头,对着帐篷门帘的方向喊了一声:“小伙子你进来啊,站外面干嘛?你朋友在我这呢!”
门帘被微微撩开,探进一颗头,脸上带着有点尴尬的笑意:“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只是来打热水的。”
文措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门外的陆远一眼。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是文措打破沉默:“站那不冷吗?快点进来啊。”
热情的老板娘给文措和陆远的水瓶都打满了热水。陆远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奶茶,问她:“你饿不饿?要不要买点烤饼晚上吃?”
文措心不在焉,也没觉得饿:“喝点奶茶就够了。”她顿了顿,抬头小心翼翼问他:“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过来老板娘就听见了。”他欲盖弥彰地说:“我什么都没听见,你放心吧。”
文措有点尴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陆远一个人拎着两个水瓶出了帐篷。文措跟在他身后走着。高原的夜晚虽然冷却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头顶的天空比别处看到的都要近一些,不管是星星还是月亮,都比别处看起来更清晰。
高原里带着植物香气的风吹过,人的感官似乎都被麻痹了。文措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
陆远在前面一步一步地走着,文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平稳的喘息声。
“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说吧。”文措说。
陆远停了一步,随即又继续走着。
“也许万里确实没有死,也许周大海就是万里。”陆远停了停,沉思了一会儿斟酌着问:“如果他真的是万里,他真的失忆了,你打算怎么办?”
文措想了想,很严肃回答:“只要他是万里,无论如何都得带回去。他妈妈还活着,怎么都不能让老人家明明儿子活着还无子送终。”
“嗯。”陆远点头:“应该的。”
两人都没有话要说,也接不下去这对话,只是一前一后继续这么走着。
文措的帐篷到了,陆远给她把水瓶放了进去。
“我走了。”陆远说:“你也早点睡。”
“嗯。”
文措看着陆远离去的北影,又看了一眼放在角落里的水瓶。最后又追了出来。
她挑开门帘的那一刻,正与站在门口迟迟没有离去的陆远撞了个正着,陆远明显是没想到文措会突然这样出来,两人四目对视的那一刻,俱是一愣。
“我……我正准备走。”陆远生硬地解释着。
文措眼眶红了红。
陆远拿上水瓶转了身,一步一步离开。
文措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陆远的脚步踩在草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文措看着他交错的脚步。最后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陆远。”她这样唤着他的名字,和以往的每一次没什么不同。可她和陆远都明白,这一声与以往都不同。
陆远打断了文措准备开口的话,先问道:“文措,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文措捏了捏手指,“你问。”
陆远回过头来,黑暗里,月光映照得他的表情有些冷,他温和的眉眼里带着点点悲伤。
“回江北以后,你还是那个想嫁给我的文措吗?”
☆、第35章
文措被陆远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原来电视剧里那种无法做出抉择的情况并不仅仅是编剧们江郎才尽乱写的。她此时此刻完全陷入两难。
她无法一下子做出抉择,也许这世界上有很多果断的女人,能很快做出决定,可那毕竟不是她。
一边是多年的感情,即使人“死”她也不曾忘记过的初恋;一边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一直守候在身边、这一路无怨无悔的伙伴。哪一边对她来说都很重要。她都曾真心喜欢过,都曾想过后半生要随他一直走下去。
可这一刻,他们都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了。
这是命运的玩笑吗?文措觉得无助极了。
“对 不起,陆远,我现在没办法给你答案。”文措捏着手指,眼中有惊慌失措的表情:“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我现在的想法。万里活过来了,太突然了,我想搞清楚为 什么,我要把他带回去。我和他有那么多年的情分,我没办法就这样放任他在这里。”她声音有些哽咽,顿了许久以后她说:“我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一天把你当 做备胎,这一路感谢你的陪伴,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得没渣了,没有你我不会这么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可是陆远,我还没有理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对不起陆远, 对不起。”
文措知道她的回应让陆远失望了,随着她的一声声对不起,陆远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暗了下去。可陆远就是陆远,永远不会逼迫 她,不会让她难堪。他明明对她的答案那么失望,却还是扯着嘴角笑着打哈哈:“你别那么严肃,我也就一问。也没有什么备胎不备胎的,就算是备胎,也是我心甘 情愿的。”
文措被他有些自嘲的语气刺痛了,固执地纠正:“不是备胎,从来都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陆远笑笑:“你快去睡觉吧,我也回去睡了。”
说着,陆远转身就要走了。刚走出两步,文措就叫住了他。
“陆远。”
“嗯?”
文措看着他回过头来那一秒一闪而过的失落表情,顿时觉得心疼极了,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最短的那一句:“对不起……”
陆远愣了一会儿,最后站定,很认真地说:“文措,这里是祖国的西北最远的地方,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你。所以对不起,我不能轻易就放弃,没办法随便就成全。就算万里活过来了,就算他记着所有的一切,我也没办法就此放手。”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好像开玩笑一样说:“万里现在是很壮没错,可我也不是吃素的,真要打起来了,不定谁赢谁呢。”
原本还有点愁绪的文措突然被她逗乐了,“你傻啊,什么时代了,靠打架能赢到女人吗?”
陆远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他的帐篷走去:“不能,但是好歹能挣扎一下,哪怕一下也是希望。”
文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站在门口,看着陆远的身影渐渐消融在无止尽的黑暗里,那感觉让她好无助。她想叫住陆远的,可话到了嘴边却哽住了。
叫住他又能和他说什么呢?文措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文措一晚上没有睡实,做了许多梦,多是让人没有安全感的梦,从梦中醒来文措觉得全身无力,手脚发麻,整个人都是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