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离拔腿就跑。
安十七在花离走后,又喊了花颜几声,花颜依旧一动不动,眼底似拢了厚厚的浓浓的云雾,一团团,一圈圈,看不到清澈的神色。
安十七试着去碰触指尖,发现她指尖透过的冷。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盼着花灼尽快来。
花离一口气跑去了花灼轩,刚沐浴换完衣服的花灼听闻花颜又犯了癔症,面色一变,当即如风一般地出了花灼轩。
不过盏茶的功夫,花灼便来到了思过堂。
他冲进来时,一眼便看到了静得像一尊雕像的花颜,因她自己静,将偌大的思过堂似也感染得静到了极致,这一刻的她,灵魂似被摄夺了,不属于她自己。
他心下一紧,当即厉喝了一声,“花颜!”
花颜一动不动,脑中是纷飞的光影,翠园湖畔,春江水边,登天楼上,杨柳依依,杏花盛开,两个纸鸢被放飞了线绳,交叠纠缠着飞远……转而,金阙宫台,铁马嘶鸣,金戈相交,血染宫墙……
她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花灼惊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妹妹!”
鲜血染红了思过堂地面碧色的玉石砖,不染一尘的石砖似盛开出了朵朵的雪莲花。
花颜似再也承受不住,软软地晕倒在了花灼怀里。
花灼当即出手点住了她周身几处大穴,止住蓬勃乱窜的真气,对安十七急声吩咐,“去喊秋月,让她立马过来。”
安十七应是,半刻不敢耽搁,立即去了。
秋月知道花灼今日回来,奈何因为担心花颜,两日夜没睡,顶着个大黑眼圈去补眠了,她刚睡下不久,安十七一阵风似地冲进来,对她急喊,“秋月姑娘,赶紧的,小姐在思过堂犯了癔症,公子让你快去。”
秋月腾地坐起身,“你说什么?”
安十七语速奇快地又说了一遍。
秋月面色一变,当即顾不得,连鞋子也没穿,就跟着安十七跑去了思过堂。
秋月气喘吁吁地到了思过堂后,便见到花颜昏迷不醒地躺在花灼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染着鲜血,地面碧玉石砖上大片的血迹。
她脸色又白了白,早已经忘了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了,快步地来到花灼面前,连忙给花颜把脉。
花灼看了秋月一眼,没说话。
秋月给花颜把完左手脉把右手脉,片刻后,她白着脸对花灼说,“小姐这次的癔症犯得凶猛,呕血伤了肺腑,幸好公子及时为她封了穴道和流窜的真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花灼抿着唇问,“如今怎么办?她昏迷了。”
秋月定了一下神,从怀中掏出一堆药瓶,选出了花颜犯癔症时需服的药物,倒出一颗,塞进花颜嘴里,忧心忡忡地说,“早先都有一年多不犯了,本来我以为小姐的癔症好了,谁知道又犯了,在南疆行宫时,据说犯了一次,如今这时隔不足俩月又犯了,且竟然都动了真气,着实是凶险……”
花灼不说话。
秋月又说,“目前也没什么好法子,如今服了药,只能等着小姐自己醒来了。今日我便去信问问师傅,是否因为夺蛊王伤势太重的原因,才诱发了她体内的癔症,若是这般频繁地发作,有多少心血,都不够呕的,若是有朝一日,心血被熬得枯竭,那可如何是好?”
花灼的脸攸地白了。
秋月看着花灼,觉得说得有些重了,当即连忙说,“公子放心,一定能找到办法的,您的病都痊愈了呢?子斩公子的蛊毒都解了呢?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小姐的癔症一定能找到根除之法的。”
花灼闭了闭眼,对跟着他返回来的花离与跟着秋月返回来的安十七说,“花离去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准进来。十七过来,与我说说,她如何犯的癔症。”
花离听了,连忙干脆地应是,去关了思过堂的大门,守住了门口。
安十七也出了一身凉汗,汗湿了脊背,闻言连忙走到近前,对花灼说,“少主与我和花离正说着话,突然看到了蟑螂,脸就变了。”
花灼摇头,“不是蟑螂,你与我仔细地说说,从你们来找她之后,任何之处都不准落下,说了什么话,都逐一与我说来。”
安十七听罢一惊,想到了什么,脸色也白了,当即跪在地上,“公子恕罪,是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花灼眯了一下眼睛,“说。”
安十七便将他与花离来到思过堂后,花颜正在上香,然后,说起了淑静皇后之事,一字不差地与花灼详细不敢隐瞒分毫地说了一遍。
花灼当即震怒,“你将花家的规矩都忘了吗?任何时候,不得议论淑静皇后,你竟然在这里提她。”
安十七白着脸垂下头,“请公子责罚。”
花灼沉怒,“你与花离,去天水崖,思过十日。”
秋月低呼,“公子!”
安十七当即应是,白着脸起身,但没立即走,而是看向昏迷不醒的花颜,担忧地小声说,“公子,少主她……”
花灼瞥了他一眼,“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你与花离若是敢对谁说丝毫,就待在天水崖,一辈子别出来了。”
安十七浑身一震,当即不敢再问,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花灼摆手。
安十七不敢再在花灼面前碍眼,连忙出了思过堂,但没立即走,而是与花离一起守在思过堂门口。
虽然在花家,但刚刚他们分别去找花灼和秋月来思过堂之事,一定瞒不住云迟,所以,他应该很快就会找来,但公子让守住思过堂,即便太子殿下来了,也不能让他进去。
思过堂的内门重新关上,一片昏暗中,秋月似也明白了什么,看着花灼,“公子的意思是,小姐的癔症,与……有关?”
花灼看了她一眼,秋月是花颜最信任的人,是陪着花颜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也算是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人,她虽也聪明,但神经有时粗条,所以花颜和他时常都喊她笨阿月。但也正因为秋月是秋月,她才能一直跟在花颜身边。
他紧抿了一下嘴角,点点头,“嗯,有些关系。”
秋月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一个几百年前的人,怎么能够与小姐的癔症有关?难道是她的魂魄震魔了小姐?她脑中一瞬间想了很多,但还是不得其解。
花灼也不欲多说,对她道,“在南疆时她癔症发作,是怎么回事儿?”
秋月连忙将从贺言处了解来的事儿对花灼说了一遍。
花灼面色昏暗,“果然是天命!”
秋月想着在南疆行宫时,据贺言所说,小姐癔症发作时,彼时没提到淑静皇后,据说她是看着太子殿下就突然发作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公子,那小姐的癔症也与太子殿下有关了?”
花灼眸底涌上微沉之色,点了点头,“嗯,也有些关系。”
秋月心惊,百思不得其解。
花灼掏出帕子,给花颜擦了擦嘴角,对她问,“我听闻在回来的路上,她因下棋,又昏迷了四日夜?”
秋月点头,“太子殿下邀小姐下棋,小姐没与殿下说她不能碰棋,便与太子殿下了一局,下完后,就昏睡了,四日夜才醒。”
花灼不再言语。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云迟在花灼离开后,陪着太祖母用了早膳,刚落下筷子,云影现身,附在云迟耳边低语了一句,云迟面色微变,当即起身,告辞了太祖母,快步出了松鹤堂。
太祖母纳闷,“小迟怎么走的这么急?没再多坐一会儿。”
花颜的爹说,“太子殿下即便出门在外,也朝务在身,兴许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儿吧。”
太祖母点点头,“江山的枷锁,就是个负累,太祖爷坐了江山,到底累及了子孙。”
第十九章(一更)
云迟来到思过堂外,只见思过堂大门紧闭,安十七和花离守在了门口,二人脸上不见笑容,皆是一副凝重的模样。
他停住脚步,看着二人。
安十七和花离给云迟见礼。
云迟盯着大门内询问,“是她出了什么事儿吗?”
安十七想着花颜在他面前是犯过癔症的,此事可以说,便说,“回太子殿下,少主的癔症犯了,公子和秋月姑娘正在思过堂内为他诊治。”话落,补充,“公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花离在一旁补充了一句,“思过堂乃花家重地,里面的佛堂供奉了花家列祖列宗。”
云迟双手背负在身后,手心蜷了蜷,抿唇说,“那本宫就在这里等着。”
安十七暗松了一口气,云迟不闯入极好,他若是硬闯,他和花离自然拦不住。
秋月听到了云迟的声音,看着花灼,小声说,“公子,太子殿下得到消息来了。”
花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得到的消息倒挺快,对妹妹之事,确实上心。”
秋月点头,低声说,“太子殿下待小姐着实不错,奴婢看在眼里,觉得实在挑不出什么,当然自从小姐答应嫁给太子殿下后,待他也一样极好。”
花灼不再说话。
秋月看着他说,“小姐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就让太子殿下在外面等着吗?”
花灼看着昏迷的花颜,沉默片刻,抱起花颜,走出了思过堂。
秋月连忙跟上了他。
花灼抱着花颜出了思过堂后,便看到负手立在思过堂外的云迟,他停住脚步,眉目深深地看着云迟。
云迟在花灼踏出门口的第一时间盯住了他怀里的花颜,见花灼停住脚步,他上前了一步,问,“她怎么样?”
花灼淡声说,“吐血后昏迷不醒。”
云迟面色微变,嗓音低沉地说,“上一次她犯癔症,虽然也吐了血,但并未昏迷,很快就被我喊醒了,如今怎么会昏迷了?”
花灼眸光动了动,对他说,“你将她带回花颜苑吧!多喊她两声,兴许很快也会醒来。”
云迟连忙伸手从他怀中接过花颜,抱在怀里,她的身子软软的,但却透着十分的凉意,像是从骨子里发出的一般,他顿时问,“她的身体为何这么冷?”
秋月在一旁说,“小姐每次犯癔症,都会浑身冰冷,轻的时候,不太严重,这一次犯的十分重,是以极冰。”
云迟抿唇,盯着花灼,“今日她如何犯了癔症?因怕蟑螂?”
花灼淡声说,“给列祖列宗上香时,癔症便突然发作了。”话落,他不欲多说,“太子殿下带她回花颜苑吧!”说完,他转身又走回了思过堂内。
随着花灼折返进去,思过堂的门重新关上。
云迟看向秋月。
秋月还处在早先从花灼口中听闻只言片语的信息而震惊中,他见云迟看来,她镇定地说,“小姐近来癔症发作得频繁,两个月一次,从未有过,太子殿下先带小姐回去吧!我去信问问师傅,是否该换别的药了。”
云迟颔首,抱着花颜回了花颜苑,暗想着他本来还在想着如何在回京时让花灼答应也将她一并带走,待大婚前再回花家待嫁,可是如今还没想到法子,她便发作了癔症,看来要从长计议了。
秋月在云迟离开后,又折进了思过堂内。
花灼已经站在桌前,动手磨墨,似乎准备抄经书。
秋月关上思过堂的门,低声喊了一声,“公子!”
花灼“嗯”了一声,抬眼看了她一眼,眉目温和,“把血迹清扫了,陪我在这里抄经书吧!”
秋月见花灼显然心情不好,点点头,清扫收拾干净了地上的血迹,便挽起袖子帮花灼磨墨。
花灼提笔,抄写经文,笔锋力透纸背。
秋月安静地磨着墨,也不打扰他,暗想着无论是小姐,还是公子,很多时候,都喜欢把心事儿藏起来,没人能懂,哪怕自小陪着他们一起长大的她,也是只懂了他们让她懂的,一知半解。
不过她还是觉得很幸运,一直陪在花颜身边幸运,如今陪着花灼磨墨也幸运。
花灼足足抄了十页经文,才撂下笔,负手站在桌前,看着抄完的经文说,“今年的三月初三过了。”
秋月见他不写了,也停止了磨墨,看着他问,“公子说的是小姐的生辰吗?”
花灼“嗯”了一声,轻叹,“前年妹妹生辰之日,我为她补过一卦,卦象不显。今年生辰时,她不在我身边,我观天象,也只看出她姻缘有一劫,我在想着,下一个生辰之日,若是再为她补一卦,不知可否显了卦象。”
秋月立即说,“前年公子为小姐补那一卦,半年都不能动用功力,极其伤身,好不容易将身体补了回来,还是不要再轻易给小姐卜卦了,小姐既是应天命而来,自然会有她的命数。”
花灼伸手扶额,深深地叹气,“我不放心她。”
秋月没了话。
花灼抿唇,“为别人卜一卦,虽也有所耗费心神,但也不会如为她卜卦一般,受大伤。可见她命重若此,轻易卜算不得,可我就是不放心。”顿了顿,又道,“她已经一年没犯癔症了,近来却发作得频繁了,我真怕,她嫁给云迟,应了天命,却又熬不过天命。”
秋月不解,但听着这话莫名地心里发凉,白着脸问,“公子的意思是……”
花灼偏头瞅着她,看着她发白的脸,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忽然浅笑,“笨阿月,笨也有笨的好处。”
秋月瞪着花灼,渐渐地红了眼睛,一双黑眼圈尤其明显,乱蓬蓬的头发,十分不修仪容,但如今这里没有镜子,她自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
她的模样似逗笑了花灼,让他心情好了些,改揉为拍说,“稍后我给天不绝去信,你去歇着吧!再熬下去,真会变猫头鹰了。”
秋月顿时响起了自己如今估计实在不堪入目,后知后觉地猛跺了一下脚,转身跑了。
花灼看着她逃跑般如狼在后面追一样的身影,哑然失笑出声。
云迟抱着花颜回到花颜苑,小忠子和采青立即迎了出来,看到昏迷不醒的花颜,齐齐惊诧,“殿下?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云迟淡声说,“癔症发作昏迷了,不必声张。”说完,抱着花颜进了屋。
小忠子和采青对看一眼,他们是见过花颜癔症发作时的模样的,都齐齐提起了心,想着以前觉得太子妃好模好样的,却不成想,暗藏着这样的病症。这可怎么办?
云迟进了房间,将花颜染了血的外衣解了,将她放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低声喊,“花颜!”
花颜昏迷着,一动不动。
云迟又喊,“花颜醒醒!”
花颜依旧一动不动。
云迟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暗想,看花灼早先回来时阴沉的面色与对他不客气的举动,是打定注定大婚之前不想让他见她了,但这时候她癔症发作昏迷不醒,他却主动将她交给了他,让他多喊她两声,想必不是没有目的。
他锲而不舍地低喊着,声音不停地环绕在她耳边。
大约三盏茶后,花颜的睫毛动了动,手指也动了动,似有醒来的迹象。
云迟惊醒,又喊,“花颜,花颜,花颜……”
花颜似十分挣扎,睫毛抖动半天,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睁开眼睛时,眼底似蒙了一层灰色的雾,不见亮光,便那样看着云迟。
云迟伸手握住她的手,似没看见她眼睛里的灰色雾气,露出笑意,“总算是醒了,果然管用。”
花颜眼里似有什么渐渐地被刺破开,露出些许的亮光,如拨开云雾一般,渐渐地清亮,她深黑的瞳仁锁住云迟的脸,盯着他看了片刻,又忽然闭上了眼睛。
整个人静静的,没说话。
云迟心下一紧,声音不由得大了些,“花颜!”
花颜闭着眼睛,低哑地“嗯”了一声,挣脱他的手,转过身,伸手软软地环住了他脖颈,将脸埋进他怀里,喃喃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是在思过堂吗?怎么回到花颜苑了?”
云迟松了一口气,随着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他的心霎时软了一片,温声说,“你犯了癔症,昏迷不醒,你哥哥将你交给我,带回了花颜苑。”话落,他失笑着说,“我还要多谢你这癔症了,否则我想见你,怕是十分难过你哥哥的关。”
第二十章(二更)
花颜“唔”了一声,原来又犯了癔症。
她心里沉沉的,似被什么积压住,透不过气来,手臂紧紧地搂住云迟,哑着嗓子说,“云迟,我觉得吧,你娶我其实是很吃亏的。”
“嗯?”云迟低头看着她,只看到她白皙的手臂和埋在他胸口的脑袋,一头青丝有些许乱,但十分地乌黑。
花颜低低地说,“你看,我不喜欢你有别的女人,只想你一生只娶我一个,你也说为我空置后宫,但若我有一天呕血而亡,你岂不是……”
云迟忽然伸手板正她的脑袋,迫使她抬起头来,以吻堵住了她的嘴。
花颜剩余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她喉咙里一片腥甜,云迟自然尝到了血味,他深深地将她唇齿间的血吻净,眸光紧紧地锁着她,看尽她眼底,一字一句地说,“胡说什么,你是要陪我天荒地老的。”
花颜扯动嘴角,笑了笑说,“我是说陪你看四海河清,海晏盛世而已。”
云迟眸光沉下来,脸色也猛地沉了,有些薄怒地说,“你我还未大婚,你便对自己自暴自弃了吗?我识得的你,可不是这般认命的人。”
花颜低叹了一声,喃喃地说,“闯蛊王宫当日,我就认命了。我夜观星象,当日有劫数,姻缘劫,桃花劫,凤星劫,三劫合一,破都破不了。如今,我癔症发作得频繁了,不是好事儿,焉知有朝一日是否熬不过天命所归。”
云迟面色一白,怒斥,“不要胡说了,不会的,你的癔症,你如实告诉我原因,我一定会给你解掉。”
“解不掉,生而带来的东西,就如打了的死结,怎么能解掉?”花颜摇头,又将脸埋进他怀里,低低地说,“云迟,你答应我好不好,在我有生之年,我陪着你,若我有一日呕血而亡,彻底长睡,叫也叫不醒的那种,你就别费心力了,届时,你可能已经是皇帝,就再立一个皇后,我九泉之下,也同意的……”
云迟气急,伸手一把推开她,眉目第一次沉如霜雪,寒如冷风,眼睛死死地看着她,断然说,“不可能,你连想都不要想,我活多久,你活多久。”
花颜因他推开得急,身子软软地砸到了锦绣被褥里,绵软的被褥让她感受不到暖意,这才发觉周身满是凉汗,她伸手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顺势也蒙住了脸。
眼前黑暗,一下子没了光亮,她的心也一样跟着黑暗。
云迟盯着她,看着她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似乎败给了她,伸手扯开被褥,动作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拥着她低声说,“花颜,别说这样的话气我,你知道的,我誓死也要你陪着,非你不可。”
誓死也要你陪着!
花颜脑中“嗡”地一声,抬眼看云迟,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什么,她猛地坐起身,伸手推开他,“哇”地又吐了一口鲜血。
云迟面色骤变,急喊了一声,“花颜!”
花颜身子一软,眼前发黑。
云迟紧紧地抱住她,“花颜!”话落,他对外面急喊,“秋月!来人,去喊秋月!”
小忠子和采青听得清楚,面色齐齐一变,连忙去找秋月了。
“别睡,花颜,别睡。”云迟手死死地扣住花颜肩膀。
花颜感受到了肩膀处传来极疼的触感,听得云迟一声声焦急的喊声,眼前似有什么打破黑暗,飘下细碎的光影,重重叠叠地落下,砸进了心里。
秋月刚从思过堂回来,迎面便碰见了小忠子和采青,二人急得白了脸,见到他,连忙说殿下急喊她。
秋月知道云迟喊她,多半是为了花颜,连忙冲进了花颜苑。
云迟见到秋月,立即说,“快!她又呕血了。”
秋月看到了被云迟扶住的花颜苍白的脸,以及她胸前地上大片的血迹,鲜红鲜红的,她脚一软,几乎霎时不会走路,疾奔到花颜面前,大喊了一声,“小姐!”
花颜静了静,眸光聚焦,点点头,哑声说,“秋月,我没事儿。”
“这还叫没事儿?”秋月快哭了,连忙给她把脉,红着眼圈说,“公子明明为你封了几处大穴,你这是怎么冲开了穴道又呕血了呢?”
花颜看着她,似没什么力气,靠在云迟的怀里,没接话。
秋月把了一会儿脉,眼泪到底忍不住,落了下来,哭道,“明明从阵法中出来时已经痊愈了,这转眼间,癔症发作两次,竟然五脏具伤了!”话落,她看向云迟,“小姐明明在昏睡中,怎么又发作了?”
云迟沉声说,“我听了花灼的话,多喊了她几声,将她喊醒了,醒来后,与我说没几句话,便又发作了。”
秋月一时无言,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从种子择选了三个,每个瓶子里倒出了一颗药丸,递给花颜,“小姐,先把药吃了,有固元丹、凝神丸、养心丸。”
云迟伸手接过,一颗颗喂到花颜嘴边。
花颜张口吃下,闭上了眼睛。
云迟声音带着些许慌乱,“花颜,别睡。”
秋月看着云迟,她记得第一次见太子殿下时,是一年多前,他来临安送赐婚懿旨,那时容色虽温和,但神色凉薄,仪容和和丰仪照亮了整个花家,将赐婚懿旨递给小姐的时候,眸色如九天湖水,清清凉凉,她暗叹过,太子云迟,生性凉薄,果然不假,小姐若是嫁给这般尊贵的太子殿下,将来如何相处?
一年里,波折出许多事情,兜兜转转,太子殿下还是那个太子殿下,但似乎又不是了。
他的容色因小姐而焦急失态,眸光因她而紧张慌乱,似不知如何对她才好。
这是太子殿下啊!
若是让别人见了,怕是眼珠子会摔到地上碎八瓣,不敢置信。
秋月也跟着说,“小姐别睡,奴婢一定会想到根治癔症的法子的。”话落,她见花颜神色萎靡,立即说,“公子自从让太子殿下带了小姐回来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思过堂里,先是抄了十页的经书,如今还在那里,为小姐癔症发作之事,十分难受……”
花颜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秋月,“哥哥还在思过堂?”
秋月点头,“公子在的,他让我回来补眠,自己却还留在那里。”
花颜向窗外看了一眼,日色已极高了,她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阳光透过浣纱格子窗透进来,室内十分明亮,地面上落了格子窗的斑驳光影,窗前碧玉石砖上落了大片的血迹,是她呕出的心血,绽开一地的血花。
她又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半晌后,低声说,“哥哥刚回来,还未曾休息,我便让他担心。”话落,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云迟。
云迟脸色微白,薄唇微抿,日色透进屋中的光照在他脸上,容色是前所未有的端凝。
她咬了一下贝齿,低声说,“方才是我不对,的确在胡言乱语,说了些不着调的浑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云迟看着她,没说话。
花颜移开眼,对秋月说,“给我倒杯水。”
秋月见花颜神智清醒了,微松了一口气,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
花颜漱了口,对秋月说,“我没事儿了,你去休息吧。”
秋月着实又困顿又被惊吓了个够呛,见花颜好些了,松了一口气,又等了片刻,见她似稳定了,才出了房门。
秋月离开后,房间静了下来。
花颜转头又看向云迟,见他依旧抿着唇,不言不语的,有些深沉,她扯了扯嘴角,对他轻声说,“你放心,确实是我胡言乱语了,我的命阎王爷不收的,哪那么容易死?总能陪你好多年的。”
云迟断然说,“是一辈子!”
花颜伸手点他鼻子,“太贪心会胖成猪的。”
这话似乎逗笑了云迟,拥着她说,“你若是胖成猪,我倒不怕没肉吃了。”
花颜失笑,慢慢地从云迟怀中出来,对他说,“弄了一身血味,我去洗洗。”话落,下了床,走到衣柜前,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裙。
云迟见她腿脚走路似十分绵软无力,站起身,不容拒绝地说,“我陪你去。”
花颜脚步顿了一下,并没反对,低声说,“好。”
第二十一章(一更)
花颜先一步走进水晶帘,开启了暗门,进了暗室,转眼便踏进了温泉池。
云迟随后跟进来,见她已经埋进了水里,将自己埋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雪白的脖颈,在温暖蒸蒸的雾气中,容色竟还罕见地爬上羞赧。
他低笑了一声,“你倒是动作快。”
花颜红着脸瞪了他一眼,靠在温滑的靠石上,手扶着靠石,对他说,“你别下水。”
云迟点头,坐在了她那日靠躺的软榻上,含笑说,“好,我不下水。”
花颜见他坐下来,身体放松了些,懒洋洋地沐浴了片刻,对他低声说,“云迟,你不知道,我生下来,便带了很多东西,癔症只是其一,还有很多,不可言说的东西,时常发作。”
云迟透过雾气看着她,她的脸上蒙着雾气和淡淡的阴影,他点点头。
花颜又低声说,“我早先对你说,我是活在泥里的人,弥足深陷,拔都拔不出,是没错的,我生下来就如此,一身乌七八糟,不管我怎么样的洗涤,也洗涤不掉的刻在灵魂里的东西,哪怕我自小就混迹于市井,尝遍千奇百态,也洗不掉,所以,我不想拖你下我这滩浑水,只是奈何,宿命天定,你非我不可,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云迟心思微动,看着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似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我记得你曾开玩笑对我说,你生来就会写字,生来就会下棋,其实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花颜微微沉默,点头,“嗯,不假。”
云迟心中微惊,看着她,濛濛的水汽中,她被水雾包裹,安安静静的,静到了极致,如化在了雾中一般,他忍不住起身,来到池边,去够她的手,“将手给我。”
花颜看着他,慢慢地伸出手,手臂温滑绵软,肌肤如锦缎一般,手骨青白,未涂抹豆蔻的指甲在青白中透着剔透的光泽。
云迟紧紧地握住,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本来醒了,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又诱发了你的癔症吗?你的癔症,是诱发性的?”
花颜沉默,一时没答话。
云迟看着她,前后两次癔症短短时间发作,呕心血两次,伤及五脏六腑,十分严重的,这时候的她,从内到外,都万分虚弱的,他抿了一下嘴角,温声说,“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陪着我,本宫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想要你,不是短短时日,是长长久久。”
花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闭上,对他微笑地问,“长长久久是多久?”
云迟一字一句地说,“生生世世。”
花颜低头,抓了云迟的手,将他的手摊开,将脸放在他手里,瓮声瓮气地说,“哪有人如你这么贪心的?一辈子不够,还要什么生生世世。”
云迟语气带了几分不符合他身份的执拗,“就要生生世世。”
花颜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声音和着蒸蒸雾气水汽软声说,“生生世世有什么好呢?你也不怕看我看腻了。”
云迟低笑,“不会!”
花颜低声说,“你是雾里看花,觉得花很美是不是?所以,非要摘到自己的手里,但其实呢,拨开云雾,看过之后,原来是一朵凋零枯竭的花。”
云迟绷起脸,“无论你的好,还是你的不好,我都觉得极好,不要一直贬低自己,非要将自己埋进尘埃里。”
花颜抬起脸,看着云迟,眸光幽幽荡荡,半晌,她忽然伸手用力,将他拽下了温泉池。
云迟一怔,顿时半个身子都掉入了水中。
花颜扣着他的手将他拉向他,忽然笑意盈盈地说,“你不是说要与我共浴吗?如今就一起吧!”
云迟抿唇,因入水后,将她曼妙的曲线看得十分清晰,凹凸有致,玲珑娟秀,他瞬间心血激荡,霎时不能自己,浑身紧绷地看着她,哑声说,“你是在勾引我?”
花颜轻咬贝齿,笑意流入眼底,在雾气中,光华流转,轻柔地说,“是啊太子殿下,你太聪明了。”
云迟受不住,反手扣住她的手,将她的身子拖进他的怀里,低头吻上了她笑靥如花的唇角。
不再有腥甜的血腥味,而是唇齿含香,气息甘甜。
花颜本就只穿了一件碧色的肚兜,云迟很轻易地就扣住了她细滑的纤腰,胸前的柔软。
他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未过今年的生辰,未及弱冠,从没有过别的女子,所以,这般境况下,他自是受不住怀中这一抹触手温滑激荡他心血翻潮的柔软锦缎。
恨不得将锦缎撕开,揉碎,吞入自己的怀中腹中。
冷静、自制、克制等等,一切的自我修身的东西,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胸腹中涌动着的血流疯狂地喷薄而出,让他整个人疯狂起来。
细细密密的吻,吻得花颜喘不过气来。
手骨拂过她肌肤,轻轻又重重地揉捻搓捻。
花颜也有些受不住,低低轻喘低吟出声。
这声音听在云迟的耳里,带着春风般的缠意,荡人心肠,激得他浑身发颤。
花颜指甲轻划,云迟的外衣撕裂,布帛的声响很轻,露出他如玉的肌肤,她的手骨也不甘示弱地覆在了他的肌肤上。
云迟似被烫到了一般,身体骤然僵直,停住了细细密密的吻,低头看着花颜。
花颜脸色熏红,如红烛燃烧时发出的亮光,透在粉红的轻纱上,化成了霞光色,她一双眼睛在雾气中,透着淡淡的光。
云迟似猛地惊醒,一把推开她,转眼间跳出了温泉池。
花颜突然脱离支撑,身子不稳,软倒在了池水里温软的石靠上。
花颜低呼一声,伸手扶住靠背的边缘,瞪着云迟,见他跳出了温泉池后,浑身湿淋淋地背着身子站在温泉池边,看也不看她,她一时不解,低喊,“云迟?”
云迟声音十分沙哑,低声说,“你如今身体不好,我岂能再碰你伤你累你?你……忒胡闹了些!差点儿让我控制不住将你……”话落,他十分懊恼地说,“你自己洗吧,快些出来,我去外面等你。”说完,也不等花颜说话,快步开了暗室的门,转眼就走了出去。
花颜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看着紧紧关闭的门,忽然笑出了声。
温泉的雾气包裹着她,笑着笑着,眼中似含了泪,一滴一滴地滚落。
她忽然伸手猛地拍打温泉池中的水,霎时水受重力打压,被拍起翻江倒海的浪花,对着她迎头砸下,砸了她满身满脸,也洗去了她眼中脸上的泪。
暗室隔音,逃跑出去的云迟自然不知道,也听不见。
花颜看着温泉水慢慢地恢复平静,她的心也跟着寸寸冷静下来,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她慢慢地起身,出了温泉池,穿戴妥当,出了暗室。
云迟早已换完了湿漉漉的衣服,穿了一身干净衣服,轻袍缓带的模样,俊秀挺拔,坐在那里喝茶,见花颜出来,他喝茶的动作一顿。
花颜透过水晶帘瞧着他,闲适雅致,雍容风华,如玉的手指握着茶盏,碧色的茶叶在茶盏中轻轻地飘着,这个人刚刚还与她在温泉池中胡闹,转眼便仪容修整了,若不是他耳根子还带着细微的红晕,她当真以为在温泉池中被她拉着胡为的他是幻觉。
她走出水晶帘,水晶相撞,噼啪脆响,她笑着来到桌前,坐在他对面,揶揄地笑看着他,低声笑着说,“我的身体今日虽折腾的差了些,但也不见得就不能碰了,你何必忍着呢?小心忍坏了。”
云迟的脸腾地一红,端着茶杯的手险些端不住,他一双眸子难得羞恼地看着她。
花颜抿着嘴对他笑。
云迟握紧茶杯,收回视线,低头喝了一口茶,似压住心口喷薄出的气血,咬牙说,“你等着!”
花颜大笑,轻灵悦耳,“好好好,太子殿下,我等着。”
云迟听着她的笑声,看着放肆而笑的人儿,心情也跟着她的笑而放松愉悦了,暗想着,无论是哪样的她,前一刻癔症发作呕血昏迷的她,还是这一刻心无芥蒂对着他欢畅大笑的她,千百种姿态,他无一不喜。
这是花颜!
花颜!
她如一本书,又如一个迷。
第二十二章(二更)
临安花家是一个迷,花颜更是迷中迷。
云迟看不透看不清花颜心底里藏着的东西,或者说灵魂里藏着的东西,但不妨碍他懂她。他觉得花颜是一个十分简单却又矛盾得很复杂的人,但这样简单又矛盾复杂的她,十分迷人,就如一味沾唇既毒的药,只要沾染了,就毒入心脾,没有解药的那种。
他自出生记事起,就被教导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如何在将来做好一个皇帝。在他行走了近二十年的路上,站在权利风暴的忠心,见过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在他面前有的恭敬,有的恭谨,有的卑微,有的惶恐……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如花颜一般。
懒散漫不经心是她,冷静聪明果敢是她,孱弱不经风雨似也是她。
让他的心也跟着她被揪起来。
这种感觉,他从未尝过。
在他被教导的储君课业里,是不准许出现这种自己的心不归自己掌控的境况的,但他如今甘之如饴。
他看着花颜,心里随着她畅快的笑容而愈发地柔软,也不由得笑出声。
花颜对他伸出手,“拿来!”
云迟微笑着扬眉,“什么?”
花颜笑着说,“哥哥给你的大婚议程,给我看看。”
云迟失笑,伸手入怀,将那一沓大婚议程递给了花颜。
花颜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颇有些无语,“这么一沓,哥哥这是写了多久写出来的东西?”
云迟微笑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问问他,为了为难我,这是下了多少苦功?”
花颜笑出声,“如今知道要娶我千难万难了吧?”
云迟笑着说,“早就知道的。”
花颜一张张地翻看着,一目十行也足足看了一盏茶,看完后,她又是欷歔又是好笑,对他问,“你都应承了?”
云迟颔首,“你哥哥当时的架势,我若是不应承,娶不到你的。”
花颜抿着嘴笑,对他扬起明媚的笑脸,问,“要不要我暗中帮你?”
云迟摇头,“我既想娶你,怎能不付出辛苦?我应付得来。”
花颜笑着点头,将一沓纸张递回给他,对他笑着说,“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应付吧。哥哥还在思过堂,我既醒来了,便去与他说说话,这满满的要求和议程,你尽快安排人着手,时间紧迫,我也觉得冬至日的第二日是个好日子。”
云迟微笑颔首,“冬至日过去,白天会一天比一天长,寓意你我,一定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