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已结了疤,有些痒。我抚了抚,心中一阵难受。当晚兆佳氏寿宴结束后,我随着胤禛回了园子,当时他就宣了太医复诊。
自那日后,太医日日必来看诊,引得园子里众人纷纷猜度,连阁内的宫女太监们也争相议论,不明白皇上怎么会对一个宫女这么上心。
我不愿造成这样的局面,找了胤禛几次,居然次次都被高无庸挡了驾。我虽想硬闯,但看看高无庸满面为难,遂不再去找,任由事情这么发展下去。
忽听前面有细微的脚步声,我抬起头,原来是胤禛,高无庸举着伞跟在他后面。
我又垂下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转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我还是不想理,加快步子又走了一会,但身后的人如影随形。我心中微怒,愤而转身,身后只有他一人默默站着,高无庸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我轻咬下唇,沉默了会儿,调头继续往前走。他既是如此待我,又何必惺惺作态。
雨似是大了些,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你手臂才好,不能淋雨。”
我轻轻笑起来,冷声道:“奴婢何德何能,能劳皇上您费心惦念。”
他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步子一滞,停了下来,心神一震。他话中有话。
我转过身,凝视着他,道:“奴婢现在就想明白,想知道。”
他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神色,道:“以后不要自称奴婢。”
我直勾勾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泪和着雨水顺着脸颊滑下。我道:“现在告诉我,我不想再等,不想再猜。”
他自我手中拿出伞,撑开递到我手中,道:“你会明白的。”
说完,他不再看我,快步从我身边走开。我回身,望着他直挺的后背,一丝绝望在心中蔓延开来。
雨越发大了,风卷着雨,在半空拉出一条条又长又细的白线,一会儿工夫,地上就汇成了一条条的水流。
我全身无力,手中的伞被风刮入半空,打个旋飞走了。我神情木然,慢慢走在雨中,脑中一直想着那句话:“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仰起头,大睁着眼。原因…这天下都是他的,还能有什么原因。
双眼已被雨砸得睁不开,我觉得身子似是飘了起来…
我全身酸痛不已,人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时思绪飘忽,混沌时脑中不时闪着支离破碎的片断。
我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耳边传来轻轻的叹气声,我心中一震,抑住呼吸。
紧接着冰凉的手拂过我的额头,我在心中暗暗苦笑。这是幻觉,不是真实的,我不要醒过来,也不能睁开眼睛,睁开眼后一切都又会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忽地耳边传来他略显嘶哑的声音:“若曦,我做错了吗?”
“若曦”,他叫我若曦,我的心开始隐隐地钝痛。
薄被下的手紧握成拳,我想保持镇静,可身子却宛如置身于寒冷的冬夜,瑟瑟抖起来。
他的手自我的额头移至发间,哑声道:“若曦,你还是不喜欢这里,还是要再一次撇下我,我以为你是喜欢我们的院子的…”
我喜欢,喜欢那个院子,可是,你…你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为什么?我掀开薄被,伸手拉过他抚着我头发的手,放在胸前。
他手轻颤了下,静默了一会儿,他又道:“你难受,我又何尝不心痛,但你可知道我有多怕,怕自己会得而复失。”
“得而复失”四个字乍一入耳,我头“轰”地响了一下,他担心的,何尝不是我担心的?我再也抑制不住,喉中哽咽,泪成串自眼角落下。
我慢慢睁开眼睛,他面色憔悴,眼蕴伤痛。我凝视着他,半晌不动,他回望着我,伸手拭去我腮边的泪。
眼泪拭完又落,落了又拭,他默默重复着。
最后,他嘴角忽地现出一丝笑,柔声道:“是不是眼泪拭不完,我就不能走?”我微怔了下,突地明白他话中含义,面上一热,头向内移了移,打开他的手,闭上了眼。
他哑声一笑,拉起我的手在他脸上抚了一下,道:“你折磨自己,也就是顺带折磨我,如果心疼我,就不要再为难自己。”
话音刚落,我的手就被他轻吻了下,紧接着他的脚步响起,门“吱呀”响了一声,房内静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凝神细想他的话。他认出我了吗?
望着帐顶,我默默思索着,如果他没有认出,这些日子,凭我的种种表现,又岂能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里。
“即使丑陋,也要真实”,昔日话语犹在耳边响着。我心中释然,愁绪竟然瞬间烟消云散。
起身揉揉酸痛的肩膀,我走出房门,向阁外走去。
一丝霞光隐在乌云的罅隙里,一点一点地向外透出光来。
清风习习,走了一会儿,身上生出丝丝凉意,我拉紧身上的旗装,继续向前缓行。
远远地望见薄雾中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我心中讶异,除了上早朝的人,居然还有人起得这么早。
这些日子,落在我身上的异样眼光不少,我虽不在意,但仍不想看见,停步欲转身避开,前方已传来弘历的声音:“晓文。”
我心中一松,走过去道:“四阿哥居然也这么早?”
他嘴角牵出一丝笑,不答反问,道:“身子可好了?”
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总能轻易地放下心中的一切。挥舞一下拳头,我笑着道:“力壮如牛。”
他皱眉看我一会儿后摇了一下头,道:“看样子是好了。”说完,竟转身就走。
心中一愣,这孩子怎么回事?我在他身后大声道:“你怎么回事,莫不是有急事?”
他停步回身,面带无奈地道:“我两天没合眼,现在要回去补一觉。”
我心下微惊,有些不安,疑惑地道:“你在这里不是要等我吧?”
他轻叹口气,瞪我一眼,道:“难不成是等别人?”
我又是一愣,心中似是明白,又有些许不解,但脸上却表现得很从容,笑着道:“你不能进去呀?非要在这儿等。”
他眼神迷离,突地有一丝痛闪过。我忙收回目光,看向别处,他漠然道:“这几日,没有人能出入禛曦阁。”我心中震惊,呆愣在原地。他顿了下,又道:“或许,你真的可以取代她。”
我似喜似忧,一时之间竟难辨自己的情绪。望着弘历孩子似的脸庞,我浅笑道:“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注视我一会儿,面无表情道:“她外表清冷,内心机敏,不喜约束,是很少见、很奇特的女子。”
我嫣然一笑,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他轻轻吁出口气道:“你比不上她,你心中有太多的牵挂。她明明爱着皇阿玛,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去了十四叔那里,你做不到她那样决绝,而且现在的你也没有任何退路。即使这个人是你深爱的人,可伴君如伴虎,你做决定时还是要慎重一些。”
我暗叹一声,抬起头笑道:“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想瞒你,我想随着心走,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意,即使这个过程是短暂的,我亦不悔。”
他面色冷峻,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始终笑着。他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神色,但嘴角却噙着笑,道:“你也是比较少见的女子。”
我望着他酷似胤禛的眉眼,脑中蓦地想起那夜十三的话。心中虽有不忍,但我仍上前牵着他的手,温言道:“四阿哥,在我心中,你和承欢一样,都是让我牵挂的孩子。”
他面色一紧,推开我的手,双手负于身后,露出揶揄的笑,道:“你还是称我四阿哥较为顺耳,真到了改口的那天,再叫我别的也不迟。”说完,他掠我一眼,转身疾步而去。
我本已平静的心绪随着弘历的一席话再掀波澜。虽然胤禛叫我若曦,可他能理解在我身上发生的种种吗?能理解我容颜的改变吗?心中刚刚建立的自信又轰然倒塌。
第七章
旭日东升,霞光穿透林木,身边霎时明亮起来,鸟儿初啼,迎接着晨曦。
我强自压下心中的不安,信步向前踱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因心中烦闷,我未回头,转到路的一侧继续缓步走着。
“晓文姑娘的架子倒是越发大了。”弘时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我心口冒出一股无名火,自己的一再退让,却使得他得寸进尺。
我走过去,对他矮身一福,漠然道:“奴婢见过三阿哥,三阿哥吉祥。”他斜睨了我一眼道:“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姑娘的气色可是好得很。”
我心中冷笑,但却笑颜如花地道:“奴婢心中坦荡光明,气色自然很好。”
也许是讶异于我态度的转变,他一时竟愣了,但转瞬工夫,他便怒不可遏地道:“你可真是不要命了!”
我心一颤,脚也不自觉地痛了下。定了定神,我浅笑道:“奴婢的命虽贱如蝼蚁,但真要有一个堂堂皇家阿哥陪葬,那也是有趣得紧。”
他脸有些许扭曲,眸中闪着怒意,我开始有些后悔刚才的言语过于狠毒,于是收敛了笑容,诚恳地道:“三阿哥,或许奴婢的话有些不中听,但这也是奴婢的肺腑之言。有些事虽然努力做了却不成功,但您仍是地位尊荣的王爷。有些事不能强求,也不是您所能左右的,何不顺其自然?奴婢言尽于此,希望三阿哥不要责怪。”
我心中忐忑,不知道他会怎么回应。
过了许久,他隐去了面上的怒容,恢复平静,冷冷瞥了我一眼,道:“以后不要多管闲事,以免连累了自己的性命。”
我无奈苦笑,他仍认定我暗帮了弘历。我摇头轻笑道:“三阿哥过虑了,奴婢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其他的,都与奴婢无关,奴婢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他冷声道:“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说完,甩袖离去。
虽已是艳阳高照,可我身子竟阵阵发寒,丝毫感觉不到暖意。既已没了刚才的心境,我遂转身往回走去。
未走几步,便看见菊香气喘吁吁地跑来。小丫头边捂着心口边道:“晓文,快回去。”
她面带骇色,语气焦急,我心知必是阁内出了事,边向前疾行边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紧握着我的手,道:“皇后在阁内等你。”感觉她的手轻颤着,我轻拍了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菊香领我一路进了内院,直至我房中。我心中微怔了下,不知皇后为何不在正厅。
透过纱帘,见她背对着门,盯着我的床。我走到她身后,心中一紧,床头挂着胤禛的中衣。听弘历的意思,胤禛应是连续两日都在我房里,今晨又自我房中直接上了朝,这衣衫应是他之前换下的,而我醒来后直接出了门,直到现在才看见。
我愣了片刻,矮身一福,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吉祥。”
她似是从沉思中醒转一般,转过身,脸上有些许的恍惚,过了一会,才恢复了她原有的端庄恬静。
我神色从容,她静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淡淡笑道:“晓文,坐下吧。”
立着的菊香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瞥了菊香一眼,她慌忙掩门离去。
我不知皇后有何意图,心中暗暗猜测。既然园子里有了传闻,她这次应该不会是为我说亲了。
见我站着不动,她轻叹道:“姑娘还在为上次给你说亲之事生气。”我心中一动,知道她不会为此事专门来这里,遂静等她的下文。
她起身,拉我坐在她身边,道:“晓文姑娘,你可知道皇上两天未上早朝?”
我心下微惊,胤禛自继位以来,便“以勤先天下”,不巡幸,不游猎,日理政事,终年不息。据后世研究
雍正的人统计,他每日平均批阅奏折约十件,均是亲笔朱批,从不假手于人。我眼中有些泛酸,霎时明白她为何前来,也明白了弘时话中含义,内心虽翻江倒海,面上却仍是微微笑着。
她眸中温柔忽逝,泛出欲置人于死地的冷冽光芒,冷冷地道:“本宫不希望以后有类似事情发生。”
我双手紧握,他竟两天未早朝…那句“得而复失”又响在耳际。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在这一刻得到释放。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在等,在熬,自己身边一直有他,只是我没发觉,不知道而已。又或者是因为我太过专注于自己的想法,太注重自己的心理感受,已没有精力想其他的事。
霎时,我心中暖融融的,嘴角不自觉逸出一丝笑。
一回神,却见皇后仍静静看着我,我忙收敛了笑容,道:“再也不会发生皇上不上朝的事,请皇后放心。”
闻言,她眼中凛冽渐减,脸上又是柔和一片,又成了雍容优雅母仪天下的端庄皇后。
她的眼光始终不离我的脸,此时,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看了一会,她轻叹口气:“难怪…太像了。”
我知道她话中含义,浅浅笑着不做声。
她微笑道:“姑娘似是对任何人都不恐惧。”她并不是要我回答,我依旧不做声,她续道,“既然皇上对你这么上心,就好好侍候着,不要顾忌太多,也不要在意什么闲言碎语,有了难事尽管来找我。”
她所说的闲言碎语,应当是我像若曦的传闻,我又岂会在意这些?但她这么说,确实也是真心为我。我虽不情愿,但仍站起来,朝她谦恭地行了一礼。
她的确是无可挑剔的皇后。我心中有些难受,既然已到了这地步,以后能做到如她一样,无视胤禛宠幸别的女子吗?
想到这里,我的身子不由得轻颤了一下。她似是看穿了我的内心,凄然笑道:“晓文,不要要求他太多,他是皇上,注定会有三宫六院。思量越多,痛楚也就越多。她…她若不是太在意,又岂会既难为了自己,又伤了皇上。”
我心中难受,为自己,也为皇后。她内心太过清明,她能做到,但我真能不想、不闻、不问吗?
她默默看了我一会儿,道:“你很喜欢皇上,这我就放心了。”我一愣,她拍拍我的手,道,“包容一些,看开一些,自己就不会难过。皇上看似薄情,那是别人不知,其实皇上是太过专情。”
说完,她轻叹一声,起身离去。
经此一事,我犹如吃了定心丸,心绪也平稳下来。
胤禛忙碌时,我写字看书,打理我们内院的住处;他闲暇时,我泡壶茶水,两人一起品茗谈笑,日子过得忙碌而惬意。
如今的日子仍过得如以前一样,他还一直称我“晓文”,仿佛若曦的一切与我无关。我有时虽疑惑,但转念一想,名字只是人的称呼而已,叫什么也不打紧,只要他心中清楚即可。
虽然常常在心中暗暗这么提醒自己,但我心中仍不时地泛酸难受,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无法张口询问。每当此时,我总是哀怨地盯着胤禛,他总是眸含深情轻轻摇头。
这日我不应值,就坐在院中树下默默啜饮茶水,脑中蓦地想起那日的事。皇后把胤禛看得太透,说他太专情,丝毫没有夸张。猛地,我脑中有个想法,难道他仍有疑问?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我隐去愁绪,未回头便问道:“皇上今日要回来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