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斓丹看镜中自己那张美丽绝伦的新脸,太娇艳了,每次看,她都觉得很不真实,都会忍不住摸一摸,生怕只是张脆弱的画皮,随时都会掉落,变回平凡的丹阳。

一直……指多久?

她在镜中也看见了他,他换了家常的软袍,没系腰带,坐下时袍子堆了褶,却越发显出宽肩细腰的俊挺身材来。说她头发好,他的也不差,乌黑丰足,盘出的髻饱满好看,戴个小小的玉簪就赏心悦目。他像是突然破茧的凤蝶,一下子变得光彩夺目,之前蒙在他身上那层灰蒙蒙的纱,瞬间被揭去。不知道过去他是不是刻意掩饰,让申屠铖风采独占?

“你以前就觉得我头发好看?”她抓住他的话柄,咄咄逼人地问。

申屠锐的手顿了顿,随即一笑,又熟练地继续,仿佛他已经给她梳过一百年的头发,“嗯。”他大方承认,“漂亮的姑娘走过来,大家当然看她的脸,不那么漂亮的……就只能看看她的头发,脖子,手什么的。”

斓丹沉默,他说的很对。

她从镜子中挪开眼光,既不想看见他,也不想看见自己。

“既然你答应了,”申屠锐放下木梳,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就把这个吃了。”他倒出一颗小小的红丸,“名字我还没想好,要不就叫玉容丸吧,功效差不多,一个月一粒,能让肌肤莹润,眼眸流光。一旦停药,三天内容颜枯槁,头发花白,总之就是瞬间老得不成样子,然后死去。”

斓丹面无表情,伸手捏起,张嘴就给咽了。

申屠锐一滞,苦笑打趣:“你倒真爽快。”

斓丹无声冷笑,没回答,只要她把债讨清,活都不想活了,还在乎是不是受制于他?

“这也是葛大神医的杰作吧?他还是这么讨厌我。”斓丹又咽了口唾沫,“药配得这么难吃!”

申屠锐又被她逗笑了,“你还敢嫌弃他?天下第一名医,知不知道我为了请动他费了多少精神?”

“第一名医?”斓丹不服气了,“我到现在还面瘫,手脚不听使唤呢!医术好到哪儿去?”

申屠锐大笑,伸臂搂住她,把她圈在怀里,“不愧是丹阳!我这就把你的话告诉葛春,估计下次的玉容丸更要苦上几分了。”

斓丹耸了耸肩想甩开他,他搂得紧,她便没再动。

平凡的,只有头发好看的丹阳……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人这样搂着她。

明知这怀抱来自申屠锐,她还是好喜欢,明知他不是真心的,她也贪恋这被笼罩住的安全感。

与虎谋皮,她的心里盘旋着这个词,可是……不管是萧斓丹,还是浮朱,今生哪还能得到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暖怀抱?

丧钟响起那刻,到断头台,再到乱葬岗……她都太冷了,太需要一个容她暂安的怀抱,无论有多虚情假意。

在她心里那场永不停歇的风雪,稍稍被阻隔,她想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踽踽独行。

第11章 第11章 当面不识

斓丹轻微晃了晃脖子,头上的金珠玉钏立刻叮当作响,斓丹看着镜中的自己,含义不明地笑了笑。

她想自嘲,又觉得苦涩,再加上面瘫,笑容便莫名其妙了。即便这样,镜中人依然美得令人窒息,尤其做了宫装,越发妖艳美绝。

这么华丽贵气的装扮,她身为公主的时候竟不曾有过,如今沦为身份尴尬的女人,反而万金加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叹。

“请吧。”丫鬟彬彬有礼,却不卑微,她们的统一特点是不称呼她。

斓丹也习惯了,申屠锐的下人都如此另式另样,反正没一个正常人。

斓丹起身的时候有些费力,梳头打扮的时间太久了,腿都发麻没劲。头上的钗环重,身上的华服更重,出了房门丫鬟又替她披上厚裘披风,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王车依旧宽敞华美,申屠锐却不在车上,斓丹松了口气,有了心情挑开窗帘,看看节日中的京都。

她病了几天,除夕已过,街上车水马龙,人们欢欣鼓舞,准备的是元宵佳节。街面已换了样貌,家家户户挂了艳红的灯笼,灯笼样式统一,应该是官府发放的,稍微富裕人家的门楼里额外多挂着其他样式的,也算是对朝廷的奉迎巴结。红色果然是妆点节日的点睛之笔,前些日子笼罩在都城的悲凉之气一扫而空,青瓦白墙披覆着积雪,老成持重地衬托着河流一般的灯笼长龙。

斓丹看着人们的笑脸,比看见申屠铖穿着龙袍,看见申屠夫人端坐太慈宫成为太后更清楚的意识到,属于萧家的王朝,真的覆灭了。

这么短的时间,人们就忘记了大旻,忘记了曾经的王族。

她又想起申屠锐说的那套“不在乎”的言论,文武百官不在乎主子是谁,只要升官有道,俸禄优厚,黎民百姓更不在乎谁是皇帝,只要安居乐业,歌舞升平。

甚至,像斓凰斓橙这样的人,享受了大旻至高荣宠,也不在乎。

可笑的是,她在乎,无宠无势,恩薄宠稀的丹阳在乎。心纠起来了,好像那些黄土浅坑里升起汩汩怨气,聚集起来,击中了她。

车驾一路进了皇城,庆典设在两仪殿。

申屠锐笑吟吟地站在汉白玉的阶陛下,很多下车下轿的姑娘偷眼看他,含羞带笑地向他福身请安,他都礼貌疏远地回应,不见对那些名门千金有额外的青睐。

随侍掀起车帘,扶斓丹出来,申屠锐紧走两步,上前来一把箍住她的腰,把她抱下车来。

“真重。”他在她耳边含笑低语,“怎么生了场病还胖了?”

斓丹不想理他,稳了稳被他突然抱下来的惊慌心情,她的衣服有长长的拖摆,人下来了,衣摆还挂在车舆上,申屠锐拿起,细心地弯腰为她整理妥当。

斓丹从未这样被人瞩目过,感觉殿前所有人的眼睛都投注到她身上,脸上,即便她曾是一国公主,也快要受不住这样众多的注视。

幸好申屠锐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堂而皇之,毫不避讳地与她携手入殿。

她的座位被刻意安置在殿柱旁边,帘幕和柱子为她挡住不少视线,但是,斓丹还是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直接的、装作无心的……各种各样的探究眼神,都集中过来。她参加过无数庆典筵席,无一例外的成为可有可无的泯泯大众,这样的风头无两,生平还是第一次。

她看斓凰,斓凰也在看她,彼此目光森冷。

斓凰高坐在申屠铖一侧,本应属于皇后的位置。

她看斓丹不过是个倚仗美貌,迷惑申屠锐的卑贱女人。斓丹看她,各种情绪都搅合在一起,反而莫衷一是。斓凰不认得她了,她又何尝认识端坐高位,一副智珠在握样子的斓凰?

申屠锐被太后留在她的席上,与斓丹遥遥相对,他却顾不上看她一眼。

太后特意要仕宦之家的贵女们来她席上敬酒问安,挨个介绍给年轻俊美的燕王殿下,甚至毫不掩饰地观察燕王殿下对贵女们的态度,燕王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在意,太后立刻就含笑点头。

用意太明显了,斓丹的存在就显得卑微可笑。燕王迟早要娶一位出身名门的王妃,孤零零坐在角落的贫贱之女,再漂亮也不过是个玩物,无足轻重。

最初的惊艳过去,所有人便不再关注她了,这个殿里的人都和斓凰有相同的看法。皇城中,光有美貌是不成的,兼有尊贵身份和美丽容貌的幸运人,如斓凰、斓橙者,毕竟少之又少。

斓丹对初为太后的申屠夫人另眼相看了,多年闭门不出的她,竟是如此懂得宫廷官场的生存守则,不费一字一句就能把所有人摆在适当的位置。

不屑一顾的卑贱媵女,放在心坎上的名门小姐,后宫的无冕之主斓凰,就算身份再尊贵也不受她喜爱,至于那些前朝遗留的王妃们更是满脸嫌恶,半分情面也不留。

她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爱憎分明着,却也适度,这种准确的拿捏也表现在她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上。

大晏皇室只有两位男丁,居中而坐的皇帝倒退而次之,置身事外地自饮自酌,太后身边的燕王却风光无限,万众瞩目,谁更得太后宠爱一目了然。

这形势让斓丹迷惑,太后明明是个玲珑七窍的人,却在皇权未稳之时这样偏疼小儿子,不怕为申屠锐招来杀身之祸吗?

大晏的谜团……她远远没有涉及核心。

歌舞琴箫一直绵延到傍晚,人们的兴致并未因此衰颓下去,反而益发高涨。

大晏沿用了前朝十五太液之庆,在元宵节的夜晚在外太液池畔悬灯万盏,与民共赏。入了夜,才是真正的精彩时分。

爱美的姑娘少妇们被宫女们引着到早已准备好的宫室,更换便服。少了宫装的等级限制,便装才是真正让她们费尽心思的装扮,一时间婀娜生彩,各具光辉。

申屠锐的丫鬟也为斓丹准备妥当,与其他少女的极尽装饰不同,斓丹只带了个翠玉镶嵌的步摇,衬着白貂锦裙,清冷得如同一朵落在松间的雪花。

申屠锐被太后管得紧,无暇与她说上一句话,在台阶下等着出发的时候,他扶着太后款款而来,才隔着人群向她微微一笑。

跟在太后身后的是申屠铖,他也不着声色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斓丹的心像被针尖扎了一下,这转瞬之间的注目,比以往申屠铖久久注视她的眼神,多了说不清却感觉得到的东西。

是看绝美少女和平凡姑娘之间的区别。

再长久的凝视,也没有刚才那一瞬动人。

如果当初的丹阳有人喜欢过,被人用喜爱的眼神看过,申屠铖就骗不过她了。

斓凰没有循旧例走在申屠铖身后半步的位置,而是昂首阔步的与申屠铖并肩而行,台基两侧的石柱上点着灼灼宫灯,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她和申屠铖在灯光中看上去越发容色倾城。

斓丹冷冷地看着,那两张没有情感的脸,深不见底的幽晦双眼,再精致的五官都拯救不了他们。

丑陋,凶恶。

在万千贵胄跪伏相送中,他们登上华贵无匹的御车,神色得意,可他们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至亲的尸骨之上。

他们的意气风发让斓丹愤怒,斓凰也和她一样,参加过近二十年的太液之庆,此刻的斓凰有没有想过往年同行的父皇母后?

斓凰的得意,比申屠铖更不可饶恕。

第12章 第12章 江山无情

这是大晏的第一个元宵灯庆,看得出申屠铖用了很多心思,也砸了大笔银子,无论规模还是彩灯的精巧程度都远超前朝。两条巨型的游龙灯在数百灯夫的操作下,翻腾盘旋在夜色和人群中,光彩夺目,气势恢宏。所有人都跟随着龙灯的上下起伏惊叹尖叫,欢声笑语直冲天际。

平心而论,真的很美,花灯组成了汪洋,欢闹的人群便是波浪,深幽的天空都被照亮了,水面浩淼的外太液池像面镜子,把这个焕彩的世界倒映其中,在普庆台居高临下望过去,两个颠倒相邻的世界如同梦幻。斓丹沉迷了,美丽就是美丽,无关欣赏的人是什么心情,她也迷惑,搞不清仅仅数天前腐臭寥落的世界是真,还是眼前这个锦绣富丽的世界是真。这种迷惑她也有过,在悲苦凄凉中怀疑公主生涯或者是梦。她笑起来,果然人生迷幻,真假难分,际遇也如上天戏弄,前朝玉堂花下眠,今日黄土拢中埋,到了明天……谁知道是如此绚丽的景色,还是黄泉的幽冥漆黑。

申屠锐走到她身边,默不作声陪她一起看。

预热的庆典稍作停歇,龙灯潜伏落下,外太液池四角突然焰火齐发,五颜六色把天河染亮。

人们在官吏的组织下,向普庆台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烟火明灭中,世界华丽到极致,通天彻地的万岁声,让人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膨胀,仿佛高耸的普庆台就是自己的身高,睥睨充塞视线的蝼蚁小民。

斓丹正要叹气,却听申屠锐已经先于她长叹了一声,随即淹没在山呼之中,若非离得这么近,也听不见。

叩拜结束,庆典正式开始,歌舞杂耍一起开锣,就是让心神不安的百姓瞧瞧,大晏的富足和安稳。

申屠锐看着欢腾的人海,“真无情啊……”

斓丹忍不住扭头看他,他怎么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申屠锐微笑着,彩灯暖红的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却让他微浅的笑容那么冷,“江山果真无情,其实你父亲,你萧家世代,治理的不错,不过,没人会记得的,这美艳山河尤其善忘。”

斓丹听了,忍不住讽刺地挑起眉,反问:“既然江山这么无情,还想要?”

申屠锐笑容加深,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来,整个人显得十分开朗磊落,“那也想要!”

一群人走过来,斓橙走在最前面,她的眼睛只看着申屠锐,一靠近就抱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都挂上去,“锐哥,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申屠铖被恭嫔和敬嫔一左一右围随着,也缓缓跟过来,大家都换了更普通的便服,想来是要微服出游。

斓丹觉得掩饰自己的不屑很困难,曾经的三王妃和九王妃已经如愿获得新帝的嫔位,心满意足,谄媚巴结。对于她们,真连厌恶都是抬举。

申屠铖对她们的态度也是古怪的,如果喜欢,那就善待吧,他冷眼相看,像在看两个跳梁小丑。既然这么瞧不起,那就赶出去或者杀了了事吧,他还偏偏册封她们,让自己的娘亲都对他声严厉色。斓丹不愿意过多去想申屠铖,只不过越来越明白,自己根本没有理解过他,哪怕最浮皮潦草的表面。

“走吧。”他招呼申屠锐。

不等申屠锐答话,斓橙抢着说:“皇帝哥哥,今天你玩你自己的去,你也不是没人相陪!锐哥要和我一起,我们早就约好了。”

“是么?”申屠铖笑容别有含义,他看着申屠锐问。

“是——”申屠锐十分无奈,苦笑不叠地拉长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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