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听谁说过一句话,当时她不理解,今天懂了:天大的苦痛也敌不住累。
从丹阳公主到浮朱,她经历过各种苦痛,心灵的,身体的,可她从来没累过。过去不管多不受重视,她仍旧是宫中娇养的公主,肩不用担手不用提,连路都不用多走,就是因为太闲了,什么事都要放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可是今天,一肚子国仇家恨,世态炎凉,人心诡谲……人倒在床铺上,就那么黑甜睡过去了,还一直睡到需要侍卫大力拍门把她叫醒。
侍卫递给她一个小包裹就退下了,斓丹好奇的打开,里面是一套男装式样的厚棉袍,朴素简单很适合出门穿着,连相配的棉靴,袜子都有,关键都很合她的身量尺寸。斓丹一件件穿好,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来申屠锐早就打算带她出来了,那匹马,这些穿戴用物,他就是要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斓丹把那顶有点儿好笑的帽子带在头上,这是男娃娃才戴的式样,没见过女人戴,申屠锐自己也不戴,倒给她做的一顶,的确能很好的保护额头和双颊不被冷风吹着。
虽然猜不出申屠锐到底想干什么,也知道他有很深的城府,更可能他才是最阴险的那个,可斓丹总觉得,他的心不像斓凰和申屠铖那样凉薄。
她出门到院子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整装待发了,申屠锐仍旧一副嫌烦的样子,说她:“怎么这么慢?都等你!”随即他又笑了,仗着身高把斓丹的帽子提起来又胡乱扣回她头上,“和村里娶不着媳妇的傻小子似的。”
斓丹闷闷地把帽子戴戴好,也不理他。
申屠锐招呼大家上马,高声说:“咱们直奔高临县,吃鱼!”
侍卫们欢呼起来,纷纷挥鞭,斓丹也赶紧上马,像昨天一样紧紧张张地跟在队尾。
大概跑了半个时辰,马队渐渐停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斓丹骑在马上四下看,什么都没有,不明白为什么在这荒郊野外停下。
申屠锐步行过来,向她一伸手,“下来。”
斓丹扶着他的手跳下马,问他:“这是哪里?”
申屠锐不答,拉着她走到路边,用脚踢开干枯的荒草,斓丹这才看见不起眼的界碑,上面的朱漆已掉了色,淡淡地刻着:英山府界。
“你从来没出过英山府吧?”申屠锐笑笑,没拉她的那只手抬起一划,指了指前面在晨曦中刚刚苏醒的荒野,“那就是萧斓丹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天高地远,但是浮朱可以来。”
斓丹一下子愣住了,傻傻地看着这片荒野和天空交界的那茫茫一线,心一下一下跳得很重。
“可惜这次是往北走,下次带你去江南,让你看见天底下最美的风景。”他笑起来,很豪迈。
他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不满道:“怎么还不高兴?笑都不笑!”
斓丹皱眉,有点埋怨他,“我不是面瘫吗!”
他一顿,哈哈大笑,“对了,我竟然给忘了。”
斓丹羡慕地看他,这么阴险的人,还能笑得这么霁月朗日,这也算种气魄吧?
她摇了摇他的手,“走!吃鱼去,我饿了。”
他听了果然很愉快,拉她向马那儿跑,还喊着:“吃鱼去!”
斓丹边跑边笑,她也想像他那样大笑,但是全怪葛春,她只能微微含笑。申屠锐再阴险,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这种时候,他也像村里娶不到媳妇的傻小子。
第19章 第19章 高临春汛
高临县紧邻英山府,嘉隆江从县城流过,是英山府的码头重镇,沿江百姓多以开设客栈商铺或者捕鱼摆渡为生,人口稠密。
申屠锐所去的小鱼馆在高临县的郊野,城镇码头的上游,老板在江边建了台基很高的木屋,像粗糙的水榭,临窗望江,颇有几分野趣。
已过辰时,江上雾霭已散,初春的暖阳照得江面一片粼粼波光,滔滔江水奔流向远处桅杆林立的城镇,让人有一种远望人烟跳脱尘世的胸襟开阔之感。
斓丹趴在窗边默默看,心中无限慨叹,这样的景致她是第一次看,竟然有些贪婪,想牢牢记住。
申屠锐走过来,站在她旁边也往下游的镇子那儿看,“一会儿咱们就从高临渡江,晚上就能到纪献,过了纪献就是潼野,出了潼野就离开了京畿六府的范围,算出关了。”
斓丹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这是一路向北路过的地方,茫然点了点头。
老板送来新炸的小鱼,申屠锐应是熟客,老板也不拘谨,赔笑和他聊天,申屠锐顺口问他生意如何,老板就打开了话匣子。
“生意还过得去,只是您瞧——”他指了指岸边的石坝,“往年的水印子都看不见,水势太高淹过去了。今年暖得快,听说北边天相异常,竟然下雨,冰雪化得快,春汛也来得早,而且这个涨势,过几天更暖些,恐怕堤坝经不住呢。”
申屠锐把头探出窗外,细细看了一会儿,沉下脸问:“没去和官府说么?”
老板咂了两下嘴,无奈又隐忍地简略说:“和知县说了两三次,也没见派人来。”
申屠锐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老板适时退出去不再多言。斓丹拿了条鱼慢慢吃,觑着他的脸色,申屠锐果然不太高兴了,面无表情,打了个响指叫贴身侍卫进来,把腰牌给了他,低低说了几句话,侍卫抱拳领命而去。
“你,去催老板快上鱼,一会儿知县来了,就不能安稳地吃了。”申屠锐发号施令,房间里没别人,这是使唤她呢,斓丹撇撇嘴,慢悠悠踱出去传话。
外面有几桌露天的,侍卫们正围坐着大快朵颐,低声说笑,气氛比里面轻松,斓丹拖延了一会儿,不想进去看申屠锐的脸色。
远远听见有人呼喊,还有隆隆的响声,震天彻地,混成一股巨大的轰鸣,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发出来的,渐渐喊声变得凄厉,也更近了。
老板常在江边,十分警觉,大叫一声不好,招呼大家快后撤到高处去,“肯定是哪里决堤了!”
申屠锐也快步冲了出来,侍卫们团团围住他,纷纷请他快走。
申屠锐把披风一把扯脱,发火道:“这时候我往哪儿走?我能走么?!你们两个,”他指了指侍卫中的两人,“快去英山知府那儿报信!”他一摸腰间,想起腰牌让心腹侍卫拿去叫县丞了,更加恼火,出门在外也没戴其他信物,他烦躁地哼了一声,把发上的小玉冠摘下来扔给侍卫,“叫他速调二千兵马来救急,要快!”
他双眉紧皱,扫了一圈眼前的众人,声音沉稳:“余下的人,跟我走。”
侍卫们领命,都跑出去牵马,斓丹也跟着往外跑,申屠锐一把扯住她,喝斥道:“你添什么乱,跟着老板后撤!”
斓丹还想说话,老板急急忙忙过来拉她,向申屠锐保证说:“殿下放心,小人拼了老命也会保护好姑娘。”
申屠锐嗯了一声,风急火燎地跑出去飞身上马,带着一群人迎着轰鸣的来处狂奔而去,几乎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老板很焦急,扯着斓丹的胳膊连声催促,斓丹只好随他一路急走,爬上一座小山坡。
响声像夏天的闷雷,轰轰的在天边,半天落不下去,斓丹踮着脚往申屠锐去的方向望,什么都看不到。响声隐隐小了,斓丹心一松,回头问老板:“是不是堵住决口了?”
老板脸色很差,连连摇头,担心地看着远处江边自己的小店,唉声叹气:“应该是彻底漫灌进来了,那片都是农田,人倒不多,只是不知道水势怎样,会不会淹过来。”
斓丹没经历过水患,也不太害怕,只是有些担心申屠锐,不知道他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县城方向来了一辆马车,旁边跟着申屠锐的心腹侍卫,马车上有两个人,掀开车帘一个劲嚷嚷,侍卫不理会,狠狠地抽拉车的马匹,迫使马车跑得飞快。到了近处,斓丹才听清车上的两人喊得是慢点,太颠,慢点。
老板呸了一声,低声咒骂道:“都天塌地陷了,这位县太爷还嫌车快太颠呢!”
斓丹听了,对知县更加不满,也没了好脸色,不是他对水患视而不见,也不会发生现在的险情。
侍卫在坡下问老板具体情况,原本在车上不停抱怨的知县和师爷一听前方可能已经决堤,哇哇乱叫着跳下车,拼命跑到坡上。侍卫原本还想去前面找申屠锐,但老板极力劝阻,又见知县跑上坡,气还没喘匀就盯着斓丹色迷迷地看,他咬牙切齿,也牵马上来,板着脸站在知县和斓丹中间。
斓丹当然也发觉了知县的异样,心里愤恨,前面大水决堤,这位知县大老爷不着急不害怕,还有心思盯着女人看?
从知县跑上坡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大水就轰然而至,幸好水位不高,但流速很快,坡下的马车瞬间被冲到几丈远的地方,马匹惊慌嘶鸣,叫得人心里发瘆。
侍卫急得都跳起来了,“王爷怎么办?王爷还好吧?”他抓着老板不停问,好像老板知道答案一样,他手劲太大了,老板被抓得惨叫起来。
附近方圆数十里都是平坦开阔的地势,春汛也只是刚刚开始,水位还不是太高,一铺散开很快就减弱了势头,一波水墙过去,慢慢水流就缓了,最后也只有齐小腿的深度。
斓丹稍微放了点儿心,还没等长长舒口气,师爷就连呼万幸,谄媚地对知县说:“老爷不必惊慌,这水势不足以造成多大灾害,时值初春,庄稼都还没种,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斓丹和老板、侍卫听了,都实在无法忍住怒气,正要骂他,只听马队趟水而来的声音,正是申屠锐带人回来了。
一队人停在坡下,申屠锐抬头向坡上看,眼神冷峻地瞪着知县。
斓丹看他头发也散了,袍角像庄稼汉一样掖在腰带里,袍子裤子上全是泥,脸上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明明有些好笑,因为表情和眼神的关系,气势简直有些狠戾。
知县和师爷本在坡上长揖作礼,见燕王殿下没有上坡的意思,又这么个脸色,两人才提着袍子下去,闪闪缩缩踩在泥水里,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申屠锐端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冷冷看着知县和师爷讨好地问安道恼。
侍卫们也都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们,一时间只有马发出喷气的声音。
“殿下,”知县有些慌了,想起刚才师爷的话,现学现卖,“不必太过担忧,还没开始播种……”
话还没说完,申屠锐抽出腰间长剑铮地一声挥下去,知县撕心裂肺地惨叫,斓丹吓得也大喊一声,捂住双眼。
她自然熟悉死亡,朝堂上下宫城内外,几乎每天都充斥着死亡。可她见到的死亡,是父皇和兄长们在公文上提笔勾画,是威严喝斥拖出去如何如何,是宫女嬷嬷们沉肃托着白绫或者鸩酒,就连她自己的死亡,也是凶悍粗俗的刽子手背后挥刀。
她正满怀期待地看申屠锐怎么惩罚这个可恶的知县,他挥剑时眼睛里的残酷因而看得格外清楚,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当着她的面斩杀另一个人,她心里的惊惧超过想像。
知县的惨叫没有戛然而止,而是越发凄厉,斓丹听了,反而不那么害怕了,抖着手缓缓移开——申屠锐砍掉了他的官帽,连头皮都削秃一块,知县连惊带痛,正在泥里打滚哭号。她咽了下唾沫才敢再看申屠锐,他正抬头看她,视线对上,他怒气冲冲地狠瞪她一眼,把斓丹弄得莫名其妙。
英山知府也带着随从急匆匆赶来,他到底精明乖觉,骑马奔来,到了申屠锐近前下马,不顾遍地泥汤,扑通跪下就请罪。
申屠锐沉默了一会儿,明显在忍耐,“后续的事要办好。”他漠然吩咐。
知府叩头领命。
“我这就过江,也会回复宫里在我过江后,你这里才决了堤。”
知府不解,“殿下……”
申屠锐冷冷一哼,“我在这儿的话,怎么能不当场处理你?”
知府恍然大悟,感激涕零,“殿下大恩,下官——”
“行了,”申屠锐不耐烦地打断,用眼睛一瞥已经在泥里装死的知县,“他不能留了。”
知府心领神会,连声道:“下官明白。”
斓丹原本疑惑,琢磨了一下——看来是那顿花酒的功劳,申屠锐竟然这样偏袒知府,刚才还那么大义凛然呢,斓丹忍不住哼了一声。
申屠锐听见了,抬眼瞟了瞟,不客气地说:“还不下来赶路,等请呢?”
周围人多,斓丹也不好和他置气,寒着脸下了坡,正问:“我的马呢?”就被申屠锐扯到他的鞍前,胳膊都差点脱臼。
“脏!”她也是本能反应,推着他的胸膛,尽量远离,他的袍子湿漉漉的,全是泥浆。
申屠锐生气地哼了她一声,斓丹也觉得自己错了,他好歹也是为了百姓不惜身犯险境,滚了一身烂泥,她这一嫌弃,不和那个混蛋知县一样了么。她立刻垂头不语,表示知错。
申屠锐还不解气,在马腹上摸了一把挂上的泥,毫不留情的抹了斓丹一脸。
斓丹瘪着嘴,气得浑身发抖,知道他正一肚子怨气,最好别再招惹他,只能闷不吭声地忍了。
申屠锐很满意她识趣的态度,一夹马腹,马蹄重重踏了下泥,溅了知府一身,临走他还不甘心,驱马踩了倒地的知县一蹄才扬长而去。
斓丹觉得他身上又湿又冷,原来袍子都湿透了,迎风一吹特别难受,她也不敢动,幸好很快就到了码头,登船渡江。
第20章 第20章 何以为惧
摆渡到对岸并不用多长时间,刚够申屠锐简单擦洗,换上干净的衣物。
斓丹不好进到船篷里,只在船头用船家烧给申屠锐的热水剩的那点底儿洗脸,被江风一吹,绷得发疼,她担心要裂出小口,闷闷地捂着双颊生申屠锐的气。说是生气,但也有些无奈的理解,她看见那个混蛋知县都气死了,更何况申屠锐。可是他干吗发脾气抹她一脸泥?就她好欺负吧!
下船的时候,侍卫们准备了马车,申屠锐累得狠了,神色都委顿起来,蔫蔫地上车就睡。
斓丹的马还没摆渡过来,申屠锐的贴身侍卫孙世祥请她上车,一来不耽误行程,二来也可以照顾下申屠锐。斓丹不好推辞,也跟着上了车,连着骑了两天的马,骨头都疼,能坐车赶路斓丹暗自庆幸,申屠锐睡了,她也放下心来眯了一会儿。再醒过来的时候,觉得申屠锐的呼吸有些重,人睡着,眉头却皱得很紧,不太舒服的样子。斓丹摸了摸他的头,烧得滚烫,喊了他两声他也不应。斓丹着急,掀开车帘叫孙世祥过来,孙世祥见状也急起来,让队伍快马加鞭赶到前面的小镇子上找郎中。
镇子实在太小,二三十户人家比村也大不了多少,幸好有位乡野郎中,就着车边看了看申屠锐,一脸不以为然,说只是凉着了伤风。抓了些药,就着他的药铺熬了,给申屠锐灌了下去,果见他的神色舒坦了些。孙世祥来来回回在镇子上看了几遍,实在无法投宿,问了烧得迷迷糊糊的申屠锐,难得他还能拿主意说直奔纪献。
因为耽误了时间,想在入夜前赶到纪献,速度只能加快,马车飞跑起来就特别颠,斓丹觉得五脏六肺都不在原地了,脑袋也嗡嗡发疼,她都要放弃是非观,理解高临知县的抱怨了,的确太颠了。申屠锐虽然有被褥枕头,这么颠簸,他也很是难受,哼哼说头疼。斓丹无法,只能挪过去,把胳膊垫在他脑袋下面,省得剧烈的颠簸,他的头一下一下撞在车板上。
药力发作,申屠锐汗出得厉害,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马车是临时找来的,做工一般,四处漏风。斓丹怕他又被冷风扑了,再烧起来,只得拿着布巾不停给他擦汗,申屠锐的热度好像稍微退下去,人却开始说胡话,斓丹此刻几乎是把他半抱在怀里,他虽口齿缠绵,她听得还很清楚。
他叫妈妈,闭着眼不停低声喊妈,额头一片汗珠,早把眉睫染湿,斓丹忍不住心疼,总觉得他在呜咽。
大晏并没有把母亲称作妈妈的习俗,斓丹想起他说过的那段往事,如今的太后娘娘是北漠人,申屠锐从小这样称呼她吧。
申屠锐又开始胡乱呓语,发音和语调都很奇怪,斓丹叹了口气,难不成他在说北漠话?太后还教他这个了?难怪他虽是半个大晏人,却还支持申屠铖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