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怎么说着说着,他还发起怒来,闭着眼双眉紧蹙,身子不停抖,直往她身上靠。斓丹有些怜悯,不知道他在昏沉中正经历什么,肯定是段痛苦的遭遇。这样的申屠锐异常脆弱,即便这么高大了,仍旧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她抱住他,安抚地拍他肩膀,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申屠锐渐渐松懈下去,人软绵绵的,恢复安静。

斓丹觉得手臂越来越酸麻,却依然固执地抱住申屠锐,总觉得放下他,让他重新陷于颠簸之苦,是种冷漠。

她武断地判定自己的做法是出于一贯以来的烂好人作派,即便对申屠锐,她也狠不下心。

车子终于停下来,孙世祥告诉她说到了打尖的地方,只能停歇一刻钟。

斓丹想放下申屠锐到车外走走,早颠得没胃口,一直保持相同的姿势,手脚都酸痛得不成样子。

申屠锐的头刚一沾枕头,就不高兴地嗯了一声,像小孩子撒娇,一把抓住斓丹的手腕,她挣了挣,他抓得紧,只得叹了口气,让孙世祥送点儿热茶热水来。

茶叶是自己带的,泡得又刚刚好,斓丹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又暖又痛快,精神都振奋了很多。

她把热水吹凉些,小心地灌进水囊,这才又把申屠锐半抱起来,喂他喝水。

他喝了两口,突然嘴一闭,不肯再喝,斓丹这才发现他清醒过来了,眼睛睁开不说,还很有神。

斓丹突然就不好意思了,他昏睡的时候不觉得,他醒过来她还这么把他抱在怀里,很是尴尬。“我……我……扶你起来喝水,躺着容易呛。”她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申屠锐没吭声,斓丹慌慌张张又往他嘴里灌水,他的头微微一偏,水就顺着下巴流进他的衣领里去。

“哎呀!”斓丹埋怨,赶紧腾出手拿了帕子给他擦,衣服湿了沾在身上多难受,“你干什么!”她忍不住训斥他。

“我要喝你的茶。”申屠锐提出要求。

“不行,茶会解药,你只能喝水。”她比他更强硬,“不说我还给忘了,”她向车外喊,“孙世祥,药熬好没?”

孙世祥在不远处连忙答话:“刚好,还有些烫,一会儿端去。”

申屠锐不悦地哼了一声,“世祥是我的贴身侍卫,六品官衔,什么时候轮到你像使唤你家太监似的使唤他了?”

斓丹不理他,真是没人心,把自己的贴身侍卫比太监,说得好像还护着人家似的,孙世祥跟着他也是倒霉。

“快点!”他又拿出王爷的范儿命令她了。

“没好!烫呢,你不是听见了吗!”她没买他的账,病得这个德行,还靠她搂着抱着的,哪有什么威严?她还嘲笑他说,“就你那乡下郎中开的药,还怕谁抢不成?”

“我说茶!”申屠锐也绷不住了,撒泼拍车板,见她一脸不妥协要开口,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抢先堵住,“解药就解吧!一个伤风能怎么着?我都好了!”

“好了还要我抱?”她也火了,手一撒,申屠锐就直直掉下去,头撞在枕头上方的木板上,咚的一声。

斓丹也傻了,她没想到枕头歪了,没接住他。

孙世祥这时候正端药过来,听见声音还很紧张地掀开车帘,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王爷有没有事?”

他王爷被摔得都炸了肺了,重重地翻身背对整个世界。

“没事……没事……”斓丹把药抢着接过来,想赶紧打发他走。

孙世祥一脸狐疑地放下帘子走开了,看起来特别不放心。

斓丹端着药,咽了几口唾沫才艰难开口,“我也不是故意的……快把药喝了吧,凉了更苦。”

申屠锐躺那儿和没听见似的。

孙世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外面喊:“王爷吃药了么?吃完好出发,不然一跑起来,药都洒了。”

斓丹趁机拉他胳膊,催他说:“快点,别耽误启程。”

申屠锐也妥协了,瓮声瓮气出声说,“没劲,起不来!”

斓丹也服了,小心翼翼一手端着药,一手垫到他脖子下面,他倒也算配合,借力起身半躺在她臂弯里,咕咚咕咚喝了药。

斓丹把碗递出去,队伍便又继续上路。

“为什么?”申屠锐突然问。

“嗯?”斓丹不明所以。

“肯这么对我?”他笑笑,有些淡淡的讽意。

这个问题真的难住了斓丹,一路上她也一直暗暗问自己。

“怕你死。”她觉得是这原因。

“为什么怕我死?”

“……”这还用问,他死了,她又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她的那些仇人什么心思城府,她都见识到了,别说她才死了一次,就算死八次,她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她虽没说出口,他却已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回答。

申屠锐无所谓地笑了笑,冷峭入骨,“怕什么,我死了,你就顺着申屠铖的心意入宫,趁他不防备一刀捅死他,再给他偿命,不就完了?”

斓丹瞠目结舌,他说的这么对,她都无可辩驳。

他轻微一挣,身子陡然变重,斓丹搂不住,他就顺势躺回枕头,自己拉上被子,继续睡觉。

斓丹愣愣发呆,没错,这就是她原本的计划,可一直以来,他都给她分析情势人心,把她的复仇变得那么复杂,她渐渐接受了,他又说得如此简单直接。她听了,倒觉得心里特别空洞难受,这回问题出在哪儿,她真想不通了。

第21章 第21章 天生丽质

在纪献驿站好好休息了一晚,再见到申屠锐,已经精神奕奕,毫无病态了。

孙世祥为稳妥起见,请他再坐一天马车,申屠锐倒也乖乖答应了。斓丹跟着他登车时,心里还一阵暗喜,马车再颠也比在寒风中骑马要好,她是怕被嫌累赘才死忍着不叫苦的。

侍卫们吃饭都很快,馒头粥配咸菜,几口就吃完,连平时吃东西细嚼慢咽,仪态优雅的申屠锐也跟着吃得很爽快。斓丹怕耽误出发,胡乱喝了两口粥,把馒头和咸菜都包起来,上了马车正好拿出来慢条斯理地吃。她还打开窗格想边吃边看沿路的风景,结果过了纪献,到处都是一片残冬景象,开窗除了冷也没别的了,只好关上窗闷闷地吃。

申屠锐原本躺在被褥里闭目养神,看她吃得香,也坐起来,问她要了半个馒头吃。吃了两口就觉得干,他就喊车外的孙世祥烧水泡茶。

等香喷喷的茶装在一个瓷壶里递进来的时候,斓丹虽然离得近,却板着脸没接,还是申屠锐撇着嘴,亲自挪过来拿在手里。

他摸了摸壶身试温度,眼睛却看着斓丹,把壶提高准备喝吧,就看见她狠狠咬了一口馒头,嚼得十分用力。“我都好了,我都不用吃药了。”他骄傲地说,她吃她的,不理他。

申屠锐突然就气冲心肺,什么时候他要看她的脸色了?

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竟然有种报复的快感,忍不住故意咂了下嘴,夸:“好茶。”还不怀好意地问她,“你要不要喝?”

“不喝!”斓丹十分硬气,但是馒头噎在嗓子里,难以下咽,干脆扔下不吃。

“今天你又起晚了么?”看她生气,他倒高兴起来了,“脸都没洗。”

斓丹苦恼地摸了摸脸,怎么没洗?就是那天在船头洗脸被风吹得皲了,沙沙地疼,还发红,都摸得出粗糙。“全怪你!”她爆发了,指责了他那天的恶行。

申屠锐听了,不屑地撇嘴,“我也洗脸了,我怎么没事?就你麻烦!”

这句是斓丹的死穴,她就是怕申屠锐说她麻烦,脸色一暗,转身躺下去,背对着他假睡,不一会儿也就真的睡过去了。她睡梦中隐约听见申屠锐和孙世祥说话,孙世祥说这样会耽误将近二天的行程,申屠锐又低低说了什么,斓丹没听清。她晕晕乎乎地坐起身,揉着眼睛问申屠锐出了什么事。

“睡你的吧!什么事都要问。”申屠锐又恶声恶气,“带你去凤杨。”

“凤杨?”斓丹眼睛一亮,瞬间精神了,兴高采烈,“原来我们经过凤杨!”

申屠锐哼了一声,嘴角却轻微上扬,故作冷漠地问她:“凤杨有什么了不起?这么高兴?”

斓丹兴奋中也不嫌弃他的嘲讽,开心笑着说:“凤杨是西北重镇,北漠、塔陆、金鹘三国的货物都集中在凤杨交易。”那年四哥给她带回来一块金鹘的纱巾,特别漂亮,充满异国风情,就是在凤杨买的。几个姐妹围着他,让他说路上见闻,四哥对凤杨城的繁华津津乐道,从那会儿斓丹就对凤杨特别憧憬,“听说还有塔陆和金鹘的舞娘,跳她们民族的舞蹈……”她整个人都恍惚起来,陷入幻想。

“知道的还挺多。”申屠锐正打算再嘲笑她两句,她突然转过眼来看着他笑,手也搭在他的胳膊上,因为沉入畅想,她的眼神明明没投在他脸上,却显得格外专注,也不害羞回避,直直的像要看进他的眼睛里一样。

“能去凤杨真是太好了……”她由衷感叹。

申屠锐笑了下,轻轻嗯了一声。

远远能望见凤杨的城楼,斓丹就连声让马车停下,申屠锐见她就要往车外跳,连忙拉住她,不解问道:“干什么?”

“我想骑马。”斓丹眼睛闪闪发亮,“骑马进城。”

申屠锐低头笑出声,“一副乡巴佬的样子。”

斓丹的眼神暗了暗,“我的确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申屠锐松开手,厌烦地啧了一声,“又来了!别说你在皇城圈傻了,大门大户的姑娘有的是没出过京城的,至于这么哀怨么?还总和萧斓凰比,哪能个个都像她?有一个大旻都折腾灭国了,多几个你还让不让百姓活呀?”

斓丹瞪着眼,感觉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申屠锐坦然自若地推了她一把,质问:“不是要下车么?怎么杵在这儿不动?”

去凤杨的期待太迫切了,她都不屑于和他争辩,闷闷下车骑马。其实她也习惯他这种说话方式了,浅显直白字字珠玑,她就算想说点儿什么回敬他,也没什么能旗鼓相当的。

凤杨的城楼比之京城,低矮陈旧,但是往来的人潮似乎比鄄都更密集,车马行人挤成一团,把入城的官道塞得满满当当。

斓丹不得不拉紧缰绳,让马尽量缓行,别冲撞了周遭的行人。

一进城,她就忍不住惊呼一声,壮阔繁华的旖旎画卷像被骤然抖开,毫无防备地铺陈在她眼前。纵横交错的街路上似乎全是店面,各种幌子遮天蔽日,身着五颜六色的异国服装的男女满目皆是,混在接踵摩肩的人群里,怡然自若,各国百姓融洽相处,这是斓丹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景象。京城虽然也不乏各国使臣百姓,但都神情威肃骄傲自矜,绝不像凤杨这般散诞自在。凤杨算不得边塞,但却透着一种自由活泼的放肆,斓丹顿时就爱上这种气氛,仿佛自己属于哪国在这里根本不重要。

“下马吧。”申屠锐自己先下了马,过来拉她,“人多,步行方便。”

斓丹跟着他,在人群里穿行,把侍卫都远远丢下。

“我们去哪儿?”他似乎有目标,毫不犹豫地往某个方向走。

“先去解决你不洗脸的问题。”他微微坏笑,领她去了家北漠的胭脂铺。

“你对这里很熟?”斓丹不免疑惑。

“当然,过去有几年,大半时间待在凤杨。”他拉她进门。

老板娘热情过来招呼,申屠锐指着斓丹的脸,老板娘仔细看,弄得斓丹反而有些拘谨。须臾老板娘就心里有数,笑着到柜台上拿了个粗瓷小盒,“只是被风煽了脸,涂这个,半天准好。”

斓丹接过小盒,实在太过粗劣,她有些不敢放心。

老板娘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自豪地说:“我们北漠气候干冷,风沙粗暴,可女人们个个皮肤细滑,不裂不糙,自然有我们独特的保养秘方。这个油你拿去涂,不好用就拿回来,蒙三娘我按双倍价钱赔给你。”

斓丹有点儿讪讪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一定是她的神情太容易被看穿,所以蒙三娘才说了这番话。

“拿五盒。”申屠锐吩咐,亲自从荷包里掏银子。

“买这么多?”斓丹讷讷看他,她哪儿涂得了,“你也要用?”

申屠锐嗤了一声,“我什么时候用得着这些?”

老板娘喜滋滋地包了五盒过来,正听见他说这话,接话道:“这位公子真是天生丽质!别看长得俊,身板模子皮肤气概,和我们北漠男儿似的。”

斓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老板娘到底是北漠人,官话说得很溜,用词还是太随意了。

申屠锐难得略略露出赧意,他也没想到会有人夸他天生丽质,一扭头出去了,找的银子也没顾上拿。

斓丹拿了东西和找钱出来,看见申屠锐远远地站在街对面的树下,来来往往的各国人等在他面前碌碌而过,他只那么淡淡地站在那里,隽秀挺拔,她的脑中瞬间又回想起老板娘的那句:天生丽质,他实在担得起这四个字。

“干吗呢!”天生丽质的人眉头拧起来,还是很好看,就连发脾气耍横都好看,斓丹笑着看他,扬扬手。

“来了,别催!”

第22章 第22章 藏光隐芒

洗了澡又睡了午觉,斓丹觉得整个人都舒服得化成渣了。太阳已经西斜,她这一觉睡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斓丹边梳头边苦笑,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睡得最久的午觉。以前在宫里都不敢睡太久,怕晚上走了困没法睡,教引姑姑也不许,会说身为公主闷头大睡失了仪态礼节。

门外的院子静悄悄的,斓丹推门出去,四下探看,不知道侍卫们和申屠锐是出去了,还是没醒。凤杨驿站的构造和英山很不一样,英山驿是模仿行宫的样式,回字形层层叠进,凤杨因为经常要接待各国商团使者,是由一个个小四方天井院子组成,彼此相对独立。申屠锐的房间正对着院门,房门紧闭,侍卫的房间也都关着门,斓丹在天井里凝神听了听,毫无人声,她去敲了敲申屠锐的门,无人应答,果然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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