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偏偏有人非要打扰这难得的心境,孙世祥没有骑马,徒步从将军府的方向跑过来,手里提了盏羊角风灯。

申屠锐瞧见了,心知有异,早早就下了马,牵着缰绳,迎了孙世祥两步,也略微和仍旧坐在马上的斓丹拉开了些距离。

“王爷,京城急报。”孙世祥压低声音,可周围太静了,斓丹听得清清楚楚。

孙世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申屠锐后,举高了灯,方便他看信。

斓丹只能看见申屠锐的背影,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她总觉得他的心情沉重了起来,就连他读完了信,连信纸带信封拿到火上烧的动作,都那么不悦。

他回头看她,眉头微蹙,“我有急事要尽快返回京城,你……”

“我和你一起走!”斓丹知道他怕她受不住路上辛苦,想让她坐马车慢慢回京,可她不愿意。

申屠锐缓慢地点了下头,有些顾虑,终于还是让步了,“那好吧,今晚早点休息,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好!”斓丹爽快地说。

一夜无话,甜睡中斓丹听见各种各样的口号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她无意识地睁开眼,看了看窗纸,一点儿光都没有,她怀疑自己在做梦,可那些声响太真实了。她一凛,人直直地坐起来,难道申屠锐已经出发了?

口号声更近了一些,斓丹也听清了内容,喊的是报效朝廷,勇武无畏。她恍然大悟,是军队早操。心瞬间加速跳得太猛烈了,即使明白过来一时也无法平复,又慌又乱的。

她把凌乱披拂在肩头的头发理了理,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处境——只是无根的浮萍。这种无奈是深入骨髓的,任是谁也没办法解除,她自己,申屠锐……没有人。

她厌烦地一甩头发,跳下床,她果然还是个弱者,碰见这个问题只能回避,因为束手无策。她闷闷地洗漱整理,镜子里的自己脸色难看,无精打采。

她到厅里吃饭,申屠锐和苏易明跑操回来,神采飞扬,早餐简陋,他们却吃得很香。斓丹掰了一小块馒头,嚼了嚼,难以下咽,幸好还有热豆浆,她蔫蔫地喝。

“浮朱姑娘,你没睡好吗?还是不舒服?”苏易明关心地问,又亲切又坦诚,好像他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尴尬。

斓丹摇头,勉强笑笑,“都不是,我没事。”

她真佩服苏易明,往好了说,这是年少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其实就是心大,什么都不在乎。今天她格外羡慕这种性格,她要是也能这么洒脱就好了。

申屠锐斜眼瞟了瞟她,继续吃馒头。

苏易明十分困惑,用胳膊肘撞了撞申屠锐,“哥,你是不是惹她了?”

申屠锐淡然,“没有。”

苏易明的怀疑升级,“难道打她了?”

申屠锐鄙夷地看他一眼,“少胡说,等你有老婆就知道了,女人的心思比敌军主帅的难猜多了。”

斓丹知道他在说斓橙,申屠锐说话果然句句有玄机。斓橙的心思对苏易明来说,何止敌军主帅?反正将来有苦头吃。

“哦。”苏易明嚼着馒头,表情复杂地点头。果然呢,他觑着斓丹的脸色,如果他是浮朱姑娘,听锐哥把她比做老婆,肯定笑开花了,可她非但无动于衷,还怏怏不乐。看来这漂亮姑娘的心思,真是深海里的头发丝,比针还难捞。

“吃完饭我们就出发。”申屠锐的脸色也沉下来了。

苏易明觉得他的心思很好猜,卖乖讨好,人家没领情呗,自己也讪讪的。“去哪儿?”苏易明殷勤地问,决定今天都顺着他,省得被当成无辜的出气筒。

“回京。”申屠锐冷淡地说。

苏易明正在喝豆浆,一下子全喷了,“不说住一阵子再走吗?这么急,谁要把孩子生在路边,你赶着去接生吗?”

申屠锐听了讶然失笑,苏易明这小子还真有点儿一语成谶的本事,“差不多吧。”

斓丹正用勺子搅碗底的糖,听了这话,手微微一抖。难道昨天的密函是斓凰的?难怪申屠锐看完那么重视,连神色都变了,一路再没和她说什么话。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看守这里。”申屠锐和颜悦色地嘱咐苏易明,“过几天就会来个新的知县,你要和他好好相处,别因为他是个文人就欺负人家。你要表现好,我就尽快召你回京休假,见见家人,成就下人生大事。”

苏易明听了傻乐,玩笑说:“这么快就要封我当上柱国啊?我都还没准备好。”

申屠锐也笑了,善良地说:“何止上柱国。”

斓丹看着苏易明在那儿哈哈哈笑,都有点儿同情他,更看不上申屠锐那个明明老谋深算却明月春花的微笑。她这次知道他为什么冲苏易明这样笑,下次就没这么走运了,他这样看着她笑的时候,她就该和苏易明一样傻兮兮的被他算计。

“那我就在这里祝二位一路顺风了。”苏易明虚情假意地拱手。

其实这二位顺不顺风他并不关心,就觉得他俩再留在这儿,他夹在中间,肯定没啥好果子吃。

出城走了半天,打尖休息的时候申屠锐再也忍不住,把斓丹拉到无人处,皱眉问她:“你又怎么了?”

他用了又,她这样阴一天阳一天也不是一次二次了。

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可是唯独不能对他说,桩桩件件都是关于他的。她觉得疲惫和忧伤,脆弱地把头轻轻撞在他的胸口,就那么靠着,好像又能和其他事情一样,他轻而易举帮她分担。

他的呼吸深了些,迟滞了一下,才抬臂搂住她,苦恼和生气都淡淡的,“得了,你的心思我也不猜了!你就折腾吧,折腾吧!”

她在他怀中松懈下来,甚至疲惫得全身都疼,怪不得人说劳心和劳力的消耗差不多。

“你不是很会猜人在想什么,尤其很容易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忧郁地指控,她的心事对他来说,不是城头上的布告吗?

“我也很奇怪。”申屠锐也郁闷了,露出和苏易明差不多的疑惑表情,“哪儿哪儿都像儿童练字的大字本儿似的,就那么一小块,像无字天书!”

斓丹一时没明白,愣了下才想过来,他在说她的心思,而且又拐弯抹角说她傻!

她生气想推开他,被他更用力一抱,他的头低下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亲一个,亲了说不定我就破解那一小块天书了。”

斓丹的脸一下子滚烫,下意识地偏开脸,嘴巴却不甘服输:“你不是亲过吗!”

“那能算吗!”申屠锐颇感冤枉,“谁知道亲的是木头还是门框!”

他又笑了,嘴唇靠过来……

斓丹躲无可躲,心一横,她为什么要躲?

“王爷!王爷!”孙世祥隔着树丛谨慎地喊。

再谨慎也没用,申屠锐已经咬牙切齿地火了。

“有人求见。”孙世祥听见王爷冷哼了一声,预感非常不好,难道……他要是坏了什么好事,那可真要倒霉了。等王爷从树丛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他还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衣服整齐,还好还好,要不是路遇求见的这个人太过重要了,他也不会犯这傻来通报。

心刚放下,正准备长出一口气,肚子上就挨了一飞脚,他赶紧顺势倒在地上做重伤状,申屠锐看也不看他,一路往队伍聚集的地方去。

还是斓丹路过的时候好心扶他,孙世祥坐在地上用垂死哀求的神情看着她说:“浮朱姑娘,你帮我求求王爷,让我留在潼野跟随小将军吧。”

斓丹庆幸自己的脸还不能做太复杂的表情,不然这会儿肯定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斓丹走过去的时候,看那个求见的人有些眼熟,想了想,才惊讶地发现,是英山知府。他换了布衣打扮,只带了两个仆从,行李也十分简单,看来是遭到了贬斥。

申屠锐与他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在斓丹听来,只不过是些普通的寒暄,让英山知府不必忧心,在边关好好配合驻地将军管理公务,有不明白的就多问问肇陵知县。

英山知府,此时已被贬为潼野知县,感恩不尽地深躬告别。

上马走了一会儿,看不见潼野知县的影子了,斓丹才问申屠锐,“他那么感激你,是你替他求情,免了死罪吗?”

他的侍卫也没少,就算求情,也要传递书信吧,她都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法办成此事。

“算是吧。”申屠锐懒懒地答,明显不想细说。

斓丹自觉尴尬,这似乎是第一次,申屠锐没有抽丝剥茧地向她解说。对她来说,申屠锐的心全都是无字天书,他想让她看懂她才能看懂,只要他不想,哪怕一页,一点点,她都看不懂。

第29章 第29章 记忆深处

一路赶得急,晓行夜宿,人累得筋疲力尽,申屠锐又对她很是照顾,没什么可闹别扭的,反而有点儿相敬如宾的味道。

斓丹说不上这样的感觉是好还是坏,以往总被他气得跳脚,可他突然不气她了,她竟然有些淡淡的失望。自从她确认自己喜欢上了他,别说他觉得她心里有了无字天书,她自己都参不透那一块深冥无底的心绪角落了。

北去越走越荒,南来却十分惊喜,好像与春天迎面相遇,一路繁花迭进。接近鄄都的时候,早已是一片桃李成锦,漫山红粉,人在暖阳花海中,骨头缝里都透着舒适轻快。

斓丹又喜又悲,看见这样的绮丽的景色本能的喜悦赞叹,又悲怜自己生活在鄄都十八年,也没能看过鄄郊的春天是何种风情。

往年她的春天是什么样的呢?她默默回想,是宫里朱红墙壁前优雅的玉兰,是太液池畔连绵的桃林,是从高楼角塔遥望嫣红成阵的巍巍鄄都。

与眼前一样的透彻明丽阳光。

很美,年年她都觉得很美,可是,她的记忆却模糊一片,想不起她记忆中的这些是哪一年。因为她的生活总是那么平淡,平淡到没有细节。她又忍不住看看走在她前面的申屠锐,自从和他牵连在一起,记忆突然突然有了时间。刚认识他时,一起登上龙墙看的隆冬帝都,上元灯庆的华灯琉夜,还有眼前这个锦绣春天。

即便前一个有申屠铖的春天,也无法比拟。

“跟上。”他突然回头招呼了一声,扬鞭策马,加速前行。阳光洒在他乌黑的头发,双肩,好像整个人都笼罩了浅浅的光芒,都变成他挥洒的迷人风采。

斓丹驱马紧跟,绕过一座矮山,眼前是一大片直通天边的田野,满满开着金黄的油菜花,田埂整齐,花田像直铺到天上的花毯。这娇艳的金黄映衬下,天更高更蓝,云更白更俏,这种美丽是粗犷的,爽朗的,整个人都因为这样的景色旷达心胸,阴霾尽销。

申屠锐跳下马,正想去扶斓丹,没想到她已经自己蹦下来,跑得像只兔子一样快,冲进花田里,沿着田埂飞跑,跑着跑着还笑起来,呀呀呀地喊。

申屠锐找个硬实的田边坐下来,含笑看着斓丹在田里撒欢,那种喜悦他也有过,一直生活在阴暗束缚里,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奔跑呼喊。在这点上斓丹比他更惨,在更小的牢笼里,关了更多年。记得带她出京时,她看见阔朗田野都不敢高声,这会儿也敢了。

何止敢了,还越来越放肆刁钻!

想想他又好气又好笑,拿着手里的马鞭无意识地敲着脚下的田埂。洼下去的田埂边长了株低矮的植物,上面挂着几个还没成熟的青色果子,只有龙眼那么大。申屠锐起了玩心,揪下三颗,在手里掂着,抬眼看还在田里疯跑的斓丹。

她已经没力气了,半走半跑,时不时停下来采几株油菜花抓在手里,边采边远远地看着他笑。

这会儿倒不像兔子了,像狐狸精。

申屠锐拿起一颗野果,掐准力道,抛过去,准准打在她头顶。

隔得太远,眉眼都不甚清晰,但他知道她又用那种如嗔带俏的眼神瞪他了,还甩着手,往花田深处去。

他又掷出一颗,就算斓丹刻意躲闪了,还是果无虚发地打中后脑勺,她气得使劲跺了两下脚,左右闪着还往前面跑。

申屠锐哈哈大笑,用第三颗再一次打中她。

她悄无声息地倒下去,瞬间淹没在随着微风起伏的娇黄花波中,不见踪影。

申屠锐以为她恶作剧,不动声色地继续坐着,看她能等多久,可是足足等了半柱香,也不见她站起来。

斓丹仰躺在花丛下,地还有些凉,凹凸不平的有些硌人,可这个角度望着天空,异样美丽。

她知道申屠锐肯定会来找她的,只是比她想像中要迟,毕竟他是个城府深,耐得住性子的人。听着他的脚步声一路从田边过来,越走越急,她志得意满地笑了,心情比刚才还要好,好像飞过花海,直奔层云一般,无法言说的喜悦。

“丹阳!”他看她倒在地上,是不是他的力道对她来说还是太重了?“丹阳!”他露出焦躁的表情,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蹲下去想扶她起来查看伤势。

斓丹突然笑出声,用力一拽他的胳膊,一来他着急二来他步履未稳,真的被她拽倒在地,她怕他起身逃脱,连忙用了半身的力气压住他。

申屠锐瞬间反应过来,嗤笑了一声,数落说:“无聊!”

斓丹的头发早已跑散,上半身压着他,低头看他的时候,满头乌发披拂下来,像一条乌亮的瀑布。她玩得太疯了,鬓边沾了几片花瓣,在幽黑的发间,格外娇嫩。

他抬起手轻轻摘去那几片花瓣,极其珍爱地抚了抚她的长发,眼神迷蒙起来,像在回忆又像出神。

他与她这样靠近,斓丹在他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天穹,微缩的云朵,他的眼睛因而显得那么清澈明亮,深情款款。

她痴迷而哀伤,这么美的眼睛里,没有她。

应该是刚才的放纵让她有了勇气,她觉得自己能恣意而放肆地敢想敢做,她的头低下去,低下去,嘴唇触碰到他的。

她想让他的眼里有她,她也想……能不能如他所说,亲吻之后,能参破他心里的无字天书。

他的眼神一滞,春天和云彩都在他的眼眸中定格,但是他没有看她,甚至有那么一抹说不清的光芒黯淡下去。

她对任何事都像慢了半拍,唯独对他,敏锐到她自己都不明所以。

他并不拒绝她的吻,也不热情,斓丹缓缓抬起头,心里一无所有,空洞无底。

她瘫软下去,缩在他身边的泥土里。

申屠锐仰望着天空,油菜花被风吹得满满挤进视野,他轻轻说:“你有一件这个颜色的衣服。”

斓丹无心无绪地嗯了一声,她的衣服大多是这种黄不黄,绿不绿的颜色,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姐妹们以颜色为名,虽然不是刻意的,但都喜欢挑与自己名字相关颜色的衣裙,像大姐斓青,衣服大多是天青色,二姐斓蓝喜欢深蓝色,斓紫更是独霸紫色。唯独她,因为斓凰和斓橙都偏爱红色粉色,所以制衣局有心无心的回避给她做红色的衣裙。绫罗绸缎的颜色其实也就那几样,回避这个又回避那个,给她做衣服的就只剩秋香或者娇黄这样,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了。

“不喜欢?”他纳闷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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