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斓丹从申屠锐的肩头看过去,那残破的板车上,只用一围旧席子裹着姜儿瘦小的身体,那年轻的尚有光泽的头发凌乱披散在外,越发显得凄惨可怜。

姜儿,竟然连口薄棺都没有,就在这么在明媚的春日里,用这么破旧的车子,运送到……说不定就是她曾住过的乱葬岗,胡乱被丢弃了。斓丹默默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长巷尽头,曾经那么温柔的少女,陪伴着她,听她述说了无数心事,就这么凄凉的,委屈的,渐渐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又能怎么样呢?申屠锐搂得她这么紧,生怕她露出一丝破绽,坏了他的大事。

上车的时候,申屠锐扶她踩在踏凳上,她双眼看着虚无缥缈的一点,平淡无波地问他:“是你吧?是你怕姜儿认出我,所以随便用了点儿手段,就灭了口?我知道,姜儿不会偷东西。”

申屠锐抓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她的手变得如此冰凉,凉得他有些握不住。

对于他的默认,她并没有什么反应,正常地上了车,安安稳稳地坐在里面,毫无悲色。

申屠锐亲自为她关拢车门,转身上马,领着侍卫随从,慢慢走出皇城。

“王爷。”孙世祥骑马赶了上来,小声说,“查清了,管事的嬷嬷发现姜儿突然有了支贵重的金簪,查问起来,有个叫海珊的宫女揭发说是她偷的。”孙世祥看了看申屠锐青苍的脸色,“要不要告诉浮朱姑娘,至少解释一下。”

“不用了。”申屠锐冷然摇头。

“可是……”孙世祥有些着急。

“我知道那个金簪是怎么回事,夜宴那天,我就发现她少了两支金簪。”申屠锐沉着眼。

“啊?”孙世祥吃了一惊,面露难色,“可是不解释的话,浮朱姑娘不是误会您吗。”

申屠锐淡淡一笑,有些苦涩,“就让她误会吧,总比让她自责好。”他抖了抖缰绳,故作轻松,“只是一个丫鬟,她气一阵就过去了。”

回府后申屠锐故意在前院盘桓了一会儿,才回住处。日色偏西,阳光照在已落尽缤纷的海棠树上,只见一树碧绿。

斓丹正站在檐廊下,不知道是在看海棠还是发呆。

申屠锐走过去,开口前不由自主瞧了眼对面,紫孚等人还在宫里没有回来,他讨厌在家也要这么戒备,又无可奈何。“你要心里过不去,明天我带你出去,给她烧点儿金箔纸钱。”他说着又浅浅的有了些怒意,明明是他的府第,想让斓丹烧纸祭奠个故人,也要躲出去避人耳目。等斓凰生完孩子,他非要送了紫孚这宗祟不可!

斓丹笑了笑,太浅了,更像讽刺。

对于姜儿,他还是那么不在乎,甚至不耐烦。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或东西,对于她是怎么样的,他根本无所谓。

她又看残花全无的海棠,较之前些日子的繁花似锦,现在这棵树可说平淡无奇。对申屠锐来说,她何尝不像这棵树?她在宫里,这样的事见得太多,多到她都觉得理所当然。再漂亮再有才华的女子,不过三年五载,还不到春暮颜薄,君恩便已淡了。她又何尝谈得上有才华?不过凭了这张后天偷来的假脸,以美色博得他的几分眷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心就淡了。

“不用了,别说一个下人,就连我父母兄弟死了,我也没为他们烧过一张纸钱。”她漠然道。

申屠锐抿嘴,这话噎人,他又不忍心说她,毕竟今天对她来说已经够伤心的了。

“那就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了。”他越过她,往正房去。这一下午要是陪着她,再听她说几句刻薄话,他万一忍不住脾气说出是她的金簪惹祸,对她不是雪上加霜么,还是各自安静地待着好一些。

他在书房里闷闷喝了些酒,春深日暖,正应微醺小睡,他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申屠锐披了件衣服,开门走到檐下,果然斓丹房里一片黑暗,她根本不会等他。

紫孚听见响动,开门过来,月色极好,她的浅色轻衫在风中飘飘摆摆,也很有几分仙气。周围静谧如水,月色灯光交映,人在这样的夜色里,似乎自带了三分柔情,她仰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水光潋滟,情意何止三分?

“王爷……”她轻轻叫了他一声,他没答。像他这样的男人,只要静静地站在那儿,便能压下月色星光。往常见他冷峻英武,就算时有阴鸷之色也帅气万分,此刻灯影月下,却艳色旖旎,满身风流。紫孚痴痴地看,哪怕用尽所有心机手段,她也想拥有他!“锐……”她放下骄矜自持,靠过去搂住他的腰,“锐……”

“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轻轻说,似乎云淡风轻,却能凌厉地撕裂柔情万端。

“只要你完成了她交给你的使命,我就叫她接你走。”他挺直地站着,连推开她都不屑。

紫孚固执地没有松手,轻喟般说:“那……就等于让我去死。回宫,会引得皇上猜疑,远走,公主又怕我知道的太多,她对我的感情,还没深到留我一条活口。”

申屠锐不语,她说得的确没错。

“锐……”她想软语相求。

“别这么叫我。”他仍旧冷淡。

“嗯,王爷。”她苦笑,把脸贴在他胸口的心情竟是有几分悲壮,“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命如蝼蚁。可是,我仍然想求求你,帮我活下来。这份大恩,足以让我把你看作真正的主人,至少能做到耳聋眼瞎,毕竟,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申屠锐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紫孚一闭眼,两道泪光融进了月色,幽幽如泉,她知道,她说服他了。

斓丹站在窗边的黑暗里,灯光照不到,月色照不到,她就更能看清美丽光线里的那对儿漂亮的人。

她只看了一会儿,紫孚抱住申屠锐,他也并不拒绝,这样的夜,太适合低语轻声,述说彼此心意。她和申屠锐也曾这样过,她靠在他的怀抱里,看到了最灿烂的星河,最明晰的月亮。她又看了看今晚的月亮,不知道在紫孚眼里怎么样,她只觉得惨淡忧伤,孤独的嫦娥怕是也在倚栏遥看人间灯火吧。

斓丹轻轻走回卧榻,躺下,盖好被子。

这便是人生,这句话她是听贵妃说给其他妃嫔的,好像也听皇后娘娘说过,刚失宠的娘娘们跑去哭诉,说自己快要熬不过青惨惨的夜晚了,她们便会得到这样的劝谏。

她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夜晚是青惨惨的,现在她懂了,是后半夜月光的颜色,也是久等人不来的心情。

第38章 第38章 心有疑窦

斓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清晨新鲜的空气吹进来,像是能冲散房间里积聚的阴郁。她倚在拉门边,用力呼吸,希望胸口别再像喘不过气那样憋闷。

申屠锐走进来,丫鬟跟着进房摆饭,斓丹看着后园里沾着露水的花苞,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看见他。

他走到她身边,温和问她:“睡得好不好?”

斓丹漠然看了他一眼,她也想问他和紫孚昨晚睡得好不好,可就连讽刺他,她都没心情。

申屠锐在她的注视下,一反常态显出惊慌之色,猛地抓住她的双肩,细细看她,“你怎么了?你的头发……”

斓丹莫名其妙,冷冷扭了下肩膀,挣脱他的钳制,申屠锐也没坚持,任由她挣开他,走到镜子前坐下。晨光轻柔地照进来,正好照见妆奁上的铜镜,镜中人眉目如画分外明晰,她左侧鬓角的一缕青丝竟一夜雪白,衬着满头乌发格外刺眼。斓丹看了一会儿,他那么大惊小怪,她还以为怎么了呢,只不过多了绺白头发。

“这……”申屠锐还是很着急,跟过来重重坐到她身后,质问她,“我给你的丸药,你按时吃了么?”

“吃了。”她不以为意地回答。

“拿出来!我看看!”申屠锐不信,沉着脸,连声音都冷酷起来,她就算再怎么和他赌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斓丹打开妆奁上的小匣,拿出瓷瓶,用力拔塞倒扣过来,里面仅剩的一颗药丸掉在妆台上,咕噜噜滚到地上,谁都没去捡。

“你很怕我老?怕我死?”她冷淡一笑,问他,“申屠锐,你老实告诉我,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不怪你。你对我……”她想说你对我这么好,可她说不出口,看见昨夜他和紫孚那一幕,她哪还能说得出?“是想让我更忠心,更死心塌地,更好地配合你的计划吧?”等他觉得彻底控制了她的心,万无一失了,就会又做出万般无奈的样子,把她送给申屠铖吧?她呵呵地笑起来,看破他的确有些得意,“怪不得怕我丑,怕我老,等斓凰生了儿子,就到了申屠铖该神不知鬼不觉去死的时候了,就该用得着我了吧?”

申屠锐的脸色骤然铁青,直直地瞪着她,他的双眉紧皱时,就会出现一种极有魅力的狠色。

斓丹毫不闪避地看着他,暗自叹息,多么富有欺骗性的面孔,要不是旁听了他和斓凰花架里的对话,她真以为他是至情至性的男人呢!斓凰不是真的相信他,他又何曾真的相信斓凰?说不定他也早已暗自部署妥当,斓凰还做着当太后的春秋大梦时,他这个新皇帝早就率部杀进昭阳殿,稳稳坐在龙椅上了。他还担心她想不开寻死呢,她才不要死,她要好好看着,这群豺狼鹰隼一样的人,谁是自相残杀后剩下的那一个!

“你!”申屠锐腾地站起来,有些失态地发喘,他指着斓丹,似乎想一指头戳死她,忍了又忍,转身咚咚咚地走出去,脚步沉得像要把地板跺垮。

斓丹不在乎,迟早要把话说出来,由她说可以不必看他惺惺作态的好戏,免得自己又一时糊涂,中了他的什么奸计。

申屠锐走后,院子里和往日一样,安静得好像时间都停止了,对面紫孚的厢房也毫无声响,大概不是和申屠锐一起走了,就是进宫和她主子密谋什么去了。

斓丹再一次有被困住的感觉,她在檐下慢慢地踱了几圈,安慰自己,至多还有两个月,斓凰产子就是巨变的契机。不管是生是死,她都不会再像一只鹌鹑一样,被关在这里了。

下午的时候,院外起了小小的争执,虽然她听不清内容,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斓丹走出去,果然看见了葛春,他风尘仆仆地背了个小小的行囊,手里还拿了截树枝当拐杖,看上去更老也更土气了,半点都没有当世名医的风范。

丫鬟拦着他不让进,又不敢太得罪他,只一迭连声地劝他:“等王爷回府,见了王爷再来诊病吧……”

斓丹走过去,问他:“是来看我的吗?”

葛神医还是看她八百个不顺眼,斥道:“不是来看你,是来看病!说得你就要死了一样,加急让我赶过来,结果还不让进,什么意思?!”

丫鬟也抱屈,“谁不让您进了,您不是顺利进了王府吗?只是王爷吩咐过,让你先见见他,再去瞧姑娘。”

斓丹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来吧。”

丫鬟也不好再阻拦,只得放葛春进了院子。

葛神医的脾气还是那么急,进屋还没坐稳就示意斓丹伸手,按着她的脉诊了好一会儿,皱眉也不说话。

斓丹看他神色,似乎自己的情况并不妙,她还是比较释然的,平静问道:“是不是你药里的毒性已经压不住,我快要老死了?”

葛春皱眉瞪她,没言语。

“我还剩多少时间?”

葛春恼怒地啧了一声,训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药有什么毒?为了配齐药里的奇珍,又让它们相辅相成,我走了多少地方,费了多少心思?吃了这药,你还能死?你想得倒挺美!”

斓丹被骂得语塞,愣愣地看着老头子,“那个药……是补药?”

“呸!”葛神医恼羞成怒,“用了那么多奇珍异宝,怎么能叫补药?明明是神药!”

斓丹讷讷,质疑道:“可……我还是老了……”

葛春正要再骂,申屠锐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有一丝赧然,像撒谎被揭穿的孩子。

“你来得正好!”葛春对申屠锐也不客气,“你都跟她胡言乱语什么了?我好好的神药……”

“葛老,”申屠锐连忙打断他,“你看她的头发,按说不应如此啊!”

葛春翻着眼,“思虑太过!身子经过那样大的改动,元气本就虚透殆尽,就算用药调理着,也经不住自己糟蹋。”他又冷冷瞟了瞟二人,“你们这些日子不是也没鼓捣出孩子么,底子还没缓过来,自然不行。”

斓丹和申屠锐不约而同地呛了一下,斓丹满脸通红,申屠锐好歹脸皮厚,佯作无事,表情还是很不自然。

“那……这缕白发……”申屠锐叹气,发愁。

“好治。”葛春不以为意,打开自己的包袱,在里面翻腾,斓丹和申屠锐都好奇地看。只见他拿出一把小剪刀,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已经手脚极其麻利地揪过斓丹那缕头发,咔嚓一剪子,贴根剪断。

斓丹被他扯得头皮生疼,捂着哎呦。

申屠锐哭笑不得,只得呆呆地说:“果然很好治。”

葛春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瓷瓶,“这是我费劲心力又制的十粒,再也没有了!要是这十粒还不能补回元气,那就让她死吧。”他站起身准备走,突然想起来,很不满意地瞪了申屠锐一眼,“以后人不到最后一口气了,不要找我!”

申屠锐被他训得讪讪的,跟着起身,“神医,葛老,老葛——别急着走,喝一杯再说,我有好酒。”

斓丹任由他们离去,只低头看地上被葛春剪下的白发,原来……药里没毒,申屠锐那么说,只是为了控制她吧?

申屠锐一走就是十天。

斓丹虽然没有刻意去问,丫鬟们也像闲聊一样告诉她,王爷出门去了。斓丹知道,燕王府的丫鬟是不会闲聊的,她们告诉她的,就是申屠锐要告诉她的。

他们已经到了要靠丫鬟传话的地步了?

斓丹也反思过,她和申屠锐那群人最大的差别就是心里存不住话,尤其对亲近的人,或许是她以为亲近的人。她看破了申屠锐,就非要说出来,其实等于自己先吃了三分亏,至少让申屠锐对她有了戒备,就把她更远的排除在那他那些秘密之外。以前他并不介意她知道那些不与她相关的事情,甚至他的想法,现在竟然连出门做什么都不和她说一声。

院子里有少女悦耳的笑声,斓丹忍不住走到门口去看,她明白自己应该高傲矜持一些,但是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一待就是十天,寂寞让她根本无法抗拒些微的热闹。

是紫孚的两个宫女在她们厢房前摘凤仙花,那些花是早前紫孚让花匠来种的,申屠锐还没出门的时候就开了。这些颜色热烈,有些俗气的花,和申屠锐布置的院子风格极为不融洽,但是他也什么都没说。他对紫孚的容忍,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斓凰了,紫孚的花就像她自己,悄无声息地在燕王府,在申屠锐的心里落了根。

两个宫女看见斓丹,笑着问好,她们倒是和刚来时一样,假客气的那么明显。

“浮朱姑娘,侧妃已经吩咐了,今天宫里的夏节赐宴您也要一同去呢。”一个宫女说。

斓丹垂下眼,微微一笑,这姑娘话里的机锋她听明白了,侧妃的吩咐,现在紫孚对她,已经可以用吩咐了。

因为申屠锐不在,紫孚的侧妃封赏仪式对斓丹来说,毫无影响。紫孚盛装入宫,又盛装回来,仅此而已,要不是这小宫女刻意提起,斓丹都不曾留心。

“我们也帮你染指甲吧。”宫女笑着响她举了举装凤仙花的小篮。

“不必了。”斓丹挑起嘴角,她们要说的都说了,这句不过是虚话。两个宫女果然没再坚持,说笑着回房去了。

还是燕王府的丫鬟们来给她梳头打扮,一些就绪,准备进宫的时候,申屠锐回来了。

他来的突然,和他离去一样。他也梳洗穿戴妥当,身上没有半缕尘沙,要不是晒黑了些,看不出是远行归来。

他含笑进来的时候,丫鬟们都垂首退下,他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亲密地坐到她身边,双手抓着她的胳膊细细端详她。

斓丹没准备好就这样突然的见面,心里莫名酸楚,眼睛一阵一阵的刺痛,她怕看他会真的哭出来,只得回避着他的视线。

申屠锐看她那缕被剪断的头发,再长出来的幸而是乌黑的柔丝,还很短,为了遮住这些乱发,丫鬟很用心地在她鬓边编了条细细的辫子,在短发处簪了朵小小的绢珠山茶。粉粉的花朵衬得她的脸庞也娇艳细嫩,她的美本有些过于魅丽,有了这一点点的粉,竟然少女气十足。

但是他说:“丑。”

“你当然看我丑了!”斓丹眼睛一润,委屈和幽怨先于其他情绪和理智冒了出来,抱怨的话也自作主张地脱口而出。

申屠锐无奈地笑了,抱住她,“再丑,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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