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斓丹开门出来,正巧紫孚她们也走出来观望,在院子里再听,很清楚听见骂人的是斓橙。

“这是怎么了?”紫孚的宫女问打探消息跑回来的小太监。

“可不得了。”小太监竟然笑嘻嘻的,一脸幸灾乐祸,“一个掖庭的巡夜婢女,知道燕王今夜宿在宫里,竟然不要脸地去勾搭,被长公主给撞见了,这下好了,别说没脸了,连命都没有了!”

“什么?”紫孚尖利地喝问了一句,把小太监吓得都笑不出来了。

紫孚带人气势汹汹往太慈殿兴师问罪的时候,路过斓丹的房间,她一眼死死盯住斓丹,“还不跟着一起去?你是死人么!”

斓丹被她骂得无语,这情况也不好因为她的无礼起争执,好吧,她正是与申屠锐最两情相悦的时候,这件事对她格外不能容忍。

因为这番吵闹,太慈殿前的灯又统统被点亮了,巡夜的羽林军原本匆匆赶来护驾,见是这等后宫艳事,又事关太后最偏疼的燕王,便不好太过干预。既然没有安全之虞,又在太后、长公主跟前露过面了,也算尽了职责,剩下的事自然交给内廷处理。

紫孚和斓丹走到殿前时,统领正带着两队兵士离开,甲胄的轻响回荡在殿宇院落间,听得斓丹心里发寒,不自觉地躲闪避让。

就连申屠铖都被惊动了,带了太监,一脸倦容的赶来。

太后只在斓橙高声斥骂的时候,披衣出来瞧了瞧,不过是地位最卑贱的宫女想攀高枝,无知无耻得不屑一管,便任由斓橙责罚,自己继续安睡去了。

斓橙面如沉水地站在殿门前,穿着睡前便服,发髻上一无装饰,虽然不至失礼,也算不得端庄谨慎。

紫孚眼毒,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故意露出狐疑的神色,如果宫女得知燕王留宿起了歪心思,斓橙这位长公主大半夜打扮成这样出现在这里,恐怕也不是什么好来路。

斓橙被她看得生恼,还不得不解释,所以说得格外窝火。“我本是睡前来给太后请安,没想到撞见这个不要脸的!”她一指被绑了,跪在院子里直哆嗦的宫女,“溜进锐哥房间。”

申屠锐这个当事人一脸好笑,穿着内衫披着长袍,抱胸倚门,反倒像个看热闹的。

申屠铖瞧他那个样子,好气又好笑,问他:“怎么办?”

申屠锐挑眉佯作惊诧,“干吗问我?她又没得手,我又没吃亏,我哪知道怎么办。”

申屠铖哼了一声,想笑又没心情,只得皱眉看院中的宫女,厌恶道:“抬起头来。”

宫女抖如筛糠依言抬头,脸色煞白,神情紧张,本有三分容色也黯淡无光。

斓丹趁她抬头也细瞧了两眼,心里一惊,是和姜儿一起送她的宫女,好像叫海珊。

“皇上,婢女冤枉!”海珊见周围人都凶神恶煞地看她,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向皇上喊冤是最后的机会,连忙向前跪行了两步,泪流满面,哭道:“婢女本尽职巡夜,服侍燕王的小太监顺子告诉婢女说燕王要见婢女,婢女才往太慈宫来,而且敲门得到燕王允许才进的门!”她到底是个伶俐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口齿清楚。

“我要见你?”申屠锐皱眉,十分困惑,“顺子?是他吗?”他一挥手,站在檐下的一个小太监走到灯光明亮处来。

海珊死命细看,摇摇头,“不……不是……”

申屠锐扭头问太慈宫掌事的老太监,“你们还有叫顺子的么?”

老太监冲海珊轻啐了一口,“殿下信她胡说,哪儿还有什么其他的顺子?而且这个猴崽子服侍您睡下,一直跟着老奴呢,没走开半步,怎么去找她传话?”

申屠铖突然问道:“为什么一说燕王找你,你就信以为真?”他果然是个精明的人,话能问在点子上。

海珊哭哭啼啼,在人群中慌张搜索,看见斓丹大喜过望,“之前这位姑娘迷路,是我和姜儿送回春辉台的,姑娘打赏了我们,燕王也见过我们的!”

申屠铖看向斓丹,神色和悦了很多,柔声问她:“是么?”

斓丹点头。

掖庭的管事这时也赶过来,掖庭的人出丑,他这个管事本就脸面无光,而且恐怕要跟着吃挂落,听到这里,眼珠一转,上前向斓丹揖了揖,“请问姑娘赏了她们什么?”

斓丹不解他为何细问这个,还是老实回答:“一人一支金簪。”

管事痛心地哎呀一声,又极其痛恨地瞪了海珊一眼,骂她:“你这个心如蛇蝎的贱婢!”

海珊没想到拉斓丹出来作证,会牵出过去的事,顿时脸如死灰,瘫坐在地。

“怎么了?”申屠铖不悦地质问。

管事的顺势跪下,“皇上,休再听这贱婢狡辩,她一贯信口雌黄!前几日掖庭管事嬷嬷发现宫女姜儿有支打造精细的金簪,非同凡品,应该是哪个贵人娘娘的用物,便追问姜儿金簪的来历,生怕她手脚不干净,是偷盗所得。姜儿说是燕王府贵人打赏,海珊也得到一支,可老奴叫海珊来一问,她硬说根本没有这事,还指证姜儿平时总在月华殿周围鬼鬼祟祟,是姜儿偷了那宫里的东西。老奴依律惩戒了姜儿,偏姜儿年幼体弱,没撑过几板就死了。原来……”管事故作悲痛,跪伏下去,“姜儿所说是真,可怜就被海珊害得枉送性命,请皇上惩治老奴不察之罪。”

申屠铖听了,不过是些宫女间的龃龉小事,已经不耐烦起来,“算了,你也是尽职尽责。既然这人如此不堪,你就带下去,给死了的那个偿命吧。”

管事安然过关,赶紧用袖子擦着汗,起身谢恩,招呼人要把海珊拖下去处置。

“等一等。”斓丹颤声叫住了那些人。“我有话,想问问。”

申屠铖原本已经准备走,这时又停步看着,管事见此情况,连忙点头哈腰,请斓丹尽管问。

斓丹脑袋里嗡嗡响,人也摇摇晃晃,像随时要倒下去。她盯着海珊,万般不解,“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反而要指证姜儿偷窃?”

海珊已知自己再无生路,被妇人们拖得头发衣裙散乱,露出的笑容显得癫狂可怖,“为什么?”她哈哈笑了两声,“你锦衣玉食那么金贵,知道掖庭多苦么?你知道掖庭为奴是半分银钱也没有的么?我若给她作证,我那根簪子也得被那些凶老婆子抢走!”

申屠锐从台阶上下来,半搂住斓丹,怕她受不住真相倒下去。

“就因为一根簪子……你就送了她的命?”斓丹呼吸都变慢了,眼睛瞪得格外大,看着海珊,却又像什么都没看见。

“是你给她的簪子,是你……”海珊尖叫着,没等说出是你送她的命,被申屠锐上来一脚踢得昏了过去。

“贱人!”申屠锐冷冷哼了一声,又回身扶住斓丹,“你别听她胡说,到死还想攀扯别人,毒妇!”

管事的赶忙慌慌张张叫仆妇们把海珊拖下去。

申屠锐扶着斓丹,看台阶上的申屠铖冷笑,“你这宫里我看我还是不住了,谁知道下半夜还有没有人敲我门。”

申屠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斓橙心虚,总觉得这话也有点儿刺她,脖子一梗,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申屠铖也心知肚明,点点头,“罢了,叫李勤传命开锁,送燕王回府。”

申屠锐扶着斓丹往外走,紫孚众人也随行。

“紫孚……”申屠铖淡淡地出声,“你就别跟着走了,斓凰一向疼你,你留在宫里陪她几天吧。”

申屠锐闻言,回头看看申屠铖,又看了看紫孚。

斓丹虽然因为姜儿的事心乱如麻,还是清楚看见紫孚向申屠锐浅浅作了个眼色。

申屠锐面不改色,向紫孚道:“既然皇上这么说,你就多住几天吧,府里不用担心。”

紫孚微微一笑,嗯了一声。

这平淡无波的微笑,在斓丹看来,是无尽的得意。

第41章 第41章 生而有罪

斓丹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人也轻颤个不停。

申屠锐给她披上薄披风,扶着她慢慢向安礼门走,夜色浓暗,小太监在前提的灯笼也只能照出一小块光亮,他虽然瞧不见她的神情,却能感觉她的颤抖,他叹了口气,劝道:“你不要难过了,也不要被那个贱婢蛊惑,害死姜儿的不是你的赏赐,是她的贪心。”

李勤带着一队羽林,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因为斓丹走得慢,所以整个队伍的步速都被压下来,甲胄的声音因为缓慢的动作,反而更响了,听得斓丹面白如纸。申屠锐拍了拍她的手,沉声安慰道:“好了,不要怕,有我呢。”

这话平淡,却正撞在斓丹心坎上,眼泪突然奔流下来,幸好身处暗夜,又背对众人,不曾被人察觉。

在安礼门外扶斓丹上了车,申屠锐向李勤点了点头,“李将军就送到这里吧,夜深露重,不多劳烦了。”

李勤一抱拳,坚持道:“既然皇上吩咐护送王爷回府,下官怎能不遵口谕行事?王爷不必客气,请上车吧。”

申屠锐轻轻哼笑了一声,再不说话,低头弯腰上了车,落下轿帘后,李勤队伍的甲胄和脚步声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唯一声响。

车里很黑,原本有灯,两个人谁都没有点,黑暗令人恐惧,却也有种被掩藏的安全感。申屠锐伸过手来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进他的怀抱,斓丹无法拒绝,她太怕了,心里也太苦。不管申屠锐已经变得让她多心寒,他的怀抱对她来说,有种神奇的,超脱一切情感的温暖,此时此刻的幽暗之中,她分外渴求这种慰藉。他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太冷了,他的手又大又暖,她几乎像溺水的人一般,无法自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搂紧她,用下巴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申屠铖的耳目就在车外,他们的只言片语都会被听去,可这样的相依相偎,交手相握,还需要什么言语?斓丹近乎贪婪地贴近他,眼泪不停地流,她和他的心又这样贴近了,或许因为生死一线,格外需要互相支持。

每一道宫门的开阖声,都像打开一道枷锁,等终于到了燕王府门口,申屠锐下车去和李勤说些道别的客套话,斓丹的心才总算微微安定了些。

车子一直进到内院,申屠锐扶斓丹下车的时候,脸色格外凝重担忧。

四个丫鬟出来迎接,两个机警地留下,确保小院附近没有人接近,剩下两个跟着进了院子,守在斓丹的门口,没有跟进来。

斓丹一进房,整个人就僵直地倒下去,还不敢快,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或者……弄伤绑缚在她腿上的婴儿。

申屠锐飞快地撩开她的裙子,解开系住婴儿的带子,房间里没点灯,全靠拉门窗格大开照进来的月光。

斓丹捂着嘴,惊恐地看着申屠锐手中捧的婴儿,那么小,小到绑在她的腿上,用裙子一遮都看不出异样。她又这么脆弱,一动不动,也没丝毫生息。斓丹很怕她已经死去,心都揪扯得生疼,更不敢去触碰她,因为各种说不清的情绪。

“夏辛。”申屠锐叫了门外的丫鬟,“把东西都拿进来。”

丫鬟头领很快拿进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不少瓶瓶罐罐,斓丹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准备好。”申屠锐沉静地吩咐她,夏辛点头,把温热的人乳倒进一根细细的管子,等待配合申屠锐下一步行动。

申屠锐提起婴儿的双脚,让她头向下倒立,他犹豫了一下,才重重在婴儿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婴儿轻轻的颤动了两下,仍旧没有出声。

斓丹的手捂嘴捂得太紧了,不自觉地咬住自己的手指,她觉得申屠锐的那一巴掌好像打在她心上一样,疼得整个人都快要抽搐起来。

申屠锐见婴儿没哭,咬咬牙,加重手劲又打了两下,只听婴儿的嘴里咕的一响,吐出了什么,也终于缓过气来,哇地哭出声。申屠锐赶紧把孩子交给夏辛,夏辛麻利地给她喂奶,成功地止住了她的哭声。

斓丹哭得头都疼,和婴儿一样,她也不敢发出声音。

这个小小的女婴,生于皇家,本应是娇贵无比的金枝玉叶,可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颠沛流离,一生艰辛。斓丹觉得和小小的她同病相怜,她们一样孤苦无依,前路未卜,公主的身份,于她们来说,仿佛是命运最残酷的嘲笑。

夏辛抱着婴儿出去,房间里又只剩下申屠锐和她,申屠锐突然半起身一扑,轻而易举地把她按在地板上,他在上方俯视着她的脸,认真地端详。

斓丹也仰视着他,月光中的他,漂亮得出奇,大概太累了,他无力遮掩自己的忧郁和阴冷。

“为什么?”他细看她每一个神情,“为什么会帮斓凰?”

斓丹不敢躲避他的眼神,生怕他从她的闪缩中看出什么,“我不是帮斓凰,我是帮你。”

话说出口,她一阵厌恶,她越来越讨厌撒谎,讨厌阴谋,更讨厌隐瞒。

申屠锐沉默了一会儿,像脱力一般倒下来,压在她身上,他的胳膊撑在她身体的两边,并没真正让她负担他的重量。“我……太累了……”他的头枕在她肩上,说话鼻音有些重,听起来像叹息,也像哽咽,“累得都不想去考虑你这话是真是假。”

她突然有些心疼,因为她能理解今天对他来说有多危险和艰难,这种来自内心的疲惫,的确很难承受。她抽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她要是想什么想多了头疼,很喜欢被人轻轻摸头,温柔的手压在太阳穴上,烦恼也被压下去了似的。显然他也很喜欢,极轻的发出舒服的一声轻嗯。

“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睡不着了。”因为像抚摩孩子一样轻抚他,她的语气也带了浅淡的母性。

申屠锐又嗯了一声,示意她问。

“斓凰真的生了双生子么?”

申屠锐嗤了一声,像是嘲讽,“没有,她只生了女儿。”

斓丹想了想,并没有胡乱发问,免得显得自己太傻,“你……弄了两个男婴?有备无患?”

她问到了他这个计划的最精彩之处,他强打精神多说两句,“所谓知己知彼,才能胜而不殆,申屠铖是个喜欢赶尽杀绝的人,斓凰无论生男生女,他都不打算留下活口,只有准备两个男婴,才能确保成功。”

斓丹点头,想到殿外申屠铖的志得意满,原来他有把握的事情,是那个婴儿根本没机会发出啼哭。

勘破了这个关键,其他疑惑都迎刃而解了,申屠铖的人成功害死了申屠锐和斓凰换进去的第一个男婴,得手后松懈疏忽,没想到还有一个男婴存在,稍微闪神就再没了下手的机会。斓凰她们并不知道鱼龙混杂中谁是申屠铖的人,等她们出手暴露,才更好的防备了她们,成功保住第二个男婴。怪不得从内殿出来个稳婆和宫女泪汗交织,脸色死灰,小小内殿,至少有两拨人马,甚至三拨在交锋争斗,虽无刀光剑影却一样生死攸关。投靠申屠铖的人就算不被他灭口,斓凰也绝不会留下她们的性命,这一回合中,输得最惨的就是她们这些最卑贱的下人,不管成功失败都必死无疑。

斓丹也理解了申屠铖听到通报后的颓丧,他失败了,不仅是交锋失败,更是心机智计的逊色。

她真的深深觉得,过去十八年的宫廷岁月,她都白活了。她就看见了别人的风光无限,可他们光鲜荣耀背后的血腥争夺,她像瞎了一样瞧不见。要不是申屠锐,恐怕她一辈子都开不了窍,活了个稀里糊涂。

比起申屠兄弟和斓凰,五哥那种野心外露的张狂,简直连“心机”两个字都沾不上边。

“你除掉海珊,固然是为姜儿报仇,更多是想连夜出宫吧?”她轻笑,谈不上是佩服还是嘲讽。在送孩子出宫这点,斓凰也并没完全按照他的计划,把孩子绑在紫孚宫女的腿上,不然又被申屠铖挽回败局了,毕竟孩子吃了药也坚持不了太久,只要被困在宫中出不去也是死路一条。

斓凰早就算计好了她这步妙棋,就连申屠锐都没想到,要靠紫孚的眼神提点才能明白,不再争执地离宫而去。

“明天……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太累了,太累了。”他的语声低下去。

斓丹叹了口气,费力伸长手,勉强拿到枕头,轻轻给他垫好,又拉过被子给他盖上。

其实她还很想问他,如果斓凰生的是个男孩,必定让两个可怜男婴中的一个替死,另一个也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掩埋以绝后患。申屠锐在送这两个小婴儿进宫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万无生理吧?虽然他和斓凰胜得漂亮,可她却不像以前,对他们的成功叹服自愧了,她讨厌这种争斗,不仅斗智,更是斗狠。

“丹阳……”申屠锐毫无防备地轻声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身为皇族,就是生而有罪,有的人从出生开始就耗费他人性命才能存活,有的人备受冷落,虽是凤凰也落在鸡窝……每个人都要担负自己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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