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斓丹十分惊讶,转过头来看他,满眼不解。

“我问你,”苏易明认真道,“如果当初锐哥在断头台上救了你,帮你改头换面从新开始,然后告诉你,他喜欢你多年了,一直暗中关注着你,关心着你,在自身危机重重的时候,甘冒杀身之祸也苦心谋划救你,你对他会是什么心情?”

斓丹想了想,“感恩戴德,无以为报吧。”

“这就是了,他对你钟情多年,你对他却十分陌生,突然他以恩人的姿态出现了,你无论是感激,生疏,报恩……反正无论是哪种态度吧,对锐哥来说,都是很别扭的,因为在你对他有发自内心的感情之前,要先面对他的恩情,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斓丹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对啊,他暗暗喜欢我那么多年呢,那么平凡平庸的我。所以他不会真的恨我,忘了我,不肯原谅我的。”

苏易明垂下眼,遮住眸子里的情绪,“是啊,你应该拼尽全力试一试,要知道,像斓凰那样拼了性命一败涂地并不可悲,连试都不敢试,满腹遗憾才会难受一辈子。”

斓丹深深呼吸了一下山间清新的空气,眼睛里又有了光彩,“你说的对,不拼尽全力,会难受一辈子的!”

苏易明苦苦一笑,果然心里没他的人,就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第57章 第57章 羌笛黄花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申屠锐已经不在了,斓丹看着洞开的大门,空空的房间,人一虚,双肩搭不住背篓,跌落下来,草药散了一地。

苏易明也有些慌了,白着脸说:“不可能啊,不是下午要见知县吗?你先别急,”他拍了拍斓丹的肩头,“我这就去看看,如果他真走了,我送你去追!”说完匆匆跑出院子。

斓丹呆呆僵立,她的人生有很多时候感觉自己的力量微渺,但是像现在这样,只想把一切交给上苍的时刻,却是头一回。她不想绝望,又明明觉得前面没有路了……正如苏易明所说,她该试一试,可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结果未必会好。即便这样,她也不想放弃。

她抽出腰间藏的羌笛,摸了摸,这段时间它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样,时而默默无闻陪在她身边,时而慷慨激昂替她述说心事,今天它又要帮她最后一搏。她闭上眼,轻轻一吹,曲调便悠悠扬扬地响起来,开始只低低浅浅,渐渐高亢起来。这首曲子是申屠锐在落雪的荒原上吹奏的,她练习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她突然明白了他的那句话:心凉过的人都会喜欢羌笛。

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地方去了,黑云如城,压在茫茫荒原之上,雪花被风裹挟着,流离飘零,牧羊的老人吹着悲怆的曲子,陪伴他的只有他的羊群,可是他并不悲伤,因为家里有等着他的妻子,身上有妻子为他带的酒和肉干糕饼。只要还有这么个人,他无论走到哪里,心都是暖的,人都是踏实的。

她也在那个荒原上吹奏羌笛了,雪更大,风更冷,老人赶着他的羊群微笑路过,一眼望不到边的苍凉四野再没有人,她茕茕孑立,那个让她感觉温暖和踏实的人,骑着骏马,带着侍卫,向着天地一线奔驰,离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了。她努力吹响羌笛,那乐声如泣如诉,直冲阴暗天霄,风送它,雪送它,那个远去的人还能不能听见?

一曲终了,斓丹扬起下巴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周围不是雪暗寒天的荒原,是将军府她的房间门前。

她垂了会儿眼,慢慢转身——

院门口空无一人。

斓丹含泪一笑,看来那个人真的跑远了,听不到她的笛声。

她蹲下来,把散落的草药一点一点捡回背篓,可能它们再也用不上了,她还是不忍心丢弃,每一根……她摘的时候,都是想着对他好,更好。

知道那段她遗落的过去后,她一度很相信缘分,平凡的她能得到申屠锐的心,是因为那年他在等待皇帝开恩,放他去见一见母亲的时候,她送了他二颗莲子。当时他的心一定比莲心还苦,微薄如莲子,如送莲子的小女孩无心的笑,都让他觉得感激,觉得美丽。所谓缘分,就是含笑出现在最脆弱,最寒冷时刻的那个人。

她因为缘分,投机取巧了,把斓凰苦苦追求了一生的东西,用二颗莲子就换到了手。她一直觉得上天对她不好,可是回望来路,上天对她并不薄。会不会上天要收回她的幸运了?她和他的缘分,在她策马一跃的瞬间,就那么断了?他总是出现在她最脆弱,最寒冷的时候,可这次……他怎么还不来?

“弄脏的,我不要喝。”冷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斓丹瞬间泪如雨下,一滴滴落在手中的草药上,把叶子打得簌簌抖动。

站起,转身,紧紧抱住他——一瞬间她就完成了,那么熟练,仿佛练习了几万遍。

“申屠锐。”她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叫一叫他的名字,终于……他还是来了。

“吹得不错。”他不怎么情愿地夸奖,听起来像是揶揄。

斓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原来这不是首悲悼的曲子,是关于相思。”

申屠锐苦涩一笑,她说得对,“这是应赫赞舅舅教我妈妈的。”

苏易明在院门口一探头,觉得这种时候不适合有第三个人在场,但是他还有话要说,于是人躲在门边,促狭喊道:“他没有要走,只是提前见见知县。”他呵呵笑了两声,别有用意地说,“也不知道腾出下午的时间想干吗?”

申屠锐听了,佯怒地啧了一声,骂道:“快滚。”

苏易明还在笑,靠在院墙上,心里却空落落的,一个明知不属于自己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会有些难受。“我真走了,你们放心。”他笑呵呵地说,起身离去,告诉自己要豁达。

斓丹把脸紧紧贴在申屠锐的胸膛上,听他沉稳的心跳,“你还是那么生我的气,对吗?”提前见知县,也是为了提前离开,“你还是想把我继续丢在这里……”

申屠锐哼了一声,“我原本没那么生气,可回了鄄都,占了皇城,在昭阳殿受了百官朝拜,在皇极楼俯瞰了繁盛市井,我就生气了!”他的语气果然又带了怒意,“这是我汲汲苦求的一切,也是我多年的梦想,险些为了你,什么都没了!我当时就该……”

斓丹一直静静听他说,这些画面她都好像亲眼看过,在这段时间里,她在心里构想过无数遍,真实到令她自己都迷惑,可当他说到他的愤怒,她突然笑了,松开了手臂,与他离开些许距离,捧住他的双颊,用力吻上去。

口是心非的话,她不要听。

这个吻的威力是巨大的,至少对申屠锐而言,他怔怔忡忡,像个毛头小子被她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拉他进房,把他按在床上,他就那么毫无抵抗之力。他有点儿生气,生自己的气,那个扔下她潇洒回京的他呢?怎么一下子骨头就软了?

可是……怎么办呢?他太想她了。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那时对她又气又恨,不想原谅她,难免说让她伤心的话,做让她伤心的事,他知道……他是犟不过自己的,总是要犯贱一样疼她爱她,与其到时候不可挽回,还是分开一阵的好。

斓丹压着他的肩膀,皱眉俯看他,脱了衣服就更瘦了,她内疚地摸了摸箭伤留下的疤痕,同时又很不满意:“你怎么弄成这样?没好好听葛春的话吗?”

申屠锐悻悻,“你以为当皇帝容易啊?忙的,累的!”

斓丹眉头一拧,忙?累?在后宫里么?

申屠锐眉梢一挑,对她的小心眼儿一清二楚,当时她哭求他让紫孚离开,他差点就答应了,可是人要脸,树要皮,她刚黄鼠狼一样没安好心地跑了,害他差点没命,他还听她指示?

她难得霸气主动了一回,听他说了这句话,脸一沉,撇腿就要跨下去。

“哎!”他又气又恨,箍住她的腰一按,又让她坐回去,她这是折腾谁呢!他滞了一下,还说他呢,她也瘦得只剩一把骨。

“紫孚她们呢?”她坐在他身上,就差双手抱胸一副要债表情了,她也知道,能和他讲讲价钱也就这会儿了,等他回过神来,就不好对付了!“难道……”

他又用眼角瞥她了,已经开始变得不像刚才那么好拿捏了,拉着调子反问:“难道什么?”

斓丹沉吟了一下,心一横,下了重饵,她抬了抬身子向后动了动,让他进来,到底还是害羞了,脸红到脖子,也有些疼,她捂住脸,哽咽起来,“你让她当了你的皇妃吗?”

申屠锐一时脑子又发懵了,哼了哼,身体紧绷起来,闷闷说:“什么皇妃!我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凤扬,我就送她去了……”

斓丹还捂着脸,哭就没哭了,只剩害羞。

申屠锐轻轻拉开她的手,双眼深深冥冥,有潭水有星光一样水亮闪烁,他直直看着她——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中箭倒下的瞬间,还会看见她,而且异常清晰。整个世界都暗了,唯独有一束光照到她身上,她惊慌失措,尖叫痛喊,好像中箭的是她,他怀疑自己倒下去用了很长时间,长得看见她跳下马,向他跑过来,那一刻……这张脸就是丹阳的脸了。

只有他的丹阳,才会为他那么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斓丹也在看他,从他被笛声唤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上天的心意!这个男人是她的,是这个世界上,她最能理直气壮拥有的人!

她撑住他的胸膛,弓起背来吻他,所谓底气,就是两情相悦,两心相知——她再不是依附于他的藤蔓,在她离去时,他脸上的痛楚和绝望,让她明白,他也是需要她的,她也能成为他疲惫的心能依靠乘凉的大树。

他离去时,他没有及时出现在门口时……她动摇了,怀疑了,可是现在,她比此生任何时候都确定,他还是她的,必须是她的。

反客为主,是因为……不仅他拥有她,她也拥有他,不管他是北漠质子,还是大晏皇帝,不管他姓诸戊,或姓申屠,他只是那个人,陪伴她爱恋她同时也需要她陪伴,也被她爱恋的人。

他是个好老师,以往所学让她此刻无往不利,他沉醉了,她也陷落……去往只有他俩才能一起去往的云端深处。

申屠锐觉得这一夜难得的好眠,身体精神都在一种久违的愉悦放松中醒来,以至于他没睁眼就先微微笑了笑。

手摸索了一下,床畔竟然是空的!

他猛然睁眼,心中有难言的惊恐——就如那一夜,他在她怀中安眠,觉得世界再纷乱,他仍有栖身之所,可是一转眼,她就离开了,他的世界只剩比潼野城还残败的废墟弃地。

就因为他经历过伤害,知道这种伤口如噩梦缠身,才深怕自己在气恨之下,也留给她这样的伤痕。

她的枕头上放了枝油菜花,这个季节哪里会有这个?他拿起来细看,原来是用黄绡做的,她很费了一番功夫吧,做得惟妙惟肖。

斓丹端了早饭进来,申屠锐觉得被她窥破秘密,有点儿孩子气地一转身,背对着她。

斓丹抿嘴一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站在床边看他的背,“原来真的是你……每年四月十二都绑一枝油菜花在我院中的柳树上。我一直以为是哪个小太监爱慕我宫中的宫女,才年年春季以此示意。”

他对着床里闷闷一哼,笨蛋。

“为什么是四月十二?”她疑惑。

“那是我生日!”他总觉得,那一天该和她一起分享,不管是喜乐还是悲忧,他不能出现在她面前,还是想让她知道。

斓丹眼眶红了红,那时的她太不自信了,就连他这样示意,她都没想过会有人默默喜欢着她。她感动,也高兴,更明白地感到,原来她那么早就在他的世界里了。

“可是……为什么是油菜花呢?”她撅嘴,他要是送些表示爱情的花朵,或许她就不会那么懵懂无觉了。

“因为你就像朵油菜花。”他不满地说,她还挑肥拣瘦起来了?

斓丹神情一黯,“那时候……我真的不漂亮。”在后宫的姹紫嫣红中,她真的只算油菜花这种水准吧。

申屠锐听出她的失落,转过身,坐起来,姿态优雅地倚着床头,“你总是穿着浅黄色的衣服,就像我生日时漫山遍野盛开的油菜花。”她怎么不漂亮呢?在他眼里,她就是最美的。

斓丹僵直地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毫无遗憾了……那段平凡甚至晦暗的岁月,瞬间好像被春光,被铺天盖地的清新黄花填满。

“申屠锐,吃饭吧……我要把你喂胖……”

他伸手一拽,这回轮到他把她压在床上,他扯开她的衣服,坏坏一笑,“好,那喂吧。”

斓丹又气又无奈,捶了捶他,“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俯身,语声缠绵,“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58章 第58章 尘土归虚

斓丹在院子里晒草药,看见孙世祥走进门,几个月不见他,还是老样子。

孙世祥倒一脸尴尬,向她见外地抱拳施了个礼。斓丹向他笑笑,孙世祥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支吾了一下,说:“浮朱姑娘,那天卑职也是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害您受伤,一直也没机会赔罪……”

斓丹听了,连忙站起来,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那天是我不好,你千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虽然被他狠狠推倒,摔破了膝盖和手肘,但也因为他气得大骂她,说出申屠锐喜欢她多年,才有机会得知那些过往。虽说她在申屠锐面前愤愤告了孙世祥的黑状,心里还是感谢他的。

“皇上呢?”孙世祥不想再对这件事继续谈下去了,赶紧问了句。

斓丹向屋里点了点下巴,刚才一个侍卫送来封信,申屠锐看了脸色就有点儿不悦,她觉得应该避讳一下,就出来晒草药了。

孙世祥正要往屋里去,申屠锐已经出来了,站在门口看了眼斓丹,随手把回信交给孙世祥,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一定亲手把信交给斓橙,并且告诉她,这是我的意思,这次北征不用她参与,不要跟来了,让她别任性。”

孙世祥双手接过信,说了声是,随即顿了下,确认说:“申屠铖的骨灰还按原计划处理么?”兹事体大,他不得不再问一遍。

申屠锐点点头,“还是把他葬回申屠家的坟茔,落叶归根吧。”

孙世祥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申屠锐向外走,斓丹犹豫了一下,他走得慢,斓丹心领神会,偷偷笑了下,追上去拉他的手,问他:“干吗去?”

申屠锐果然没有甩开,乖乖被她拉着,“想四处走走,潼野重建得不错,该记苏易明一功。”

斓丹笑着,连连点头,小苏将军理所当然该受到奖赏。

潼野城不大,转着转着已经到了城墙底下,申屠锐抬头看了看,拉着斓丹走上城头。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孙世祥带着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穿过城门,直奔鄄都方向去了。斓丹仔细瞧了瞧,装着申屠铖骨灰的盒子被包裹得密密实实,挂在孙世祥的马上,她不由叹了口气。天下尽知,大晏高皇帝战死潼野,因为立国不久,陵寝尚未兴建,只得葬入前朝高阳太子未启用的陵墓之中。青史所书,多有不实,原因就是那些号称铁笔直书的史官们,知道的也只是当权者想让他们知道的。他们的确看见高皇帝的棺椁浩浩荡荡被送入山陵,至于棺椁里到底安放了什么,就不是他们能探知的了。

“太子哥哥的墓里……只葬了申屠铖的衣冠吗?”斓丹看着远去的马队,感到悲凉和讽刺,当年太子哥哥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所建陵墓也是按着天子规制,没想到一朝巨变,自己荒坟野葬的,仇人却享用了精心修建的陵寝。

申屠锐又露出不甘的神色,悻悻说:“那不是太浪费了么!我知道你想把那些埋在乱葬岗的兄弟姐妹都寻个稳妥的墓地改葬,你哥的陵墓就不错,只是几十人一起葬进去,略略有些挤,但总比乱葬岗好多了。”

斓丹滴下泪来,回身抱住他,“谢谢……”她要谢他的事很多,这一件尤其是,毕竟是压在她心头很久的愿望,没想到没用她说,他就安排妥当了。“可是,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我让你二姐帮着迁葬,她不是最记挂这些的么。”他对斓蓝始终礼敬有加,不仅是赞许她有情有义,更因为在当初那样的危局中她还肯给斓丹烧份香火。

“蓝姐没怀疑你?”斓丹有些担心。

“没有,我告诉她把人都葬到你父皇给贵妃修的妃陵里,她就没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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