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中的杂草不定时被修整过,草长不到三寸,上面又铺着修整后的枯草,一层又一层,仿佛成了一条草道,人踩上头不扎脚,还因洒了石灰、雄黄,蛇鼠虫蚁不生。
几年整顿下来小有规模,昔日荒芜一片的废园如今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致。
不愿与躲在暗处的人有任何交集,殷如素是真的想走,敌暗我明的情况下,走为上策。
只是不能走两府相通的那道小门了,那是她和青玉的秘密通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其实这门也用不久了,京里的大伯已捎信来,言明若无意外的话她爹明年三、四月任期一满便能回京。
两任六年,他也算尽心尽力了,至少治下无冤案,百姓安居乐业,更庆幸的是连着数年无重大灾情传出,有一年的小旱也顺利解决,为官之道平顺犹如神助。
回京对殷如素唯一的影响就是不能再利用桃花林赚钱,等于断了一条生财之道,不过她决定临走前再酿一回酒,趁三月桃花开时一口气把花全摘了,足以酿三、四十坛子的量。
她想年底前叮嘱青玉一声,让青玉在本家当差的爹先替她在僻静的巷弄里买间二进的小宅子,便于她回京后可以想些生财方法,也能置点私产。
“想走?”
当殷如素想从后门开溜,再由县衙小门进入殷府时,刚要推门,一颗青果子就这么咻一声嵌入年久失修的门板,破风而至的声响让她身子一滞,接着带点戏谑笑意的男声响起,吓得她不寒而栗。
殷如素故作什么也没发生,无视嵌入门板的半颗青色果子,一心装聋作哑。
门,再度拉开。
下一瞬,“砰”的一声又阖上,这回力道又加强了。
殷如素心口漏跳了一拍,有些不安。
“爷说了你可以走了吗?”
不走还留下做客呀!她不和牛鬼蛇神打交道。殷如素在心里回答,但是脑袋瓜子始终不回头,有点自欺欺人的心态,没亲眼见到人就能当作不存在,将这事当成午后桃林间的一场梦,梦醒了就没事了。
“不要以为无视爷就能走,爷正闷得慌,来逗个乐吧!”
话音刚落,一阵风从耳边掠过,感觉自己飞起来的殷如素分明没移动半步,人却回到了草棚下的平台。
她讶然,也有一丝丝不快,她不喜欢被勉强,不管对方是人是鬼都一样。
“缩头乌龟不敢示人,还会寂寞呀?”说什么闷得慌,听那声音明明欢乐得很。
男子呵呵大笑。“敢骂爷王八的,你是第一人,有种!你说我该赏你什么才好,一颗项上人头吗?”
“我没种,但不妨碍你把这片桃花林赏给我,如果你是这宅子的主人。”
“胆子真大,爷都要杀人了还敢讨要东西。”带到黄泉地府吗?
这人傻帽呀!要杀人之前还说这么多废话?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杀手手册。“你只说项上人头,没说是我的。”
既然死的是别人,那便与她无关,她不开棺材店,收尸的事轮不到她出面。
男子笑了。“你不怕?”
“怕。”她装模作样的抖了一下,表示她怕到语无伦次。
“哈哈……有趣,有趣,真有趣 以为逮到翻墙而入的小贼,没想到是只有爪子的猫儿,让爷心痒难耐。”挺锋利的爪子,挠人挠到痒处,叫人想抚顺她的毛。
“请问这是贵宅吗?”都对话这么久了,她也猜出来者是人非鬼,装神秘不现身只是想吓人,偏她不是吓大的。
“是或不是有何差别?”他语带趣味的问道。
“若是前者倒是小女子的不是,未经许可私自闯入,在此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再不二犯。反之,你也有可能是贼,一个贼子的荒唐话无须理会。”意思是说他们都是贼,同行间没有谁贵谁贱。
其实殷如素是真的不怕,隔了一墙就是齐南县衙,她住得虽偏远但离衙役的官舍很近,平时有七、八人驻守在内,一遇危险高声一呼,一群带刀的差爷便能立即赶至。
不过这也看得出简琴瑟的用心险恶,把庶女往男人堆旁一放,她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尚能保住清白名声,若是一个言行不当与人有了什么,她的一生也完了。
当初殷如素入住半年多才发现这个异状,她让青玉去查了一下,发现县衙其实是呈凹字形,女眷的后院与原本县府官员的家眷住处相连接,但因县丞、师爷、书吏等是本地人,便把此处改为外地衙役的官舍和休息处,平日不当差时总有三、五个人在此裸着上身对招。
那时她还小,没想得太远,还暗自高兴有衙役就近保护,等年岁大了些才由奶娘口中得知此事大为不妥。
可是住都住了还能搬离吗?之前空的院子早被简琴瑟安排的人占满了,她想挪位也没地方可挪,只能等到任期届满才能搬离。
“有意思,倒把爷说成贼了?小丫头这脑子怎么长的,立于下风处还有闲情逸致在背后捅人一刀。”她不是胆大包天便是有恃无恐,瞧她这个头也不知满十岁了吗?遇事倒是不惊不慌。
“我手中无刀。”她手一摊,扬扬手上的医书。
“唇舌利于刃。”文人的笔能杀人于无形,洋洋洒洒落笔便能尸横百里,可见言语比刀剑还利。
“贼公子,小女子的唇枪舌剑没伤到你吧?”殷如素假模假样的问候,心想几时呼救才是最佳时机。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姓赵。”他自报姓氏,清越的嗓音听来很年轻。
螓首一点。“姓赵的贼公子,幸会了。”
“赵无疾。”这下总该知晓他是谁了吧!
老被关在后院,极少被嫡母带出府赴宴的殷如素,那些官家千金是一个也不认得,更遑论手帕交了,她最常见到的便是府里的丫头、婆子,什么外男的都是绝对禁止接触。
月嬷嬷把关得很严格,除了照顾日渐长大的殷正书外,对殷如素的门户守得很严密,闲杂人等靠小偏院太近就会被赶走。
“贼公子赵无疾。”好像在哪听过,印象不深。
似乎有人提起过,但她并未留意,与自己无关的事她向来漫不经心,从耳畔溜过便是过眼云烟,无须记住。
“去掉‘贼公子’三个字。”金阳粼粼洒落,一道背光的修长身影坐在枝桠繁盛的桃树枝干间,指间勾着一只玉做的白玉葫芦,神情惬意而慵懒。
“贼公子想把祖宗丢掉?”她假意讶异。
贼的祖宗还是贼,做人别忘本哪。
赵无疾仰头,自玉葫芦里流出一道清冽甘液,他就口一饮。“你知道爷的祖宗是谁吗?足够诛你九族。”
诛九族?姓……姓赵?!“贼……呃!公子是来玩儿的吧?小女子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这下她终于回过神了。
这天下是赵家人所有,当朝皇上正是赵无涯。
“看来你是猜出爷的身份了,倒是个机伶的。”和笨人打交道很伤神,伶俐点才让人身心愉悦。
殷如素面上讪然,不吱声,她现在是多说多错,不说为妙,皇家人喜怒无常,她开罪不得。
“怎么,刚才还伶牙俐齿,这会儿装哑巴!不会知晓爷是谁就认怂了吧?”唯唯诺诺的人见多了,来点不一样的才有趣,小丫头刚才大无畏的表现颇合他的心意。
赵无疾深觉一只不怕他的小猫也挺有意思,闲来抚抚毛、逗弄两下,看看爪子有多利。
“是怂了。”在绝对皇权之前,人如蜉蝣。
他鼻间一哼。“爷没让你死,你就死不了,爷罩你。”
“那你想我死呢?”那肯定活不了。
没被呛过的赵无疾睁大眼,新奇地抚着光滑如玉的下颚。“爷杀过不少人,但不杀孩子。”
“我不是孩子。”原来他真杀过人。
皇权无情,血流成河。
赵无疾哼笑。“你有几岁?别在爷面前作假,爷摘下的脑袋足以挂满一圈护城河。”
“十二。”半大不小,最尴尬的年岁。
“什么,你有十二岁?!”
枣白色身影伴随着难以置信的嗓音翩然而至,感觉头顶上的天空忽地暗了几分,殷如素抬头一看,忍不住暗忖:天呀!好高,她居然只到人家的胸口。
【第三章 纨绔世子爷】
看到小丫头发直的双眼,脸上挂着冷笑的赵无疾勉强原谅她的鲁莽,原本要放到她头上揉的手在思及她的年纪后为之一顿,缓缓放下,有些遗憾不能肆无忌惮。
“小丫头,你看够了没?”她雪白的颈子看来很脆弱,他用两根手指头就能掐断,外表还看不出伤。
“看够了。”她低下头往后退。
人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还会怕死啊,爷倒小瞧你了。”能屈能伸,不做找死的事,很好,识大体。
“人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没了,当然得好好珍惜。”若非不得已谁想死,长命百岁不好吗?
“说得好,有脑子。”赵无疾食指一勾,敲寒瓜似的敲她脑门,叩!叩!叩!脑子有物。
谁没脑,就看会不会运用。她在内心腹诽,眼睛却很忙碌的偷觑面前的美少年,这人真是好看得过分,说是妖孽一点也不为过,存心是来祸害世人的,十足的祸水秧子。
殷如素觉得两颗眼珠子不够用,得多来几颗,眼前唇红齿白的少年,年纪最多十五、六岁,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十分妩媚,眼波一睨,十里杨柳尽醉倒。
尽管唇色比她还水艳,珍珠白肤色比她还水嫩,透着莹玉色泽,美得恰到好处,可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女气。
美人风姿,窈窕多娇。
此妖孽……不!是美少年不比电视上的男明星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得雷人呀!就连见多识广的殷如素都有些看痴了,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摸一把,看是否如玉滑腻。
但她矜持住了,没把皇室子弟当花街小倌调戏,要不这脑袋十之八九挂不住,只能化作桃花树下的肥料。
赵……皇上岁数不大,应该没这么大的儿子,姓赵的皇室宗亲又长得如此风骚,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一户人家了……曾经的摄政王,如今还政的汝南王,皇上的嫡亲皇叔,与先帝是一母同出的兄弟,小先帝十五岁,手执天下兵马,地位堪与当今皇上比肩。
瞧他年纪,兴许就是汝南王之子了。
“小猫儿叫什么名儿?”赵无疾将心中所思脱口而出,一句小猫儿喊出口,他便觉得像,这丫头不就是装乖的小猫吗?听话的时候眯着眼喵两声,温驯得让人忘了她有利爪。
什么小猫儿,当她是四足畜牲。“小猫。”
闻言,他一怔,继而笑得冶艳,玉雪般的长指轻佻地抬起她下颚。“我十岁就跟着我老头上战场,十一岁砍下敌方将领的头,十三岁率领三万兵马杀光对方十万大军,成堆的尸体如山高,一把火烧了七天才烧成灰烬。”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殷如素脑子里浮现现代战争的惨烈,顿时抖了一下。
“现在你打算告诉爷你的名字了吗?”赵无疾低头俯视,目光睥睨,轻狂又不可一世。
“我……呃,我姓左,叫……”她眼神左右飘移,思索着该叫什么名字。“娉婷,我叫左娉婷,是东街庙口前米铺老板的女儿,我帮着送米过来,所以知晓这地方。”
“爷要的是真名。”他的手指轻柔地从她的面颊往下抚向咽喉,略带薄茧的指腹在喉间上下滑动。
“是……是真名。”她力求镇定,面不改色。
“要不要爷把你扔过墙,问问齐南县县令,他的家眷几时改姓左,莫非和左氏人家定了亲?”小猫儿真不乖,当着他的面也敢满天撒谎。
殷如素一听,小脸白了一瞬。“贼……赵公子、赵哥哥、无疾哥哥,你是诸葛再世,能掐指神算,我的确用了假名,可是我是未出阁的姑娘,女孩家的闺名怎能道于外人知呢。”她的意思是别为难人了,她不坦白也是世俗所迫。
“再喊一声无疾哥哥来听听,你这甜糯糯的嗓音真好听。”还有不怕他的人,值得好好圈养起来。
很无奈的,情势逼人,她只能轻哝软声唤一声,“无疾哥哥。”
“爷不用小猫的名儿,爷半时辰就能查出。”他一扬手,一道灰白色影子几个起落,消失无踪。
僵笑得难看的殷如素都快哭了。“无疾哥哥,我可以走了吗?我还得回去练字、背书。”她真是流年不利,年初忘了到庙里上炷平安香了。
思及前不久曾从二姊姊口中得知这座一向无人出入的宅子居然来人了,浩浩荡荡一群人,一下子呼朋引伴寻欢作乐,一下子纵马狂奔在大街上撞倒无数摊子,只为要到城外西山打猎。
因此她好一阵子没来,以免遇上了自找晦气,没得说理。
等呀等,等呀等的,这些人似乎有点平静,她让青玉架起梯子往墙头探看,桃花依旧,无人探问,花季一过,桃花树纷纷凋落一地的桃红,小果子也冒出头了,显得青翠可爱。
她在墙的这一边听了好几日,确定没人走动才敢放胆一试,毕竟这桃花林如同自家后院,每当她心情不好时总习惯来这儿走走,要不就浑身不舒畅,仿佛人生无趣。
被压抑太久的她总想往外走,即使只隔一堵墙而已,也会有不一样的心境,感觉豁然开朗,摆脱了在殷家被禁锢的自己。
之前来了两回都没事,殷如素也就放松了,依着以往的习惯在林子绕过一圈后再走到草棚子下曲膝侧坐。
好在今日起风了,有点小凉,怕冷的她不像以往一样窝在平台上脱掉鞋袜露出大脚丫,要不然就难说分明了,她哪料想得到今儿个会有人跑到树上纳凉,还好死不死的与她撞个正着,更甚者……待在皇城都不见得能碰到一个皇家人,她却在几百里外的小县城撞上了,这个逆天的运气得有多背?真是楣神上门,闪都闪不过。
“走小门?”他挑眉,笑得撩人心扉。
虽然如今站在后门,但她来时分明是钻小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