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当今圣上的贴身太监,陛下从小到大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陛下可以随时撤去所有侍卫,却不能撤去他江喜:真不耐烦有人跟前跟后时,他顶多闪远一些,但还是得保证陛下是在他可以看到的范围内。他与燕奔大人的职责类似,一内一外,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贴身随侍的人,皆以陛下的安全为首要。
当然,他们这样的人,自是帝王最信任的心腹,除了是绝对忠心不二之外,也必须是心思缜密、眼色极佳,且深谙守口如瓶、言其所当言的道理:绝对不能搬弄是非、不能嚼弄舌根混淆陛下的判断。江喜自认身为陛下的心腹,他干得还不错,足以甩先帝、先先帝等的那些宠宦十条街。
自然,昨晚整夜守在柳寄悠小院门口的人,除了江喜,不会有别人。
龙天运低首瞧着上衣襟口,原本垂系在钮扣间的坠饰一云龙金链,如今改系上另一条翡翠龙链。
那条云龙金链,是他甫出生时,父皇亲手从身上取下,系在他襁褓上的:除了表示对他这个皇长子出生的喜悦外,更是向世人宣告他太子的身分,百年之后,国之重器,将交托到他手上。
那是一条极具意义的金链,本不该轻易离身,更别说转赠他人了:当年太子妃仗着新婚情浓时,伸手向他索求都未曾得到他应允。任何带着“龙”字的饰品,没有皇室血统的人,都没资格配戴以及拥有,这是所有人一致的认知。所以后来他找来名贵的凤形头面送给太子妃,太子妃便不再对他那条龙链有任何觊觎。
龙链这样阳刚气重的饰品,就算不理会它尊贵的含意,到底也不适合女人戴,不是吗?
可昨夜他却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动情心绪下,硬是将龙链环在柳寄悠足踩上,扣得牢牢,很确定除了自己,没人找得到链子的隐扣在哪里,任她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找到解下它的方法……想到她的无计可施,龙天运本来乌云罩顶的心情顿时变成阳光普照,又愉快了起来:此刻他完全不愿意去想别的,包括一个女人适不适合戴龙链的问题,以及他冲动下将龙链扣在柳寄悠脚踝上又是多不恰当。
龙天运挥挥手道:“昨夜那事,不必记挡。”昨夜没让她在甘霞殿侍寝,就表示他应允了她的央求:而他既然在她闺房过夜了,就代表他再怎么不高兴、不情愿,也会同意她无理的要求。反正……反正那女人也不稀罕,不是吗?
不稀罕这庄严华美的皇宫。
不稀罕他这个年轻英俊的帝王。
不稀罕他所能给她的一切尊荣与恩幸。
她献出处子之身就是要他就此远离她。
老实说,对这件事他很不高兴,甚至觉得受了委屈。可昨夜那场无所节制的颠鸾倒凤,却又让他在每每想起一丁点时,就掌心发麻、胸口发热、脚趾蜷缩……那畅快到极致的情事,光是回味起些许,便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麻栗感:不用细想每一个画面,只消想着柳寄悠这三个字,便能引发出这样的反应,不能自己。
真是前所未有的……癫狂。
癫狂到让他有些惊恐。所以当清晨离去时,就算做着霸气占有的动作一将云龙金链扣在她脚踝上,嘴里说着“你是我的人”,但最后,他知道,自己是会依她心意的。
依着她想自由出宫的渴望。
依着她想要与他再无瓜葛的大逆不道念头。
依着她,不记挡,不教世人知晓,他这个年轻帝王曾经临幸过她这样姿色不佳的女人:换个角度想,也算是全了他的脸面,是吧……
这个女人带给他太多意外,令他无从应对,又难以控制。所以,不想当他的宫妃,便不当吧!她不稀罕,哼,他也不稀罕她的稀罕!
江喜已经放弃从陛下脸上揣测他老人家现在的心情是好还是坏,所以完全恭顺地垂低头,说道:“那奴才叫膳房熬药汁送去那小院。”
“那……也不必了。”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这种事可由不得帝王任性,既不记挡,倘若有孕信,到时可就麻烦了,事后怎么描补都圆不了的。所以江喜连忙道:“陛下,这实在不妥啊,要是——”
“好了,闭嘴吧!关于她的事,等朕南巡回来再裁决。”直到此刻,他都没有想过要让柳寄悠孕育他的孩子,但想到要赐她药汁防孕,却又抗拒着这念头。
一切,就交给老天去决定吧!他不该为个女人烦心太多,尤其是在还有无数朝政待理的这时刻。
对于柳寄悠这个女人,他已破例太多:那样一个女人,也实在太够了!所以龙天运心中憋着一股气,打定主意,再不为她破例了,从现在开始,连想也不要想!
为了坚定自己的意志,龙天运道:“到两仪殿。”今天送上来的奏折都还没看呢!该好好阅看一下。
“是。”江喜唇嚅动了下,最终没敢再多说什么。走到门口,朝外头扬声道:“摆驾两仪殿!”
外头恭候的人全动了起来,江喜眼尾扫到几名敬事房的人正捧着绿头牌朝这边走来,于是回身走到龙天运身边,一面为他更衣,一面细声道:“陛下,敬事房的人来了,您今夜要召哪位宫妃侍候?”
龙天运愣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心思,淡淡地问道:“这个月还有哪些人尚未召幸过?”身为一个宁缺勿滥的品美者,又登基没几年,他的后宫并不算充裕,大多是东宫时期的老人了,有资格刻制成绿头牌的,其实也就十个指头的数就能算完。
江喜不必多想就能回答得出来。
“高才人、何美人、赵良人。”这三人都是低位妃妾,容貌自是美丽的,但性情不显,所以当帝王想找美人伴驾时,不会特别单独想起她们。
龙天运此刻也没心思一一回想这些女子是何模样,随意点了两人,便忙公事去了。
江喜默默看着陛下那副冷淡的表情,对于今夜那两名宫妃能否真正等到君王想起,并侍寝成功,抱持很大的怀疑。
彷佛那夜只是一场幻梦,梦过了无痕。
一切生活如常,没有多点什么,也没少点什么。
去储秀宫上闺学,去冷宫走动,或与那些被,所有人遗忘的可怜女子们一同聊天读书或绘画。冷宫里生存环境艰难,皇宫里除了提供粗陋的三餐以供勉强温饱之外,就没有其它了。至于衣物以及床被等物品,若是无法获得娘家暗中接济,就得受着:受不了的,就得学会像粗使宫女那样干活来维持自己不至于衣不蔽体的狼狈。
不受君王待见,或年华老去,都不代表要放弃自己,反而更应该爱惜自己。柳寄悠总是一再灌输她们这个观念,也许一时之间扭转不了她们的自暴自弃,但至少她们看来己较有生气了,不再一迳地死气沉沉,像是除了等死,别无它想。
“小姐,还需要更多的花吗?”挽翠又摘满了一篓鲜花,提回来倒进一个大盆子里,注水清洗。
“不必了。你都来回倒多少花儿了,只怕这附近的花都给你摘没了吧。”柳寄悠挽高袖子,纤纤素手沉人清水里,力道轻柔地漂洗着满盆的鲜花。
正在分开花萼与花瓣的落霞笑道:“昨日膳房的王大厨以及林公公听说小姐擅酿花露与果酒,恨不得在提供了所有器具之后,还跟来打下手偷学个几手呢。可到底没敢,规矩摆在那儿呢,想往皇上的后宫跑,光是第一道守卫的门就通不过。那两人哪,一个热爱学习酿酒,一个好酒,咱们小姐又是柳家出身,柳家人是有酿酒秘方的,且从不轻易送酒给人,但喝过的都赞不绝口。他们可馋了!”很自豪地挺挺胸,又道:“你没瞧,今日的早膳多了两道菜,午膳的菜色也是费工的,要平常咱们的份例哪能领到这般等级的好菜,也就比宫女吃得好些罢了,想要吃个好的,都得自己掏钱。咱们今年多酿一些百花酒,巴结了后城门的差爷,往后要出门买东西就更方便了。”
挽翠点点头之后,想到了什么,又摇摇头,小声道:“咱们应该……不会一直待在这儿吧?可能酿下的酒还没成呢,就可以离开了吧?”自从知道小姐的打算之后,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再没莅临小院,想来是同意小姐的想法的。那么,她们待在这儿的时间应不会太久了吧?
柳寄悠不接这话,像是只专心于淘洗鲜花,心无旁骛。
落霞斜过去一眼,说道:“就算是明日就能出宫,该打点的事,就不能放下。人情往来就算只是做个表面也好过什么都不做。能结善缘的事,为什么不做?再说了,谁知道哪天可以离开啊,在还未离开之前,我们钻些门路谋个便利,让日子好过一些才是正经。”
只要能与膳房的公公们交好,平日要出宫门只需登记一下,就可以随采买的公公们出门:只要能出宫,自然就能趁机回柳宅拿物品、上街采买纸笔书籍等物,让小姐的生活更舒适一些,何乐而不为?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呆板不会变通的人,就自己捱着受苦吧。
两个丫鬟说话说到后来,就忍不住斗起嘴来,你堵我一句、我拆你一台的,尽把两人从小到大做过的糗事都拿来取笑一番,愈说愈多,说得两人都快红了眼,简直下一刻就要挠过去一下似。
柳寄悠被两人逗得直笑,因已经好些年没再看过她们这样孩子气的样子了。自从提做一等丫鬟,贴身服侍她之后,这两个丫头就是稳重可靠的:又因为貌美,随着她出门时,总被人指指点点,暗中说些不甚好听的话,尤其是那些心怀高志的丫鬟们,自认为猜对了她为何会如此提拔容貌胜过主人甚多的丫鬟一一不就是为了日后嫁人时固宠呗。
两名丫鬟从此更加谨言慎行,宁愿被人说呆板,也不愿给人娇俏灵动的评价。她们是清楚小姐完全没有拿她们去给未来姑爷固宠的想法的,她们也不是那种野心勃勃想利用容貌将自己从奴婢身分转变为主子的人。
“你们两个呀,嘴皮子更见利索了,也不知道哪学来的。”柳寄悠玩笑地轻斥着。
“当然是小姐教得好呀!”两名丫鬟异口同声道。
“是是,是我的功劳,把你们教得这样好,简直教得太成功了,吾心甚慰。”柳寄悠叹笑。
三人正扯着闲话逗趣,此时英王龙天连施施然晃了进来,看她们主仆三人一致穿得像个村妇,又是头巾又是套袖围裙的,手里不停忙活着,嘴里则在谈笑。走近时,忍不住道:“怎么本王每次来,就是看到你们不停地工作?”
柳寄悠领着两名丫鬟行礼:“见过英王,王爷安好。”
“你也安好。得了,快起身吧,老来这一套。”龙天连含笑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