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村……秦山……秦庄……头儿,这永梅县目前虽然还没有清理好田地籍册,可是从一些旧档案里也查不到这些名儿啊。您十岁离家从军,那时年纪小,会不会记错啦?会不会您的家其实在别的县呢?比如名儿相似的永春县,或者是长梅县什么的?」一名大汉趴在八仙桌上,仔仔细细看着平铺在桌上的县舆图,看了老半天,实在是找不到头儿所说的那些村名或地名。
另一名汉子拍了拍桌上那个较真的笨蛋,骂道:
「谁管舆图上有没有秦家村!咱们把想要的地都圈了去,取名叫秦家村,不就是了?话说咱头儿就是把整个永梅县给改名叫秦家村,上头也是允许的!」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还非常可行,汉子非常得意地看向头儿,企图得到头儿赞许的一眼。
可惜他家头儿连眼风也懒得刮他一下,站在八仙桌边,看着舆图,指着永梅县东边的地,说道:
「应当是这边,不会错。在一百年前,整个永梅县的东半部都属于我秦家,后来前朝国运衰颓,在还没有亡国之前,其实已经除了京师还算太平之外,其它地方老早已狼烟四起、民不聊生了。所以我秦家为了保全,就往东边祖坟地收缩领地;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勉强维持着耕读世家的脸面,几千甲的田产便只剩下县东一小角的上百甲地,就命名为秦家村。秦家村背后有几座山包,最中间那座山包是我家的祖坟地,叫秦山;山上的隐秘处盖了个很大的山庄,用来藏粮食躲乱世的;不过在我六、七岁时,那个山庄就被流民给打砸抢完后,一把火烧了。」以一个十岁就离乡背井,并且以为自己随时会死于战乱的人,如今还能记得些许家乡旧事,连他自己都觉得挺神奇的,所以一时就边想边说,说了老多话,或许是为了翻捡出那些早以为已忘光的记忆。
「永梅县的良田多,四十几年来遭受过无数匪祸,原本世居于此的人大概都不知所踪了,而后来过来居住的,也没取个正经村名,现在就分东西南北的叫着,几十个村子都混叫一通,光是叫东村的,就有十四个村子,真是乱极了。」趴着看舆图的大汉叫吴用,仍然在叹息着。
「管它现在名叫什么,反正该是头儿的地,谁都不能占。」几个汉子握拳叫着。
「不只不能占,还得加倍付利息!」最先叫嚣的那个汉子补充完,看向老大,说道:「头儿,我刚才的主意怎样?不赖吧?咱就把永梅县给整个划成秦家村!以前半个永梅县是您家的,现在整个永梅县都是姓秦,这才叫光宗耀祖嘛!等您回家祭祖,包准您家祖宗们全高兴得在祖坟上冒青烟——哎唷!谁打我!」作风粗蛮的汉子正说得高兴,冷不防被人朝后脑勺撮了个巴子,将全无防备的他给拓跑了好几步,直到扶住窗框才止住身形。
「王勇,就算头儿真占了整个永梅县的地,上头肯定不会问罪,甚至可能会默认,因为很多武官都是这么干的。可是,每个武官都这么干,不代表咱头儿也要跟着这么做,也不代表皇帝心里没意见。」一名看起来颇为稳重的男子缓缓说着,那斯文的样貌,以及偏向文士的穿着,如果不是知道他下手有多黑,还真以为刚才那记偷袭不是出自他手。
「纪智!我就知道是你这家伙偷袭我!有胆子咱正大光明打一场,老子包准打得你满地找牙!」王勇咬牙切齿地低吼,要不是这会大伙儿都挤在这间局促的货栈厢房里,无多余空间可伸展,他老早扑过去打一场了。「我现在不跟你打,你给我好好说说,为什么咱头儿不能把整个永梅县的地给圈了?为什么皇帝会有意见?现在国家穷,皇帝欠了上层军官的军饷与功赏,给了爵位,却拿不出钱粮,最后纵容大家圈地,那也是他愿意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咱为什么不做?更别说头儿不过是拿回自家土地,然后再多拿一点利息罢了。」比起那些圈地圈得肆无忌惮,别说几个小县了,甚至还有几乎吞下整个州郡的那些胆大包天的人而言,王勇觉得他们现在就算连同永梅县旁的丰渔县也占下来,都算客气。「以你那一根筋的脑袋,我可懒得浪费口水说到你懂。这中间有很多弯弯绕绕就不说了,只两点:第一点,咱不给大将军扯后腿;第二点,咱头儿只想拿回自家该有的地,并不想在永梅县当土皇帝。你只要知道这两点就好了。总之,只要大将军和头儿在朝堂站得稳稳的几十年不倒,咱下面这些人才有好日子过。」纪智伸出两根手指在王勇面前晃着,直到被王勇不耐烦拍掉才作罢。
王勇当然听不明白,目光扫了其他人一眼,发现有人像是听懂了,有人仍然跟他一样茫然。不过他可不想追着纪智问,免得气死自己。于是决定找头儿问个清楚——
「头儿,您真的只想拿回半个永梅县就好吗?」
不知何时已站在窗边,正朝下头在看些什么的秦勉,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背对他们摆摆手,淡道:
「不是半个永梅县,而是我祖父在时,属于我秦家的土地,也就是秦家村,包括那几座山包,我是必须拿回来的,不管那些土地现在被谁占去。」
「只拿回一个小村子?不会吧!您明明可以得到半个永梅县的!」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后来几十年里是被迫卖了还是被强占去了,我们秦家都认了。我答应祖父,如果没死在乱世,有机会发达,就要拿回名正言顺属于我家的地。」
「名正言顺的依据是什么?」一个憨厚的汉子好奇问。
「当然是白纸黑字上写得清楚明白的田地契。新朝发布的政令不是说承认所有权吗?只要田契没有遗失,就承认。而我家一直把田产地契文书藏得很好,就算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也知道该去哪找。」
王勇见头儿说个话都不肯回头好好说,这实在蹊跷,于是也凑上去,跟着巴在窗子边朝下看去,边喃喃道:「头儿您在看什么啊?」
秦勉在看什么?他其实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场有趣的大戏。
这世道什么娱乐也没有,大伙儿日子才刚刚过得不那么仓惶惊恐,都还饿着肚子哩,没人会想着要发展娱乐事业。想看个乐子,连皇帝都办不到。
没办法,乱世刚刚平定,百废待举,即使宫里举办国宴,也找不到个象样的舞姬乐手或歌者来助兴热闹一番,最后只得劳驾文官朗诵慷慨激昂的篇章,然后武官拚命擂鼓,让几个平头整脸的校尉穿上没有补丁的战衣,用群魔乱舞的姿态胡乱蹦跳一通,美其名为「破阵乐」。
国宴都如此囫囵混过,更别说其它地方了,全天下的风貌可说是处处皆是「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非常的世俗,非常的寡淡。身为一个大半辈子都活在烽火之中朝不保夕的军人,秦勉,以及他的下属,或许期待着太平盛世的到来,却一时没有办法融入太过平和的环境里,过起安定的生活。
他们仍然对四处奔波又刺激的生活更习惯一点。
如果暂时不能回到战场,那就得在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一点乐子。就像之前白走一趟凉山村,去寻找他那祖父一辈订下来的未婚妻,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找着那样。明知道那凉山村大概早就被盗匪祸害得无人居住了,却仍是执意跑上那么一趟。找人是主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欢骑马四处巡游的感觉,那让他觉得自由与快活。平淡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不能跑马的日子,秦勉总会给自己找一些乐子。
而此刻,下头两名女子的对话,正好给秦勉提供了一点小乐子——
「阿福,你这是什么死脑筋啊!我又没叫你嫁人,是跟你说南村村长的侄子愿意用两只兔子、五只鸡崽子跟你生一个孩子,不拘儿子女儿,他就想留个后,也不敢指望你嫁他,毕竟是个病痨子,虽然有点家底,但实在不顶用。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别说了,我说过不给人生孩子,就算给我一担大白米,我也不会去给人生孩子!水姑,我还忙着呢,你别耽误我时间!」钱香福看起来虽然瘦,却也是很有一把子力气的,水姑这样膀大腰圆的壮妇,想抓住她不让走,得要花大力气才勉强能将人拉住。
「哎哎!阿福,你别耗我力气,我得留着力气去下田,不然早上那顿粮就白吃了,到时你赔我啊?!」
「就你的力气值钱,我的不值钱?我也是有吃早饭的,大清早从村子里跑来镇上,力气真没剩多少了,偏你还拉着不让走。怎么,你愿意给我一块饼子长力气吗?」
「就拉着你这么一下子,竟想讹我一块饼子,你真敢要!」水姑尖声怪叫。
「你敢拉我,我怎么不敢要?」不客气地朝她伸手,「要留我下来听你说话,就给一块饼子,不然我走人了。」
「没饼子!」水姑将一个小布包紧紧护在衣兜里,像防贼似地瞪着钱香福。
「我都闻到味儿了,怎么会没有。是苞谷粉做的面饼吧?给一个,不然我就走啦。」
「那你先说说,生孩子的事儿你同不同意?」要她一个饼就等于割她一块肉,水姑万般不愿意。
「不同意,没得谈。」钱香福也知道要想从水姑身上抠下一口粮食,基本转载或转售,谢谢你的支持与配合)上比登天还难,所以也不认为真能索讨成功,只想要水姑别缠着她罢了。
「你不是想弄几只鸡崽子养吗?那病痨子正好可以给你弄来,若是愿意给他生个孩子,怀胎十月期间,还能朝他索要些吃食。为了孩子,哪有不肯给的。我说你啊,好好一个发财机会,怎么就死命推拒!」
钱香福扒开箝着她手臂的那只厚掌,翻白眼道:「这么难得的发财机会,你去挣不正好?缠着我作啥?」
水姑听到她这么说,一脸心痛样地道:「我也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正准备嫁给二娃他爹呢!就是西村那个王大柱,都收了他三分田产当聘礼啦,就不能再干别的了。」非常遗憾地叹气:「早知道就晚点收聘礼。晚个一年,我还能去给人生个娃……」
「那你退婚吧。」钱香福很不负责任地建议着。
水姑横她一眼,骂道:「老娘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赚上一次丰厚聘礼,你就叫我退婚,安的什么心?!」
「我什么心也没安,只要你别烦我就成了。」钱香福拍开水姑又想拉扯她的手掌,「反正我是不给人生孩子的,你去找别人吧。反正那个病痨子给的条件那么好,你去找那些愿意卖皮肉的女人,她们乐得有这样的机会,很容易就能撮合啦,作啥拉着我不放啊!」真是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说到这个水姑就生气,说道:
「那个病痨子听说是个识字的,说什么祖上出过读书人,生的后代都要清白,不要卖过皮肉的女人给生孩子。切!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世道,还敢挑呢!他自个儿又是什么东西!」
钱香福疑惑地问:「所以就算你没收了王大柱的聘礼,其实也赚不到这桩值钱的生意。这个病痨子这样挑剔,你又何必帮他找人?」这实在不符合水姑的脾性。
水姑当然很不爽那人对她从事的行业之一有这样大的意见,但她从来也不是怕人说的,而且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就听她道:
「那病痨子就算再怎么惹人嫌,总有两个好处是看得见的。第一个,他身体太单薄了,不敢想娶妻耽误别人,就想留个后;第二个,他不敢祸害黄花大闺女,就要我帮他找个清白的寡妇给他生孩子。阿福你也知道,别说两只兔子、五只鸡崽了,就算是只给一只兔子,多的是活不下去的人家愿意把大闺女拿来换不是?所以我才愿意去帮他牵这个线,这个中人钱不赚白不赚。」
「那你继续去找别个寡妇吧,我白白听你抱怨那么久,已经是看在大丫的面子上啦,再听你说下去,我真的抢你饼子了。」钱香福听完,也没有什么感想,就想着要去镇长家把新采到的草药给换些好粮,好回去给家里两个老人家补补身子。
水姑连忙捂着身上藏饼子的地方,警戒地防备着钱香福,心中实在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小寡妇完全没辙,不愿做的事,好话歹话说到地老天荒都没用,心硬得很。水姑自认是八面玲珑的人,这辈子就只有钱香福这个人是她搞不定的。想想真是挫败!「阿福,你怎么都不动心一下?我家大丫要不是才十四岁,我都想把她嫁到病痨子他家了。这样以后生娃子,死丈夫,有田产,又能出来跟我学做生意,真是怎么想怎么好,可惜大丫还小,初潮都还没来呢!」
「快去找会动心的人吧,穷苦人家那么多,很容易找的。」继续赶人。
「我当然知道很容易,可人家觉得你不错,所以要我先来问问你咩。你不愿意,自然就找别人了。」还是有点不死心。
什么叫觉得她不错?!钱香福一时警觉起来。她名下现在有很多田产,虽然并不广为人知,但一般村长之类的人,倒是不难打听到这些。别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阵子东村那边占着她名下田地耕种的人都在蠢蠢欲动,听说是跑到村长那边要登记田地,却发现所有土地都已经有主了,纷纷打听着这些田地登记在谁名下,一群农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阴谋呢。
这是钱香福早就预料到的情况,目前也在暗自准备,不管怎样,就是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
打发走了水姑,她快步往镇长家走去。走完了镇长家,她还要去北城门看一下,听说最近有一批北方过来的流民聚集在北城门外,很多青壮以及幼儿妇女都插着草标自卖自身,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跟着走。
她现在需要人手,北城门外的那些流民里应该能挑到她需要的人手。
钱香福专心一意地忙着自己的事,背着个大竹篓子走得飞快,脑袋更是忙着运转,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双充满兴味的眼正盯着她看,还一路目送她走远。
王勇凑在秦勉身边,并没有怎么注意听下方的谈话,因为他还忙着一边回头跟兄弟们斗嘴,也就只隐约听到一言半句的。两个女人的谈话他没兴趣,倒是对那个吃得膀大腰圆的水姑充满兴趣——
「这女人不错!白天能下地种田,晚上能做半掩门,把男人榨干腿软,她还活蹦乱跳。体格真好,全是膘,是个厉害的女人,不像另一个年轻的,瘦得像根柴禾……不过那脸蛋儿倒是长得挺好,好好打扮的话,倒是能跟国公府那些养得像小姐的丫鬟有得一比——哎唷!头儿,您打我作啥?!」冷不防额头被敲了一记,唉叫了声,满肚子的评语忘了个精光。
秦勉收回目光,没理王勇,转身走到八仙桌边,指着永梅县东边的土地说道:「尽快查清楚这里的土地如今叫什么村名、属于谁。明天我打算先去秦山上看一下祖坟的情况,然后再到秦家村看看还有没有认得的人。」
其实他心底是知道家乡里不太可能还有认得的人,不然他不会在昨天抵达梅川镇之后,迟迟没往秦家村赶去,毕竟快马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路程。不只是近乡情怯,更是怕见到面目全非且残破的家乡——被刨平的祖坟、被侵占的家园、全部陌生的面孔……
就算十几年来的军旅生涯将秦勉锻炼得心若钢铁,家乡却仍然是他最无法碰触的柔软与脆弱。
他会拿回属于秦家的土地、修好秦家的祖坟,可是,却很明白,就算日后告老退出朝堂,也不会回来这里居住了。
再次回来时,应该是归葬那一日吧。
面目全非的家乡,他不想面对。
没有故人的故乡,多看一眼都是感伤凄凉。
【第三章】
「祖母、大叔,瞧我今儿个换回了什么!大黄米呢!」一踏进家门,钱香福就迫不及待地展示着今天的战果,从竹篓里小心端出一个大木碗,里面装着八分满的黄米。「原本想跟镇长换大白米的,听说大白米熬米汤更养人,可是那就只能换一小捧,所以我就换大黄米,足足换了两大把,差点可以把这个碗装满了。你们等着,我马上去把米给煮了,今晚我们都能吃一顿饱肚!」随着一串欢快的话说完,原本黑漆漆的小屋子立即明亮起来,一盏油灯被点亮了。
钱婆子眯着迷蒙的眼,隐约看到亮光,连忙道:「别点灯别点灯,别胡乱耗油,我一个半瞎婆子用不着光亮,你叔又不轻易走动,我们都不用灯的。福囡,你快吹熄了。」
「是啊,阿福,大叔整日都瘫在炕上,也不走动的,所以你别费灯油啊。」
钱香福充耳不闻,转身走到隔壁的灶间,往灶膛一看,发现还有些微星火,便拿着烧火棍搅了搅,又填了些干草进去引火。然后扬着声音说道:
「你们不用怕费灯油,都是自家做的,用完了我再制些,山上的材料多着呢。以后天黑了就点灯油,我得看看这灯油烧得怎样,才好日后拿出去卖呢。你们在家里点着灯,也是帮我记下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不算白白浪费。」
「可以换粮的东西,更该好好收着,点了作啥呢!现在多少人家都没得用呢。」钱婆子还在叨念。
「可咱家懂得怎么做啊,还是大叔从书中找到制法教我的呢。谁会知道山上长的那一大片苦得要命的野草,是可以用来熬灯油的?所以啊,大叔,以后你要看书,就尽量看,看能不能再找几个能发家的法子。还有啊,不管白天晚上,看书时都要点灯啊,咱这屋子的窗开在背阳面,也开得小,就算大白天,也不亮堂,别把眼睛给熬坏啦。」
「你大叔哪敢白天看书,被人知道了还不抢了去。」钱婆子说道,书本可金贵了,承平时期就是一般人买不起的贵品,更别说如今这世道了,就连一张纸片都金贵着呢,何况是书。
「咱家的东西,谁敢抢,我砍死他!」钱香福将火烧旺,起身打开灶上的木盖,将里面温热的水给舀出一半到脚边的木盆里,然后大方地将今天才换到的大黄米给全倒了进去,接着从一旁的柜子里掏掏拣拣出几颗土芋、一把叶菜,连根茎都没舍得去掉,全切碎了丢进去一起混煮。盖上了木盖,又检查了下灶火之后,才把脚边的木盆给端到正房桌上,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洗脸。
「福囡,你洗脸可得洗仔细些。」钱婆子每天总要吩咐这一句,永远不厌其烦。
「是是,知道了,仔细着呢。」她无奈地应着。
「上回你摘的那些木患子,我叫你留下一些洗脸,别全都拿去换粮了。你有留下吧?」
「……当然有,正用着呢。」没什么底气地应声。
钱婆子一听这发虚的声音,就知道八成是没有。于是眯着一双几近全瞎的眼,摸摸索索地朝桌子走过来,边道:「真的正在用吗?我瞧瞧。不是我爱唠叨,你这抹了黑浆汁的脸,得用木患子的果皮来洗才能洗得干净。你这脸要不洗干净,就会长小疙瘩,也会变粗糙,这可不成,得好好注意。」
「我有听话的。」钱香福不动声色用脚悄悄将边上的竹篓给勾了过来,伸手快速探找了下,摸出三颗有如桂圆大小的干瘪果实,放在桌上。
钱婆子双手搭在桌子上时,就摸到了这三颗果子,以双手仔细辨识了下,确定正是木患子之后,便帮着剥皮;然后将剥好的皮全塞到钱香福手上,交代道:「其实应该多用几颗,可以洗得更干净呢。你用手使劲搓,搓出泡了,才抹上脸去清洗,知道吗?」
「知道啦……」拉长声音。
「真知道就好啦,总想着应付我,每天没吩咐一句,你就肯定不好好洗脸的。」
「这不是乖乖洗了吗!哪有应付。」不想再听钱婆子唠叨,连忙转移话题,偏头看向炕上的大叔,问道:「大叔,今儿个有没有人上门打探些什么?」
「哪会没有。村长就上门了两次,其他人也都来打探着。」秦大叔向来平静而厚道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讽刺不屑。
钱香福撇了撇嘴,哼道:「什么村长!谁承认的!没有官府认证,也没谁同意,就占着咱家的地,自封村长了。这些强盗,我早晚全打出村子去。」
「福囡,你只是个小女子,可别去跟那些人硬碰硬,吃亏的还是你……」钱婆子忧心劝道。
「我哪里吃亏过了?上回他那两个儿子躲在路边要敲我闷棍,不是让我一棍子给打得晕过去,脚都给扭了,我却是一点事也没有。」身为一个在乱世混得还不错的女人,武力值自然是杠杠的。
「一个打两个你还能打得过,可若是来了七个八个,你也只有受欺负的份。阿福,咱们人少,你别跟他们硬碰硬。」大叔劝道。「我当然不会硬碰硬。祖母,大叔,你们尽管放心,不管他们出什么招,我都有准备的。」相较于两位老人家的忧心忡忡,钱香福这种万事皆在掌握中的自大口气,简直离谱。
所以她充满信心的回应,只让人听起来觉得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所以钱婆子说道:
「阿福,那个林桂花今儿个也过来了,她想给你说亲呢。」
「什么?!她竟然有脸上门!祖母,你没让她进门吧?」顾不得将脸上的水给拨干,猛然抬起头惊问。
「哎啊!怎么了?水怎么溅出来了?」钱婆子更在意的是钱香福行为举止粗鲁,没女孩样。「阿福,你该用巾子将脸擦干,而不是胡乱甩头作数,怎么这样乱来,快擦擦——」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就要帮她擦脸。
「我自己擦。」钱香福伸手拿过帕子,胡乱擦着,连忙问道:「祖母,你没让林桂花进门吧?」
「当然没有。她也不敢踏进来呢,就站在木篱笆外,想是记得你说过的,再敢踏进来一步,就打断她的腿。上回那一顿揍,她怕是还没缓过劲来,现在光是想到你,心里还憷得紧哩,想帮你说亲,也只敢挑你不在家的时候来找我说哩。」钱婆子说着也觉得好笑。果然是好名声不如恶名声,宁教人怕,莫教人爱——福囡的歪理用于这错乱的世道,却是再适合不过。
钱香福哼道:「说亲?哈!我知道他们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文的武的双管齐下吗!总之就是想尽办法要吞掉咱们的土地,让咱们的土地以后都改成他们的姓。就像那个自封村长的混蛋,正在上下串连,想要把咱们村子取名叫林家村呢。哼,想都别想!」
「哎,可是林桂花说,如果你肯嫁的话,林家的男丁随你挑,想要谁都成。还有啊,以后生了孩子,还能让其中两个孩子一个姓秦、一个姓钱,给我们两家传香火哩。」钱婆子到底有些心动。家破人亡之后,有个香火可以传继,让列祖列宗有后人供奉,实在是太重要的事了。
「就算你指望我生孩子,也不能这样随便啊!我跟谁生都成,就不跟姓林的生!你忘了他们当年怎么对待大叔的,我可没忘,到死都不会忘!脑子里都记得牢牢的。这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阿福,一旦形势比人强,你就得低头,什么仇怨都不重要,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大叔只想你这一辈子好好的。」大叔叹气。
钱香福别过头。
「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形势比人强。活下来当然很重要,而且遛得活得好。如果我不能活出人样,那些亏欠我们的当然就更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天经地义!
「哎,你这个小女子,怎么煞气这样重。现在日子渐渐好过啦,上头有皇帝坐镇,日后杀人就是有罪的,你以后不可恣意说些打打杀杀的话,知道吗?」钱婆子真是为这个凡事只以暴力解决的小女子操碎了心。这个样样都好的小女子,如果愿意听她的劝,更斯文秀气一些就好啦。
「好的,我不随便说,就在心底想。」钱香福其实觉得自己真的很听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