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疾驰的马车一路颠回帝京的周宜琳主仆四人,完全呈现晕死状态被秦勉送进国公府。把人送到之后,也没空说客套的道别话什么的(他并不知道马车里没一个是清醒的),就匆匆离开国公府,赶往国公府隔壁的威烈侯府去拜见大将军了。
一进威烈侯府,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出来了。还好早就吩咐王勇与纪智帮他将家眷带到家里安顿,并交代钱香福:到家之后,一切便宜行事,整座三进的宅子随她打理,想怎样都行;私底下更是早早将库房的钥匙上交,虽然没多说什么,但意思很明确——我的就是你的,尽量用。
二十年来都是个在贫脊乡村长大的钱香福,并没有被帝京繁华热闹的景象给震慑住。沿路那些高门大宅、衣饰整洁的行人,甚至是街边上大声叫卖什货的货郎,都显得那么精神;这些人都带着一种帝京人特有的自信与骄傲,对着外来者皆显示出一种俯视姿态,往往会令每一个进人帝京的人手足无措,升起一种乡巴佬进城的自卑感。
不过,钱香福并没有表现出一点畏缩的神情,当然也不会因为眼前这些从来没见识过的繁华而兴奋不已。
只有当站在属于秦勉的宅邸前时,钱香福的表情才波动了起来,眼中是满满的欢喜。
她先低头看着大门前方的门阶,暗自数了数,共有五阶;然后再看向朱红色的大门,发现门楣还挺高,即使她跳得再高也构不着;最后再抬头看着大门上的门匾,那门匾很新,上头简单写着「秦宅」两字,依稀还能闻到些许油漆味。
这是她的家,秦勉给她的家。
她觉得很好,比沿路看到的那些更豪华更广阔的大宅子都要好。她向来只惦记属于自己的东西,只要是自己的,怎样都喜欢;而这间超乎她想象的气派宅子,她光看这大门就喜欢极了!
「来,都进来,我带你们好好看看这宅子。这是三进的,总共有二十六间房。」纪智领着钱香福三人走进宅门之后,将马车里的行李交给王勇找人去搬便带着秦大叔等人四处走走看看,并且详细介绍着——
「这是影壁。进了屏门之后,就是外院;那边那排房子,叫做倒座房,通常是用来给外院门房以及仆役居住的。现在宅子里都是空的,没有家具也没有得用上的仆人,只让三个退役的弟兄过来照看着,头儿说这些琐事全交给嫂子你去忙活了。」
「屋里全是空的?那秦勉本来住哪里?」钱香福问。
「我们一直四处打仗,平常全住在军营里,没想过置办什么产业,直到今年才被召回京,皇帝结算战功,给大伙儿都封赏了。头儿封了个三品将军,以他的品阶可以得一座三进宅子,就是这儿了。金桂巷这边的宅子都挺好的,以前是富商的宅子,没遭受太大的破坏。皇帝把这区的房子都赏给二品三品的武将。头儿战功多,分得也好,这儿算是附近最好的宅子之一了。」
「那你们全分到宅子了吗?」
「我们都有宅子了,就算没赏到宅子的,也都拿自己的赏银在附近置办了,都在街尾那边。以后不打仗了,大伙儿便可以天天聚在一起享受天下太平的好日子。」
「好好,这样把好,大伙儿都住在附近,就能常常走动,不会生分。你们跟牛哥儿一起出生人死过来,比血亲兄弟还亲呢!这辈子当然要同甘共苦互相扶持下去,大家都好好的啊。」秦大叔摸着垂花门上雕工精细的垂柱,上头的牡丹花瓣刻得跟真的似!真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住上这样华丽的宅子。
纪智点头同意,笑道:「好了,我们进二门继续看吧,也让嫂子好好想想要怎么打理这间宅子。」
扶着秦大叔迈过垂花门,往内院走去,一一介绍了二门里的格局,在正房的堂屋指着右侧的卧室方向道:
「这间宅子赏给头儿之后,头儿就不好还住在军营……京城的军营比较复杂,不好随意行事;所以头儿每日从军营出来,就过来这边睡了,睡在那间房。」
钱香福好奇地走过去,推开半掩着的门一看,发现里面连张简易的床板都没有,只有一件陈旧的棉被摊在角落,棉被上头放了一个木枕,一边还堆了两三个包袱,钱香福猜那包袱里大概塞着秦勉的一些衣物,空荡荡的屋子里没衣柜衣箱可用,就只能随便乱放了。
「这可不行,得快些把家什都置办起来。」她喃喃道。
「可不是吗!整个屋子空荡荡的也不象话。」钱婆子叹道。「也亏得是在帝京,想要买什么都买得到,还能使银钱买。这要是在永梅县哪,银钱不顶用,可就算扛着粮食都不知道该去哪里买全所有家什呢。」
「可不是吗!帝京的物价是贵了许多,但胜在便利,想买什么都有。对了,正房后头就是库房,头儿说钥匙已经交给嫂子了,如果等会就想出门买家什的话,直接去库房取银钱即可,还说不用怕花钱。」纪智说道。
「这点他可以放心,我从来不怕花钱。」钱香福半点不客气地道。
「福囡,你可得悠着点,牛哥儿拿命拚来的钱,咱省着点啊。」钱婆子连忙劝道。
倒是秦大叔不同意:「不用省,钱该花就花,把这间大宅子打理出一个家应有的样子才是正理。再说了,这一路上不早就说好了,要尽快将牛哥儿跟阿福的婚事给办了吗?虽然可惜没时间慢慢等木匠打床打柜子桌椅这些大件,只能买现成的将就,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后再汰换就好。两孩子年纪都不小了,什么都不重要,婚事快办了吧!」 「很是很是,其它事都没有婚事重要!福囡,这宅子也看得差不多了,趁天色还早,我们快出门置办吧!首先,我们得去布行裁一块好看的红布给你当嫁衣……」原本慢悠悠看着宅子的钱婆子此时也没什么心情看了,一心就想要立马把婚礼给办好。大将军作媒的事在脑袋上悬着,钱婆子很不安。
钱香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见祖母这样兴致勃勃,也不好扫她的兴;虽然她在户籍上已经是秦家妇了,但少了一场正式的婚礼,祖母心里总是不踏实,尤其在周家小姐出现这阵子,祖母一直很忧虑,所以她愿意多顺着老人家一点,于是便带着祖母到正堂后方的库房取钱去了。
秦大叔与纪智就等在外头的堂屋,也趁这机会,秦大叔低声问纪智:「纪小哥,朝廷现在大概是要打北蛮了吧?」
纪智点点头,说道:「这几天头儿大概不会有时间回来,大将军很器重头儿,重要军机的讨论都会让头儿参与。如果接下来要打北蛮,头儿是一定会出征的。」意外擒获埋伏在京郊外的北蛮人,头儿果然是个很幸运的人。纪智忍不住暗自感叹。
原本北蛮人躲在那边是准备接应暗藏在京里的暗线传来的重要消息,然后立马回北蛮谋划入侵中原一事,哪里知道会被头儿遇到,一举成擒。不仅截获了重要消息、抓了北蛮的重要人物,还摸到了他们暗藏在京城的窝点;这消息快马传回京之后,在朝廷派兵四处搜捕下,大部分的北蛮奸细与线人都落网了,如今只余几条漏网之鱼在逃,想必也逃不了几天,毕竟名单都在手上呢,这功劳可大了!
当然,北蛮的动作如此大,原来就对中原贼心不死,总想着再攻人中原作乱,如今被朝廷抓到把柄,将北蛮人痛恨到骨子里的皇帝怎么可能不趁这个机会一举把北边这些恶狼给打残?
中原的动乱都平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腾出手对付北蛮,士气正锐,此时不出征,更待何时?
「既然一定会打仗,那真的必须尽快让牛哥儿成亲了。就算阿福日后又变回寡妇,我总希望她至少可以有个孩子傍身,这事可得赶紧的。再说了,要是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牛哥儿的孩子出生,承续我秦家香火,我是死也瞑目了,可以安心下去见列祖列宗。」秦大叔的人生追求就剩这点指望了。
「……」这位大叔,您老突然说这些不吉祥的话,身为一个同样也即将上战场、同样还没婆娘以及儿子的人,实在很想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老血……
正在各自沉默的两人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谈话已经被钱香福听到了。
钱婆子进入库房之后,发现里面除了很多的金银之外,还有很多好东西,尤其是那些精美的丝绸、飘逸的雪纱、名贵的摆件,简直让钱婆子着迷到完全忘了要上街这回事,陷入了童年时期里的美好回忆不可自拔。所以钱香福就让钱婆子待在库房里陶醉,决定自个儿上街就好,于是抓了一些银钱将荷包塞满就出来了。她做事向来俐落、目标明确,并不会像别人那样容易被喜好的事物吸引走。从进去到出来的时间,也不过几息而已,所以秦大叔与纪智的谈话,她都听到了。
她的男人,要去打仗了啊……
原来不是天下太平之后就可以解甲归田了啊……
她觉得心口堵堵的,分不清那是难过还是担心、失落还是生气。
秦勉一进威烈侯府就再也没出来过,如今已经过了七、八天了。
在等他回来的这些日子,钱香福等人也没闲着。有钱有人好办事,原本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屋子,一天一个样地朝着美好的方向变化着。
秦大叔领着匠人以及新招来的仆役,这些仆役都是军人中伤退下来又无家可归的人,秦勉早就吩咐优先雇用,每天都忙着安置大件小件的家具,并四处探看宅子各处有无需要修补的地方,再着人修缮;还有庭院也得种上花草树木等等的,每天拄着拐杖忙得脚不沾地,一沾上枕头就睡得人事不知,都忘了手疼与脚疼。
等一切修补好了,宅子有模有样了,再找来漆匠将宅子内内外外都粉刷一新,看起来就跟新造的宅子一样;这样富丽堂皇的房子,看得秦大叔直抹眼睛,喃喃说着值了值了,这辈子值了。
而钱婆子也没闲着,她每天都待在最亮堂的那间屋子,忙着裁制新衣以及喜帐铺床等物,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喜庆的绣样该怎么样呈现——花开并蒂、鸳鸯戏水、比翼双飞、百年好合、百子千孙、五福临门……
搁下了几十年的绣工,如今再捡起来,光是想着描花样就伤透脑筋;至于费眼力的刺绣,则被钱香福给阻止了,直接交给绣娘去忙活;钱香福给钱婆子找来了十个绣娘,以及十个军眷家的妇人过来帮忙这些细碎琐事。
两位长辈在家里忙得热火朝天,钱香福当然也不可能闲着,身为一个即将正式出嫁的准新娘(前寡妇),她可没空像别个待嫁新娘那样缩在家里羞答答地绣盖头,就等着嫁人即可。她忙着呢!没空风花雪月胡思乱想——不想着近在眼前的婚礼,也不去想一分开就像丢掉的秦勉。
她请纪智带她在帝京几个重要的街坊走过一遍之后,就记下了大致的地理方位,第二天便自己一个人驾着马车四处采买各种家用品,无须劳烦王勇等人相陪,不仅没有迷路,还把大街旁的那些曲曲折折小巷弄也摸清楚了。
身为一个警觉惯了的人,钱香福每到一个新地方,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摸清楚所有地形,尤其是那些不起眼而隐蔽的小巷弄,更是绝对不可以忽略的重中之重。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只要掌握了,必要时绝对能发挥巨大用处。
纪智不放心地跟了她两天之后,发现她方位感好得惊人,就算走人川流不息的闹市里,被人群带得东兜西转大半天,也不会迷失方向,就没有走错过一次!这样的能力简直惊人,几乎可以与军中最出色的斥候媲美。
且她甚至还能轻轻松松躲过那些潜藏在人群里的小偷。
纪智亲眼所见,有一次钱香福买了许多米粮,付钱时,掏出一只被银钱撑得鼓鼓的荷包,立马就被几个偷仔给惦记上了,而她毫无所觉,将米粮扛上马车之后,就顺便将马车寄放在粮店外请人照看一下,她还要去货街那边买些杂货。
那日货街的人潮特别多,整条街满满的人,显得十分拥挤,与人挨挨擦擦更是避免不了,也就给了偷仔良好的下手时机。纪智原本就盯在钱香福周边,一刻也没放松,所以当小偷灵活的手指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钱香福腰间荷包时,他准备上前将小偷擒住——
但也就那么一错眼的时间,纪智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明明上一眨眼,荷包已被得手;但下一个睁眼,那荷包又悄无声息地转回钱香福手上,并且妥善收进衣服的内袋里,再没有给人下手的机会。
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那无声无息的逆袭、那若无其事的神情、那……那个被「拿」回荷包的小偷甚至一时没有发现自己偷来的荷包已经不见,直到走了老远、探手摸向怀里,才一脸错愕地楞在当场!
纪智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被他称作嫂子的女子,对她的长相性格如何也不好奇,更没记下。对他而言,钱香福只是头儿的婆娘,仅此而已,完全没有其它想法,不管她是村姑还是闺秀、配不配得上头儿之类的,他都不在意,所以钱香福这个人在他眼中的面目十分模糊。
然而,在那神奇的一幕发生之后,纪智突然觉得头儿果然不愧是头儿,而且头儿被大将军誉为「福将」之言也不是白说的。看看吧,家里给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完全盲婚哑嫁的对象,一个被宋二子嫌弃得不得了、认为头儿应该配个比她更好一百倍的女子,一个大家都认定为再平庸不过的村姑,竟然会是这样不凡的!
头儿的命真好啊……
纪智很羡慕。羡慕完之后,也深信在这龙蛇混杂的帝京,钱香福这样的人是怎样都不会吃亏的,于是便放心让她一人出门四处蹓跶不再跟随,转头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这日,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钱香福再度驾着马车往草木街而去。
她对秦大叔使人种在宅院里的花花草草很不满意,于是决定自己出门采购,把心仪已久的植物都买回家去种在家里每一寸有土的地方!
「青瓜、甜瓜、金瓜、茼蒿、姜、葱、韭、芹……然后,还得买果树。桑、橘、林檎、李、石榴……每样都种一点,看哪种可以在帝京成活长得更好,以后就知道要多种哪些了。」
是的,钱香福这样务实的人,当然打算在富丽堂皇的漂亮大宅子庭院里种菜种果树!那些不能吃不能用的花花草草,钱香福是半点看不上眼的;可是秦大叔已经种下了,她也只好忍耐着不去拔掉(总要照顾一下长辈想要风花雪月的心情),但剩下的空地可就全归她管了。
土地当然必须用来种吃用的东西,种那些观赏植物简直是造孽,也不看看全天下还有多少人肚子还饿着呢!种粮种粮!必须种粮!若说钱香福生平有什么理想的话,那肯定就是——在属于她的土地上,种出丰盛的吃食。她想要有很多很多的土地,种出很多很多的粮食。如果可以,她想把粮食拿来铺床,一辈子就躺在上面不起来了!
带着这样美好的期望,她热情地投入采购种子以及果树苗的大业里无法自拔,一点也不手软地将荷包里没用的银钱兑换成有用的粮种。每一个在乱世里求活过来的人,通常都比较「视金钱如粪土」,钱香福一时半刻也摆脱不了对粮食的渴望以及对流通货币的不信任感,所以银钱花出去的速度如流水,脸上表情淡定极了,若不是她那身陈旧又带着几个补丁的麻葛衣物昭示着是个普通至极的庶民身分,还以为是哪来的暴发户散财童子呢。
就在她把整部马车都塞得满满之后,眼见荷包也变得轻飘飘再无多少重量,于是心满意足地收手,决定转到隔壁卖熟食的长富街去打包一只鸡回家好好打打牙祭!这日子啊,真是过得愈来愈好了,竟然天天想吃肉都可以;各种好吃的肉,只要有钱,街上都买得到!
果然像水姑所说的——女人啊,还是要找个倚靠才会有更好的日子过!
虽然她深信靠自己努力也能好好地活着,但自秦勉这个夫婿出现后,她眼中的世界从此就大变样了!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同了,可是光这欢喜的心情,让她每天干活都充满活力,像是一身的力气都使不完,每一个今天都很愉快,每一个明天都值得期待!
这样,就是更好的日子了吧?
不用摸脸也知道自己此刻定然又傻笑了。她闭了下眼,以双手轻轻拍打自己的双颊,一下又一下,直到将自己的脸拍回到面无表情的正常才停止。可不能再乱笑下去,真成傻子就不好了。
买了一只又肥又香的烤全鸡,以油纸包得妥当,拎在手上正打算回草木街驾车回家时,原本热闹和乐的街市突然出现一股慌乱的躁动,让警觉的行人纷纷避到安全的地方。那股躁动随着人群分开而呈现在钱香福面前,原本钱香福也是要闪的,但她看过去的那一眼实在太不凑巧了,竟然直接与一双惊骇欲绝的眼对上,很不幸的竟是个熟人……这下子要把自己当成不相关的路人放闪已经不可能了。
而对方就算不是故意拖她下水,也在慌乱恐惧的情绪下,下意识地往熟悉的人跑去,像是这样就可以寻求到多一点安心的感觉,所以——
「钱姑娘!」来人像是溺水者看到了一根救命浮木般向她疾奔而来!
钱香福此时已经不再看向来人,她看的是追在来人身后的几名手持凶器的恶煞,而且看情形是把无辜的她也当成了一伙的,打算一道处置了……
「钱、钱姑娘……」来人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像是觉得可以放心晕倒了。
「跑!」这时候还想晕倒扮柔弱?没门!钱香福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腕,另一手狠狠掐了对方手臂内侧的软肉——那里可以掐得人足够疼,而她的力气很大,把晕死的人掐得活过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嗷——」
在这样一声特别不优雅的惨叫声下,钱香福揪着给她招来无妄之灾的人,像踩着风火轮似,往人群里冲去,并迅速窜进一条窄小幽暗的巷道里,转眼间不见人影。
好不容易在隐秘又曲折的巷弄间东拐西藏,暂时是将追着她们跑的恶徒给甩掉了,但钱香福不认为那些恶人会就此作罢,所以还是得想办法自救,等这个娇小姐喘过气来之后,还是得继续逃命。
「我以为我不会再看到你。」钱香福在一处放置废弃物品的断墙边的一堆烂木头里挑挑拣拣,找到两根还算坚实的木头,用脚使力踹了踹,发现踹不断之后,才算满意地点点头,一根自己留着,一根递给她的难姐难妹——周宜琳。
周宜琳默默接过木棍。这木棍比她的手臂还粗,拿起来挺沉,要是用力敲在人头上,会死人的吧?
将木棍拄在地上,撑着自己跑得快要脱力的身体,她发出的声音仍然很喘:「我也……这样以为。」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一个人在闹市里被人追捕?」
「我与嬷嬷们失散了……」虽然心情很糟糕,但周宜琳还是觉得自己颇为幸运。「我才与嬷嬷失散,就遇见你了。」如果不是遇见钱香福,被钱香福拉着逃跑,她此刻恐怕不是已经死亡,就是更加悲惨地被俘掳、被伤害。
「你是怎么惹到那些人的?」钱香福问。
周宜琳闻言苦笑出声:「我一个甫进京的孤女,能惹到什么人?我敢去惹什么人?」说句难听的话,寄人篱下的她,简直恨不得整日夹起尾巴缩在闺房里不出门最好。她太明白自己的处境,话不敢多说、步子不敢多迈,连讨好人都不敢。
「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钱香福只知道周宜琳是大将军家的千金小姐,至于其它的,她从没有打探过,也不好奇,所以不清楚周宜琳如今是什么处境。
「你看看我。」周宜琳指着自己头上华丽非凡的头面,又摊开双手让她看清自己身上穿着的精美绫罗绸缎,「这些、这一切,完全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用上的,我没有丰厚的财力,也没有显赫的背景来支应我这样穿戴。」
钱香福疑惑地问:「你明明是大将军家的人,现在周家就是国朝最顶级的世家,你当然就是顶级的千金小姐,背景很显赫啊。我来到帝京虽然不过七、八日,却也知道大将军虽然官衔以及爵位的品阶都还不是顶级,但那是因为大将军的父亲还在,子不越父才压下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朝开国第一功臣、皇帝最倚重的心腹大将,日后或许会封个超品的并肩王也不一定。你打扮得再华贵,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将军的显赫所恩泽的是嫡系,我这样偏远的旁枝,顶多沾个光,用来吓吓你这样的平民还可以,放在贵族圈,就什么也不是了。」
是这样啊……钱香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周宜琳见钱香福没有多问的意思,可她却很想说给钱香福听,于是又道:「你还记得我们进京前遇到的那些北蛮人吗?」
「当然记得。」
「今天追我的这些人就是北蛮潜伏在帝京的余孽。为了尽速抓捕这些人,大将军与他的幕僚们就设计了几个引蛇出洞的连环计策,其中一环就是大张旗鼓地让大将军最疼爱的嫡亲妹妹「甩开烦人的护卫」,与几个姊妹一同畅游闹市,体会一下「平民女子」自由自在的生活。」
「大将军让你扮成他的妹妹是吗?」
周宜琳冷笑。「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虽然最后北蛮人认为我就是他们要抓的人。我今日一早突然接到六姑娘——也就是大将军的幼妹——身边的丫鬟来通知,要我跟着六姑娘一同出门逛街游玩。我自然不敢拒绝,以为只须出门陪着玩,专事奉承六姑娘也就尽完伴游的本分了。后来我跟着六姑娘进人「天衣坊」,六姑娘突然说她原先在「天衣坊」订制的衣服款式不太适合她,反而比较适合我,于是叫人服侍我更衣,六姑娘还特别将这套精贵的头面从身上取下来给我打扮,不许我拒绝。这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对了……」
「大将军他们打算以他妹妹作饵引出北蛮人,但又实在怕她发生意外,不敢承担有个万一,于是就找你当替罪羊。」钱香福明白了。然后,看着周宜琳那张冷然的脸,问道:「你生气吗?」
「我当然生气。」周宜琳点头。「不是生气被瞒骗,也不是生气被利用。
我没有父母护持,本来就必须让自己有用,不然国公府里哪有我容身的地儿?本来我的用处是去跟大将军重视的下属联姻,给他结个牢固的关系,但这条路不通了——」 钱香福撇撇嘴道:「那可不要赖我。是秦勉不愿娶你的。」
「我也不想嫁他。」如果不是随时提醒着自己要注意仪态,周宜琳此时怕是会忍不住翻白眼。「我生气,是气我自己在别人眼中竟然只有这么点价值。」
「所以呢?气完之后,你的处境能改变吗?」
「会改变的。我不想随便死去,更不愿死得没没无闻毫无价值。大将军一定不知道我是哪个支系的女孩、谁的孩子。六姑娘今日待我亲热,不过我猜她连我的模样也没记住,更遑论名字了。我叫什么名字她肯定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是二十六娘——这是旁支女性族人的排行叫法。如果我有一天还是必须为了周家的荣耀去死,定然要死得轰轰烈烈——」
「嘘……」钱香福突然打断周宜琳充满热血的宣言,然后侧耳倾听;她的耳力很灵,可以比别人听到更远以及更微小的动静,而且她的直觉也警示着她,危险正在迫近!
那些人在别处捜寻无果之后,往这边追来了!
「快走!」钱香福悄声说着,一手抓住周宜琳的手腕立马开跑!
「在这边!都快过来!别让她们跑了!」一声粗蛮爆吼自她们身后传来,引来更多杂沓脚步声朝这边集中而来。
钱香福脑中存有这一片巷弄的路线图,她本来计算得好好的,只要再左拐、左拐、右绕、再左拐三次,就可以再躲到另一区更像迷宫的巷子里,到了那边之后,这些人必已绕晕,想要抓住她们完全没可能。可惜身手灵活的她此刻拖着一个娇贵后腿,于是就注定了意外必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