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只领八个手下的军官供得起你这一身好衣服?他是倾家荡产给你迎亲的吗?我家汉子是个九品的执戟长上,手下就领着十个兵了,可我就只能穿得起麻布。要是你男人真的只领八个人,敢给你丝绸穿?作梦吧!这行情我懂得很,你别哄我。」大丫摆摆手,斜睨着钱香福,嗔怪着她的藏着掖着,两人交情这样好,有必要这样吗?

「我没哄你,我一直以来只看到他带着八个兵,没见过更多了。」钱香福是真的没问过秦勉军中的事,对于军阶什么的,完全没时间去好奇以及弄清楚。

「少来了!从你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来看,要是你家汉子没有五品以上的军阶、没有封个将军之类的名号,那我就把我家新种上的那十棵桑树白送给你!」虽然成为帝京人口没几天,但大丫可比钱香福长心多了,对于看人看事看眉眼高低方方面面的事,学得可快了。

所谓嫁鸡随鸡飞、嫁狗随狗吠,所以,嫁了个最低品阶的小军官,抬头往上望,有二十八个品阶压着她家汉子的大丫,当然得最先学会怎么从衣服上去看人,以免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把自己一家子给弄死了。

所以她很确定阿福是发达了,肯定是嫁了个大官!所以才敢活得这样迷糊。只有自家汉子站的位置够高,不须怕得罪人,才不用立马去弄清楚这些品阶高低什么的,因为一旦与人有了争执,倒霉的一定是别人。

见钱香福还是一脸懵懂又惊讶的样子,大丫挽着她手,开心地道:

「阿福,你不懂这些真是太好了!我觉得我活在帝京更有底气了,不用怕一条小命随时就交代了,有你给我靠呢。」

钱香福一下子就想明白大丫的意思,苦笑道:

「大丫,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我进帝京之后,一直在整顿宅子,忙得每天都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多少。后来又忙婚礼,婚礼完后继续忙宅子的事,都没空想其它的事。所以我一时真没想到要去打听清楚帝京武官的情况,更是忘了问我家汉子究竟是什么位阶、有没有什么要注意以及不能得罪的人……被你一提醒,我等会一定得问问他——」

大丫连忙点头,拉着她问:「你家汉子现在在哪?你指给我看,我只要看到他身上穿的官服就知道他是多大的官了。」她们这些女眷今日都是来送自家汉子回军营的,送到了军营大门口就得止步,自然不能入内。

钱香福朝门口张望了下,回道:

「他方才先将行李给提进去了,说等会出来带我去酒楼吃一顿再走。才刚进去,应该没那么快出来。」说完看到大丫猛吞口水的馋相,便道:「如果你不忙的话,就一起去吃怎样?还有,把你家汉子也叫上。」

「我家汉子已经进去了就不能再出来啦。」大丫扫了搞不清楚状况的钱香福一眼,「进去报到还能再出来的,都是大官,至少也得是个校尉。阿福,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从来都是站在全知全能上风的钱香福,突然被大丫这么一鄙视,不由得默默反省自己是否来到帝京之后就变懒变懈怠了;明明已够忙了,却还是有那么多疏漏…… 「现在你可得学着去弄清楚这些武官的品级啦!来,我教你。」大丫扯着她衣袖,指着军营门口处的那些军汉道:

「你瞧,穿绿袍的,都是八品九品的武官,胸补上绣着犀牛或海马,腰带是乌角带。五品到七品的,穿青袍;五品胸补上绣着熊罢,六品七品绣着彪,腰带是素银带。我一般常看到的就是这些青袍绿袍了,再往上都是穿绯袍的,不管一品还是四品,总之我们都惹不起。所以啊,你只要记住,看见穿红色的,躲着就是了。」才说完呢,就见一群七、八个穿着绯袍与青袍的人朝她们这边走来,领头那个武官长得尤为英气威武,一股压迫感远远就能感受到,待走得近了,大丫看清了那武官胸补上的图案时,整个人腿都软了,除了猛抽气,却是什么话也发不出来了。

二、二品大官!那可是大大的官呢!

而那位大大的官,此时已经站定在她们两人面前,开口朝她身边的阿福道:「走吧,吃饭去。」

「嫂子。」站在秦勉身后的王勇等人同时朝钱香福拱手见礼。

虽然还没习惯这些礼仪,但钱香福也没扭捏,大方地回了个礼,纵使姿态不算标准,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阿、阿福……」大丫的声音比蚊子的声音还小。

钱香福扶住大丫下滑的身子,对秦勉道:

「这是水姑的女儿,前阵子嫁了个军汉,今日也是来送行的,正好一同去吃个午饭。」

秦勉点头,体贴地道:「要不,把她汉子也叫出来一同吃吧。」见水姑的女儿孤身一人,想也知道她汉子已经进军营去了。

「大丫?」钱香福询问大丫的意愿。

大丫连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开玩笑!叫一个不人流的小兵头子跟大官坐同桌吃饭,谁吃得下?她家汉子是个老实的,不是擅于口舌钻营的那种人,让他出来陪吃饭,还不吓死他!

其实别说她家汉子了,大丫此时的腿还软着、小心肝仍惊吓乱跳着,半点不敢去妄想酒楼那些大鱼大肉了……

「阿福,我还是先走好了。我还有事!我忙,回头见!」说罢,也不给钱香福挽留的机会就要跑。

「唉,大丫——」钱香福只来得及扯住她衣袖一角。

大丫连忙止步,回头扯回衣袖——这是新衣,可不能被扯坏了。然后在阿福耳边交代一句:「吃剩的酒菜记得打包给我啊,送到我娘那儿就好。」到底还是馋好吃的。说完,就跑了个不见人影了。

钱香福挑了挑眉,完全没想到秦勉的官位竟然可以拿出来吓人。

「她怎么了?」秦勉走到她身前,问。

钱香福抬头看他,目光中满是稀奇。

「她被你的衣服吓跑了。」伸手指了指他胸补上的狮子。「大概是这只狮子会跳出来咬人吧。」

秦勉闻言,哈哈大笑,伸出一手将她揽进怀里,完全不避讳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你怕吗?」他问。

「你觉得母狮子会怕公狮子吗?」

秦勉回想了下秦家村的自家祖宅方位,不是很确定地问她道:

「香福,咱老家是位于梅川河的东边是吧?」

「可不是吗。」钱香福撇嘴笑。

秦勉也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揽着她往酒楼的方向走,并朝后招呼了声:「走了!吃饭去!」

几个心腹下属同声一应,跟上了。

落在最后头的王勇悄悄扯了扯唐吃的衣服,问:「我怎么觉得头儿有点惧内的样子……」

就算不太聪明的人也不会接他这个话题,所以没人理王勇。

王勇想了想头儿剽悍的武力值,也决定明智地不谈这个,但嘴巴实在闲不住,于是更小声道:

「我婆娘想知道嫂子抹的是哪家的香膏,如果不贵的话,她也想买呢。说是清爽好闻又奇特,她从来没有闻过。可头儿说嫂子是不抹这些东西的,我家婆娘不信,要我今儿一定要亲自问嫂子呢,也不知道嫂子肯不肯说。」

纪智道:「是怎样的香味?你家婆娘是制香人家出来的,有什么味道没闻过,竟会稀罕嫂子抹的?帝京的香铺卖的就那几样,嫂子总不可能变出特别的香膏来抹。老实说,她还真不爱那些,我信头儿的话,大嫂肯定没抹。」这位大嫂只爱粮食。

王勇想了下,道:「我们刚才离大嫂那么近,实在也没闻到什么香味。不过我婆娘说,她最先闻到的是很淡的桂花香,后来又有点冰荷草香,最后甚至还像是新出笼的馒头香。哈!你说怪不怪?有哪种香膏会做成馒头味的?」

「所以这一定是你婆娘乱想的,不可能有这种香味。」唐吃很肯定地道。

「我也这么觉得啊……所以不知道等一下要不要问……」王勇很迟疑。

「问吧问吧,反正头儿的拳头你又不是没挨过,不怕的!」几个军汉一同起哄,笑笑闹闹地跟上头儿早已大步走进酒楼的步伐。

纪智笑着跟在后面,在踏进酒楼之前,突然停住身子,朝后望了下。

几步外,宋二子站在那里,脸色微变,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带着几丝抑制不住的痛苦与悲伤,还有,期盼。

说是吃完午餐就放她回家,然而,眼见火红太阳从中天坠到西边,彩霞布了满天,她的手还被秦勉紧紧握着,她的人还在军营外头待着。

所有来给军汉送行的人早都被驱赶离开了,就剩他们两人躲在军营外不起眼的角落,满心依依不舍;没有诉诸语言,只能将手抓得很紧、更紧一些,抓痛也没关系。会痛,就是知道他还在。

他将脸埋在她颈边,突然低声道:

「以前我靠近你时,就隐隐觉得像是闻到了一种香味,像是加了糖的白面馒头——」

「不可能,就算你是狗鼻子也不可能,那时我一个月才洗几次澡,浑身都在发臭。」

「我是真的闻到了。我的鼻子很灵,各种味道混着闻,都能把每一种味道分辨出来。当然,那时你身上有各种汗臭味盖着,还被黑浆果汁的酸味隐着,一般人是绝对闻不出来的。后来你嫁我,洗去了黑浆果汁,又无须蓬头垢面保护自己之后,那味道就更清楚了。你天生带香,对吧?」

「也不算带香吧……小时候有很多人要吃我,就是认为我身上有白面馒头的味道,我自己是闻不到的。」那真是个不愉快的回忆,至今她已经不太去想起。「中午王勇问我抹什么香膏,我只好随便说是家里自己制的香,回头得问一下祖母,看她那边有没有什么方子可以唬弄一下。」

「咱家有很多制香膏的方子,等回到秦家村之后再找找,到时我跟你一起制香,把那些已经失传的香味都炮制出来。」

「你这个大官,哪来的空闲制香?」她笑睨他。

「等战事一了,不就有空闲了吗?」

「本来我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从大丫那儿,我知道了你这种穿绯袍的,以后没仗打了,也不会被排进解甲归田的行列。你那位上将军是要让你当勋贵的,你的前途敞亮着呢,谁敢让你缩在作坊里大材小用地制香?」

秦勉笑了笑,没接这话荏。深吸一口气,道:「祖母将你取名叫香福,肯定不是因为前头有个叫钱芳的姑娘,而是你身上确实有香味,对吧?」

「别再谈这个香味了。」她不认为这有什么好说的。

「别恼。」他搂着她轻声安抚。「这味道很好,军中几乎顿顿都有馒头——虽然不一定是白面,但馒头味儿都差不离,所以分别的这些日子,我可以常常「闻味思人」,这真不错。」

她被他的话给逗笑。说道:「能被你天天地想、顿顿地想,我也算是没白当你十来年寡妇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该对我说些好听的。」

「我才不说那些虚话,一点用也没有。」她偏不说。

「可我想听,就想听你说些虚话,对我来说很有用。」

「我想不出可以说什么。」

秦勉抬起头,额头抵住她的,轻道:「你要说会等我回来,说会给我生儿育女,许了今生相伴到老还要许来世的缘分,最好是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她惊笑。

「你……这也太贪心了!」她都没想过那么远。

他就是这样贪心,就是要她对他有相同的依恋——

「我走后,你不用像我一样天天想你,可是你得等我,像颗望夫石那样地等我。你一直等着,我就回来了。」

如果,回不来了呢?

她心底这样想,本来也想开口问,但心口突然像被针锥刺击般地痛了起来,让她一时发不出声音。她没问出口的话,他像是知道般地回答了:

「我不会死,我会活着。你没有当第二次寡妇的机会!」斩钉截铁的口气,像是山岳般无可撼动的誓言。

誓言一起,就要索求回应,于是他紧紧盯着她的双眼,索道:「对我说些好听的。说些让我听了非回来不可的话、说些即使死了也一定要回到你身边的话、说些让我不敢死的话!嗯?」

「我……」钱香福整个人被他箝得牢牢的,连呼吸都显得困难,但她并不想挣脱,也不想向他抱怨求饶。就要分离了,这点痛算什么?她觉得他可以将她弄得更痛一些,让她的身体可以更深刻地铭记,可是她知道,这样的力道已经是极限了,再重些的话,他定然舍不得……

就在两人难舍难分之际,一声压低的杀风景声音自另个角落传来——

「头儿!头儿!上将军来到军营了!您得快些回去了,上将军一定会点兵的!」这是帮他放风的杜实,声音很急。

秦勉一怔,目光仍缠着她的双眼,而凶狠箝着她身子的力道却是渐渐地卸松了,像是冷静又回到他身上,而原先失去理智的急切已经被他压到心底最深处。

「我得走了。」他语气很轻,像是呼吸一样地轻。

从早上醒来,他就一直说着这句话。然后说到她给他送到军营、说到一同吃午饭、说到日落西山,然后她还在这儿,被他看着、被他抱着、被他紧握着双手。

「嗯,你走吧。」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冷静。

「头儿!王勇吹哨声了,三急声,上将军在找您了!」杜实在另一边紧张低叫。

秦勉朝杜实的方向走去,走了三步,像是不甘心没得到她一句能够安他心的话,于是回头看她。

夕阳在他背后,将他雄伟的身影轮廓用金光描绘出来,让他看起来是那样的顶天立地、英伟不凡,可却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双黑色的眼,像镶嵌了星光的磁石,将她紧紧吸住……

她深吸一口气,朝他说道:「如果你死了,我一定立马改嫁。」

秦勉瞪大眼!

「我真的会改嫁的。」她语气跟他的誓言一样坚定。可是,接下来说的话,气势就没那么足了,因为竟带着她不愿意让他听到的哽咽——

「所以,不要死。你死了,我就是别人的了。」

秦勉像是想跑回来——狠狠抱住她或狠狠朝她放狠话,但也就向她走了半步,就克制住了。就见他伸出右拳,在半空中用力挥了挥,朝她放着狠话:「老子不会死!老子会活着回来!你这婆娘给我等着!」

征讨北蛮的这场战事,凯旋而归是可以预见的。毕竟士气正锐,如猛虎出柙,又是三十万兵马去打北蛮的十五万人,自然应该取得胜利的结果。

只是怎么胜、胜到什么程度,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以及上将军如何调度军队去打了。

皇帝的意思是:能把北蛮打得多残就多残,最好将他们打得未来一百年都没胆气想着要朝中原的方向走一步。

而上将军对这场战事有着更大的野望,他不仅要将北蛮打残,更希望将他们驱赶到更北的地方,把他们赶到沙漠的另一边、冰山极地的另一边,赶到天涯尽头,永永远远都不会再回来,然后将关外这一大片草原收归为国有,日后当成新朝的牧马场。

这是新朝最显赫的功绩,远胜所有前朝的伟业;是他周盛上将军军事生涯里将被铭记千古的伟大成就!往上数三千年从来没有人能办成这件事,顶多将外蛮给赶出关外,把城门关起来就自认为胜利。

是恶犬就该打死,打不死就该把它们驱赶到山穷水尽处。只是关在门外,算什么回事?

所以,原本简单就能打胜打完的战事,因为皇帝与上将军有一致的理想,于是这场战事的时间自然就得拉长。为了达成目标,三十万大军的归期就不定了,全都带到关外打蛮子去!务必要让那些曾经入关恣意将中原大地当猪狗凌虐的北蛮人也尝尝相同的滋味!

哪个战场不死人,是吧?即使是打胜仗的一方,也是会有战损的。

上将军有四个最倚重的大将,掌管的都是最精锐的兵,而这些兵,永远是战场上最强的战力。在发挥强大作用猛捞军功的同时,「战亡」这两个字也是挺容易出现在军报上,因为他们是先锋,永远冲在军队最前面。

破虏营正是先锋第一营,战力最强,战损较少,却不表示不会死。因为他们很强,所以接的任务往往也是最困难的。

比如说,这一次破虏营奉命领五百精锐突袭北蛮东王庭,把整个北蛮东边最大的势力给摧毁,生擒东王族成员无数不说,还把几个掌握大权的王都给砍死了。这是一场漂亮的战役,但并不表示没有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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