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您消停些吧!再槌下去,桌面上的裂痕一定会很明显,周军师一定会看出来的!」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一个好脾气的人被逼到发火会是多可怕好不好!王勇惨叫一声,简直恨不得扑到桌上以身替之了。不过,想到头儿的拳头有多硬之后,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不敢真上前给人槌。
也许王勇的哀号真的奏效了,几个缩在角落小心观望头儿气色的亲近下属发现,头儿在又拆看了两封信之后,整个人突然就熄火了。
他的发不冲冠了、脸不黑沉了、拳也不槌桌了。他他他……嗯,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傻了!唯一还有点动静的,就是他那双猛然瞪大了一倍的眼睛,大得像是随时要把眼珠子给瞪蹦出来。
纪智众人也跟着瞪大眼,就等着头儿下一步的反应。
等啊等的,等了快有一盏茶的时间,就是没有等到下一步,秦勉整个人就静止在这样的状态,再也没有其它变化了。
「头儿这是怎么了?」
「终于被他媳妇儿气傻了吗?」
「会不会是他媳妇儿跟人跑啦?」
「还是他媳妇儿把他家当都败光了?」
几个人悄声讨论着各种悲惨的可能性,并默默蓄积着同情的眼泪准备挥洒。当然,在挥洒同情的眼泪之前,可得闪远点,别被当成出气筒给揍了,不然那泡眼泪到时就只能留给自己用了……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得正欢时——
「啊!」秦勉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长啸传得很远,惊得外面的士兵躁动出声,连战马都忍不住跟着扬蹄鸣叫起来。
幸而他们这支先锋小队现在扎营在北蛮极北处,正在驱赶北蛮人朝北走人冰川,秦勉这声洪亮得足以惊天的啸喊,不会传到遥远的军帐大营里,不然秦勉免不了要被上将军以扰乱军中秩序为名给一顿痛打。
「头、头儿……」王勇众人结结巴巴地叫人,生怕头儿这样的异状是因为被气疯了。
「我要当爹了!」秦勉再度吼出洪亮的长啸。
接着,也不管别人听了有怎样的反应,连忙将剩下还没拆的信——本来没舍得拆太快的,现在哪还管其它,当然是全拆了!疯狂地在每封信的字里行间寻着那些能令他狂喜的字眼。
至于「改嫁」、「叫别人爹」、「卷了家产跟人跑」这些讨厌的字眼,当
然是再也不能引发他半点火气了!前头十几个拳头真是白槌给那张紫檀木桌了!
秦家有后了!
他心悦的女人给他怀了孩子了!
他将会有一个奶声奶气叫他爹的小娃娃了!
会是个男孩呢?还是女孩?会长得像他呢?还是像她?
满脑子充满喜悦泡泡的秦勉,觉得再也不能理智地待在军营里!
而当他打开放置在所有信封底下的那只小包袱后,更是引爆他所有苦苦压抑着的狂喜,让他再无法忍耐!
那是一件小小的肚兜,甚至不比他两个手掌大,红色底布上绣着金黄色葫芦与鲜绿色藤蔓,绣工略微粗糙,但呈现出的繁盛画面却很震撼人心,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流泪!
原来,喜悦到了极点,是会想流泪的。
不,他受不了了!他必须大吼大叫,他必须奔跑起来,他必须做一些激烈的事来让自己快被喜悦爆掉的身体有个倾泻的出口,不然他怕是就要泪流满面了!
所以他将那件肚兜小心地揣进怀里安置好,就放在离胸口最近的地方,然后抓起武器架上的一柄九曲枪,舞了个枪花,扬声道:
「走!打北蛮残兵去!今日定要将他们赶入冰川,赶得远远的,让他们再也找不到回草原的路!」
一呼百应。所有原本正在忙别的事的士兵们提起武器、跨上战马,即刻整装完毕!
「……我们不是刚在埋锅造饭吗?饭才要熟了呢……」唐吃吞了吞口水,非常不舍地低语。
吴用拍拍他,丢了一袋干粮给他,然后马腹一夹,让爱马快跑起来,因为他们那位狂性大发的头儿早奔驰得老远了,再不跟上,就只能被落下。
不要企图跟一个喜当爹的男人讲道理,什么也不要说,反正说了也没用,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紧跟在头儿身边,当他冲过头时,记得把他拉回来……
而,送了物资以及家书过来的宋二子,因为身上没有战士装备,仅是一身利于长途赶路的轻装,也就没有跟上这批扫荡驱赶部队,被留了下来;再说他目前的身分也不再是先锋营的人,而是直接隶属于上将军那边的。
他凝望着秦勉领着二百五十名精锐瞬间跑成天边小黑点的身影,很久之后,才因为胸口闷窒的灼热感,而找回自己的呼吸。
秦勉要当爹了啊……
宋二子想起离开帝京时钱香福那圆滚滚的模样,实在无法想象那是因为怀孕。
他以前不是没见过孕妇,在他印象中,孕妇的形象就是一根枯瘦的柴禾中间串着一颗泥沙九子,神情是无尽的疲惫与委顿。所以当他看到圆润而红光满面的钱香福时,心中只是很安慰地想着:这个秦勉家的媳妇,把日子过得好极了,真懂得善待自己,这样很好、很好。她就该这样的活着,好好活着。
哪里想到她那样的身段竟不是暴飮暴食的结果,而是怀了娃儿呢。
后知后觉的宋二子,直到现在才想到要笑、应该要笑。
「呵呵……」发出的笑声沙哑而生涩,但还是控制不住笑意。
也不管一旁的亲兵正悄悄地退避了几步,努力压缩自己的存在感,他就是想笑,把这种难得舒心的笑意给笑个够。
真好啊,钱香福怀孕了。
这是,有后了啊……
北方的胜利来得太快,快得让上将军除了瞪眼盯着战报直看,都忘了要高兴。「这、这也太快了。我预定十一月将北蛮人驱赶进冰川深处,利用天阴地暗、风雪阻路,让他们失去方向,永远再也找不到回南方的路。可现在才十月上旬……秦勉那小子是在发什么疯?!他这是想着赶回家过年吗!」没门!
据帝京传来的消息,在宋二子的安排下,有许多前途看好的汉子整天在秦勉家门口晃悠,热情的三姑六婆更是天天上门怂恿那村姑再嫁的千好万好,说得一边旁听的半老徐娘都忍不住要动春心了,偏偏那正主儿就是不为所动。
结果几个帮佣的老寡妇倒是嫁出去了三个,但钱香福那个村姑却还挂着寡妇的名头天天大鱼大肉地享受生活呢,说是反正寡妇当着当着也习惯了,不急着找下家。再说了,她家汉子刚刚战死,得给他守孝呢!
呸!有人是这样守孝的吗?!她活得倒滋润,大把花用着秦勉的钱财半点不手软!
不是宋二子安排得不好,而是这可恶的村姑太难缠!
上将军得承认,他实在太小看那村姑了!
不过,要他就此认输,眼睁睁看着秦勉跟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过一生,无论如何,他是吞不下这口气的。
于是,上将军立马下了军令——着镇武将军秦勉,即刻领征北一营前往西漠与征西先锋一营合并,将西边的北蛮人驱赶人漠海。
当然,如果可以在赶人的同时,还顺便打通那条封闭了百年的商道,就再好不过了。
战事至此,大抵已经圆满结束。这场仗,打得漂亮、打得顺利、打得北蛮这个让中原人做了四百年恶梦的名词,从此在史书上再不复闻!
上将军的胜利奏报传回帝京之后,帝京的皇帝立即传来圣旨,除了嘉奖无数外,更令三十万大军即刻整军凯旋归京。
所以,除了还在北边沙漠苦哈哈驱赶北蛮残部的秦勉等人仍然无法回家之外,所有将士全开开心心地开拔回京去了,整个北蛮的财富都被军队捜刮得干干净净带回京去,可以想见这次的封赏将会有多么丰厚了。
至于,秦勉何时可以顺利回家?
不取决于北蛮人何时绝迹于荒漠中。
也不取决于那条消失了百年的商道能不能再被打通。
只取决于上将军一人的意志。
而,上将军决定:待那村姑改嫁之后,秦勉就能回帝京了。
所以,不能回家的秦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捎着只字片语回去。
不停且不厌倦地捎信,而宋二子也很有义气地不介意为他疲于奔命传递尺素,就跟传递军情一样地快速与慎重。
不管信长或信短,中心思想就只一个——老子还活着!不许改嫁!不许带着老子的娃改嫁别人!老子真的还活着!
就这样拖着拖着,被拖得生不如死的秦勉,无论他怎么努力,归期还是硬被拖到第二年的四月下旬,上将军在再也拖不下去之后,他终于能够回家了!
不是那名村姑终于嫁人了——
回到帝京的上将军暴跳如雷地发现那名村姑竟然变成一个大肚婆!都已经有了秦勉的孩子,他哪能再让她去嫁别人?!所以一番费劲的谋划全付诸东流。
上将军这辈子就没有遭遇过这样重大的失败,且还是败给一个村姑;气得上将军十天半个月都吃不好饭,一把火气烧得旺极了,决定把棒打鸳鸯的恶行进行到底,就是不让秦勉回来!
所有的北蛮人早就被驱赶到极远之地——东边的被迫出海了,北边的被赶人冰川极北处,西边的自然被扫人漠海深处,甚至还攀越无数高山,逃到天之涯去了。
始终不能回家的秦勉甚至把商道打通了。不只打通一条,是打通了好几条。
可上将军那时仍然没同意他回帝京的请求,于是这个心急如焚的准爹爹,在掰了掰手指推算自家婆娘的产期之后,终于抓狂了!不管不顾地率领手上七百名先锋精锐,就把北商道边上的一个名叫碎叶的小国给打残了。
当碎叶的流亡王族泣血写就的血书火速送到帝京时,整个朝廷都震动了。
领七百个兵就把一个四十万人口的小国给打没了,要不要这么强悍啊?!简直强悍到惊天动地!虽然很强很厉害很让人暗暗自豪,但碎叶毕竟太遥远,打得下也管不来,实在很鸡肋。再说了,现在正是跟周边国家建立友谊的时候,装也要装出宽厚的泱泱大国气度,所以,不能放任秦勉这只恶狼在外头乱来了。
所以,皇帝有令:立马把那七百个兵给我召回来!
于是,秦勉才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
此时,秦勉的儿子早就出生、早就剃过胎发、早就度过满月了……
幸而,在百日礼之前,他总算是回到帝京了。
帝京外城门五里处,有一座望归亭,亭外立着一颗方正的黑色巨石,巨石上就刻着「望归」两个大字。
钱香福抱着孩子站在这颗巨石边,等到了自家远征归来的汉子。
久别重逢,该是怎样的表情?该说怎样的话?
「啊啊——」不喜欢被襁褓拘着手脚的小娃娃率先发出洪亮的抗议声。
婴儿的叫声打破了两两相望的沉默,以及几乎无法以言语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秦勉与钱香福同时笑了出来。
也没心思去说些什么别后相思的话,两人目光尽放在她怀中的小人儿身上了。
「他看起来真小。」小得秦勉都不敢伸手去抱,怕一不小心就把这样幼嫩的小人儿给抱伤了。
「可不小了,祖母说这孩儿比别的孩儿大很多,看这健壮的小手小脚,就没一刻安分,时时想踹掉襁褓,不肯被包着呢。」她低声抱怨着。
秦勉小心伸出食指靠近儿子正在乱挥的小手,一下子就被一只小手掌给抓住了;那劲道可真足,把他抓得牢牢地,小嘴还发出胜利的喔喔声。
秦勉觉得很新奇,胸口溢着一股上涌的情绪,暖暖的,烫烫的,说不清是什么,反正他很喜欢。
「抱抱看?」钱香福轻道。
「我不敢。」他连忙摇头。但在摇头的同时,他儿子已经被丢进他怀中了。
他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吓得黑脸都要变白了。不过最终在钱香福的帮肋之下,还是学会了抱小孩的正确方法。秦勉盯着怀里正瞪大眼与他对视的儿子,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世间所有的美好……
两人逗了儿子好一会,直到儿子被逗得筋疲力尽地睡过去,夫妻两人才又对看了起来。
「这半年来,我一直给你写信,你竟然一封都没有回。」秦勉对于她只读信不回信的行为表达了谴责。
「我为什么要回?你家上将军说你已经阵亡了,我就算要回信,也是等七月半时烧给你,而不是遗人送到前线去不是吗?」钱香福哼道。
「所以,你是不信我还活着就是了?」他好气又好笑地问。
「只有你人站在我面前,向我证明你活着,我才信。」她想笑,却弯不起唇角,嘴巴倔强地抿着,就像当初拒绝相信他已阵亡;也像眼前此刻,必须亲眼看到他的人,才愿意相信他仍活着。
秦勉看着她良久,才深深吸一口气,在吁出来时,伸出一手将她紧紧揽进怀中。
「我——」语气不稳,令他必须再深呼吸好几次之后才能正常发出声音。
「我回来了,你看到了吧?」
她将脸埋进他右颈项边,点头闷声道:「我看到了。」
「老子还活着,你看到了吧?」
「是,你还活着,活生生地活着。」她咬了他颈子一口,确定肉是软的、血是热的,人是活着。
「我会活着,跟你好好地活一辈子,你相信吧?」
「我——不知道。明天以后的事,谁知道?」
「你会知道的。只要我们都活着,就能见证我对你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实现,甚至更好。你等着看吧,好好地看,就这样看着我一辈子,好吗?」
她抬起头,迎上他坚定而温柔的双眼,一如既往,轻易陷入他为她编织的美梦里。
她信的,只要他说的,她都信。
因为这个男人,她愿意相信世间所有的虚妄誓言,愿意在他给的美梦里沉醉不醒,就算终究会粉身碎骨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