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却总觉得此人教人难以捉摸透。不在于他特别深沉,不,他一点也不能说是深沉,事实上,这人,这个叫周枢是永昌公兼国丈的三子,几乎可说是他所有接触过的人里,最为坦诚的人了。

他坦诚,但他仍然像个谜。

周枢,字宽敏,现年二十。因为近几年四处游学兼求医,难免耽误到婚期,虽是耽误了,却仍是京城贵妇圈里热门的佳婿人选,冢世极优,背景够硬,虽不能袭爵,但定然有一世绝顶富贵可享。

当今皇后是他亲大姊,后位坐得牢牢的,还育有三个嫡子,别说今上对周家恩宠有加,甚至可以说,下一任帝王,没有意外的话,必是皇后所出的三子里的其中一位。那么,周家在朝廷上的风光,再延续个三十年也没有问题。

这样的一个男子,就算是皇家公主郡主都配得了,就算为了政治考量,周家不可能在这一代再有子女与皇室婚配,那么,除皇室外,哪户高门配不得?何至于屈就那二、三十年前就退出京城的沈家?

功高震主、权高遭忌之类的词儿,未来虽然极有可能是周家得面对的大问题,但现在就考虑这个未免也太早了。所以男子怎么猜,都想不透国丈公以及周枢两人定这桩不怎样的亲事,是为了什么。

至少,他——穆光熙,洪霄王朝的七皇子,对此是极为不满的。

七皇子今年二十二岁,在辈分上,却得叫二十岁的周枢为舅舅……当然,这世上也没几个人当真敢向皇家严格讨论这种辈分称谓的问题——尤其当两人年纪如此相近,辈分却差了一辈时。这种事,就别明摆计较了吧。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七皇子当然直呼周枢的名字,而周枢也不是个二楞子,当然从来不会以国舅爷身分自居,见面永远恭敬地尊一声「殿下」,即使七皇子有时心情大好,非要周枢直呼他的名字,周枢也只是笑笑却不肯顺他。

直呼皇子名字这样的恩赐,任他有再大的胆子、再雄厚的依仗,也不敢逾越分毫。

身为永昌公的嫡三子,本就享有各种荣华富贵,他不必太有雄心壮志,而他不甚健壮的身体,也让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的,都没能挑一样去下过苦工;不是他不想,而是长辈们不忍心。反正他已经有一个极为出息的皇后大姊,以及两个在官场上表现出色的哥哥,整个周家,总不好将世间所有的好处都给占了,养出一个不成材的子弟,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民怨……是吧?

穆光熙在不办差的闲暇时,都喜爱来到周枢养病的庄园与他泡茶闲谈。当然,倘若周枢是个一肚子草包的纯裤,他是懒得搭理的。这周枢嘛,怎么说呢,看不出有那种经纶满腹的样子,偏瘦的身材,好听点叫玉树临风,难听点就是风一吹就只能迎风摇曳,弱得紧。

洪霄王朝的男子以体健为美,国朝虽承平百年,但仍然保有当年马上得天下的栗悍之气,贵族子弟们或许不必出口成章、诗书满腹,但能挽弓、能跑马、会剑术、会博击等等能够具体表现出身体素质的才能,是非常受推崇的,每年由皇家举办的各种体艺大竞赛,更是全国年轻人绝不错过的盛事,人人争相参与,俗称「武科举」,能在此中胜出的才俊,前途将不可限量。

文兴武盛,是洪霄王朝的特色。

可惜,这周枢,文方面从不出彩不说;武的方面,更是别提了。他,就只是个身体不好的平凡贵族子弟,反正周家也不靠他光宗耀祖,只求他好好活着,能活到寿终正寝,就算是他最大的成就了。

「请用。」将冲泡得正好的香茗端给七皇子,有些得意地介绍道:「喝喝看今年的春茶如何。」

「能被你这样笑着介绍的,想必是极好的,比往年泡制的都好。」七皇子笑了笑,端起茶盏,先闻了一下,才小啜了一口,细细品尝。「果真是极好的。」

「今年春雨恰当,茶树长得特别好。这茶,自然比往年都好了。」

「沉浸在这样风雅的事里,也不是不好,但它可不是个事业。宽敏,你今年也二十了,俗语说成家立业,虽然沈家不是什么良配,但老爷子既然为你定下了亲事,我纵再有不满,也不多说什么了,所以你也算是成家了。那么,关于立业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立业?我周家也够显赫了,不必再多我一个来锦上添花……更何况,也不一定添得上。」

「我从不认为你是没有才华的。你缺少的,只是一种进取的锐气。」

「长年为我调养身体的林太医打我小时就吩咐我,心绪不宜有大起大落,最好常常心平气和。于是我父亲总是让我学琴、学棋、学茶道,只求一个心定。」周枢微笑地看着七皇子,以一贯坦然的姿态以对。「殿下,我们一同长大,我是个什么样的,你还不了解吗?」

「自然是了解的。但总是忍不住有些期许,希望你能改变一些。」

「有什么好改变的呢?周家现在这样很好了,好到不能再好了。」

「不是周家,是你。」七皇子将杯里的茶喝完,定定地看着周枢,深沉的眸子里含着一种难解的意味。「宽敏,以后……我希望于公于私……我们都能如此相契,不是周家,是你。」再次强调。

「哎啊……那,可是麻烦极了呢。」叹气,又叹气,眼眸眉间,带着一股淡淡的无奈,唇角那苦笑的弧度,压出了嘴角两边淡淡的梨涡,让他显得那么孩子气,又……很迷人。

七皇子仍然看着周枢,想着这个只是有点斯文、有点俊秀,气质温润,白白弱弱地一点也不武勇健美的男子,怎么,就这样让人觉得舒适呢?

「如果,将来……你知道的,我不会放你一人逍遥。」

「唉。」微微耸肩的姿态,表达出「到时再说吧」的随过而安气息。

「反正我话是说在这儿了,这件事你得放在心底记着。」七皇子自然知道周枢是怎样的德性,仗着身体不健旺,非但一点也不自卑,还洋洋得意地拿着这事儿当挡箭牌,年纪轻轻就企图过起老人的退休生活。真是教人看不过去!

两人静静品茶,约莫一刻之后,七皇子又抓回最先前的话题续聊。

「听说那沈家千金的脸坏了,消息确实吗?」

「派去探望的人回来说了,有几道被树枝划得比较深的伤口,得慢慢治疗。」至于能不能医治回完整的模样,就另说了。

「你不介意吗?一个破相的妻子。」虽然不曾听说沈家千金尊容如何,但破相总是个太糟糕的消息。

「正因为破相了,这婚事才更推不得。」这是道义。

「谁理会什么推得推不得的。我只问你,你对于有这样一个妻子,是什么想法?」

周枢偏首望向那正被风吹过的荷花池,满眼的绿,簇拥着亭亭玉立的几朵粉色荷花,在池中招展摇摆,画面很是生动……

「对于女色,我向来没有太多想法,你是知道的。」语气淡淡的。

「也是,这些年,我给你的、母后给你的,还有我皇兄给你的那几个美婢,虽然身分差了点,可都称得上绝色了,也没见你动心收用,就真的当成婢女使唤了。哪一个男人会像你这样不解风情,将绝色美女的青春如此消耗?」带着点揶揄,又有点满意的口气说道。

「美色这种东西,其实看久了也就那样。」周枢很实际地说着自己的看法。

「虽然说你不介意,但如果那沈家千金的脸若是太过不堪入目,我可是不依的。」

周枢正色地看着七皇子,摇头道:

「您老就请高抬贵手吧,人家一个孤女,已经没有依靠了,就且让她有个安心的容身处吧。」

「哼。」七皇子只是笑着,声音几乎是打鼻腔发出来的。

然后,喝着新焙的春茶,下了三盘棋,皆杀得周枢丢盔弃甲投降,才心满意足又满脸恨铁不成钢地起身走人,回宫继续与所有人勾心斗角去了。

送走了贵客,直到贵客的车驾已经远远消失在路的尽头,周枢才走回门内,让门房关上门,边走边抬头看着天色。日已近黄昏,蔚蓝的天空正悄悄渲染着金橘色的霞光,将满天的画布给涂抹上缤纷。

这时,他的贴身小厮静静走过来,向他禀报道:

「三爷,已经都安排好了。」

「嗯。」周枢点点头。

小厮小心将手上一张折得非常密实的纸片双手捧上,道:

「这是半个时辰前收到的传讯。」

周枢接过,纸片折成花的形状,如若不知道这是一封密信的话,几乎要以为是件纸艺品了,因为它根本不像是纯粹由一张纸折成,反倒是像由数张纸拼接黏合。但,这样复杂的一朵纸花,却真的是以一张纸折出来的,而且拆开过后,是再也无法折回原样的。

确定纸片没有被任何人破坏过后,周枢将信收进衣袖里,并不急着看。缓缓走着,并淡声交代道:

「让人收拾一下,明日回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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