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对她来说,叫什么名字,真的无所谓。
无奈地被迫扮演沈云端,享受起身为沈家千金的奢华生活,她丝毫不感到心虚,也没有感到多荣耀。她想过真正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并不是被那天大的富贵给迷花了眼,而是、仅仅是,考虑到活命的可能。而现在,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她当然要把握住。
危机与转机并存,她总是得在压迫里找出喘息的生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对于被劫持,她的惊吓并不大。只要还没死,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再难,还有比在沈宅难吗?沈宅十年,她表面风光,却不能说过得好。为了生存,她成为沈云端博得好名声的枪手,怂恿着沈云端虚荣心愈来愈大,让她尝到盛名带来的甜头;又让她知道,并无须真的付出那么多,却可以享受最崇高的名声——只要让四个大丫鬟都成为她的课业帮手就行了。
刚开始,她这样做,并不是想在沈府力争上游过好生活,而是为了避开一些恶仆的骚扰,他们欺生欺弱,强者吸食弱者的血肉—有的人苛扣她该得的月钱,而有的则是想侵犯她的身体……这些黑暗的事件,在任何群聚的地方都很常见,弱肉强食,没有本事的,就活该被压迫,不必去找谁申冤找公道。
这世上,人只能靠自己,不想死,就得想尽办法活出一个人样,就算那些手段见不得人,甚至是……引得一名闺秀性格歪长、好逸贪名而恶劳、满脑子风花雪月、成日想着弹词话本里的爱情故事,幻想以最奇特的方式来过到自己的姻缘——老实说,对于沈云端长成如此,她没有丝毫歉疚,即使她确实得负点责任。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为着安全度过没有保障的奴仆生涯。一个丫鬟,死于各种意外太正常不过了,而她的种种作为,足以让沈家的主子们兴起灭了她的决心,所以她一直很小心,并且还拖着其他人一同下水当共犯。
奴仆的性命在主子的眼中就是蝼蚁,她再清楚不过了。
就说那个已经被处置掉的藏冬丫鬟吧,她的死,不过是知道沈云端需要一个人来扮演她,乖乖待在沈宅守孝,而藏冬害怕,不肯从命,于是就「病亡」了。知道了主子的疯狂计划,却不肯乖乖配合,哪还有活路?虽然,藏冬看得很清楚,她扮演完沈云端,待真主子回来后,她也是会被处理掉的,于是不肯从命。
藏冬没想到的是服侍了那么多年的主子,居然这样心狠,她一家子都是沈家几辈子的家生子,再如何被厌弃,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是吧?
但她就是丢了命,全家还被远远打发。
这不是沈云端交代林嬷嬷做下的,但林嬷嬷这样处理时,沈云端是没说话的。
对再有情分的人都如此凉薄了,所以杨梅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周枢对劫匪而言很重要,有利用价值的人,当然不能死。但她就可死可不死,端看劫匪心情而定。了解自己的处境与地位后,杨梅当然会想办法逃跑,而且还是一个人逃。
她从来就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好人,做人也务实,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或许有五成的机会在逃脱之后,不会被追捕——她知道这些人的时间很紧迫,消耗不起为闲事耽搁。可,要是她带着生病中的周三少一同跑,那么就完全没有机会逃脱成功。
所以,周三少还是留下来吧。这样至少对他的病况有帮助,运气好点,还能等到周家派人来营救他。一个这么有价值、有身分的人,劫他的人只要不是与周家有血海深仇的,大抵也不敢随便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至于,这场劫数过后,周三少能不能活下来,也轮不到她这个小小的角色来担心。她只要担心自己的小命即可。
所以被劫至今,她都表现得安静而顺从,并不窥探,也不惊惶。有食物就吃,闭上眼就睡,在还没找到机会逃跑的任何一刻,她都得努力地养精蓄锐。
「你怎么吃得下?」周枢忍不住问着状似吃得津津有味的杨梅。
「当然吃得下。」
「你虽是个丫鬟,但在沈家也是过得极为舒坦吧?吃穿用度比一般殷实人家的姑娘更好。习惯了正常的吃食,怎么还吃得下这些东西?」周枢这几天总算知道世上还有这样难以下咽的东西,也是被称为食物的。
杨梅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又专心对付起手中那粗硬得像是石头的杂菜窝窝头,每一口都拌温水吞下,只要是食物,就没有吃不了的—有食物可吃,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这样挑剔的人,饿死活该?」虽然很饿,但周枢真的没办法吃下这些东西,太硬了,牙都咬不动。之前还能因为实在太饿了,跟着一片马肉乾耗了半天,在几乎噎死自己的情况下,终于塞进肚子里。怀疑自己吃下的不是马肉乾,而是马鞍……
而今,他真的没办法再虐待自己的胃了,就算饿死也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捧着一碗煮得辛辣的姜汤,缓缓啜饮,稍稍抵一下饿。
「……他们不会让你饿死。我刚看到他们让厨房煮粥,你等会应该会有正常点的吃食可以下腹。」这几天奔波赶路,又要躲避官府的追查,吃的都是冷硬乾粮,韧命如她,会习惯;而娇贵如他,会拒食。
「你在安慰我?」扬了扬眉,周枢感到受宠若惊。
「我说的是事实。」同是落难人,她有什么好安慰他的?再说,空泛的口惠,是最没用的东西。
「外头没有人看着,是吧?」周枢突然问她。
「现在没有。」刚才不就听到那几个人走远的脚步声了吗?
「你的听力很敏锐,可以听得比别人远,所以虽然知道他们应该都走了,就怕还有人留在暗处监视着,所以多问一声。」其实他的五感也相当敏锐,不过现在处于生病中,没那么犀利。
「你想说什么?」
「我想,今天会是你的好机会……」他极小声地说着。
杨梅眉稍微动,眼神平静。不语。
「如果你顺利离开了……不会再回沈府吧?」
她看着他。
周枢笑了笑:「也就是说,今天或许就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很重要吗?他与她,本来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杨梅非常清楚。
今天是他们被挟持的第四天。在被挪出那间民居时,两人都被蒙住头脸,什么也看不到,完全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就被塞进一辆装满杂货的驴车里,非常局促地被压在那些货物底下,也不知道驴车走了多久,反正那段冗长而无法视物的时间里,他们似乎被灌了昏睡的药物,一路迷迷糊糊地被带走了。
在出了城门,而且走得够远,足以让劫匪觉得安全之后,他们两人才终于不用被一堆货物压着运送。终于得到好一点的待遇,但两人却是被隔离着,也不让他们共处一辆车子。直到今天,下了驴车,被带进了一间驿店,举目四望,茫茫无人烟,就这一间立于官道旁的破烂小店,给旅人一个暂时休息吃饭的地方,极之克难,像是风一吹就会散倒似的。
这里似乎是劫匪的窠穴之一,不然他们不会放心让他们下车放风,甚至带他们到这间小房间关着后,便只将门窗锁住,不教人在外头看守。
周枢的病体一直没有痊愈,额头始终低烧,杨梅猜想他们会在这里短暂落脚,大概也是为了找个大夫来给周三少治病。周三少的身体不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生的是富贵病,不能劳心、不能累;不能专注做学问、不能学武,最好永远待在温暖舒适的环境里,保持心情愉快,才能让他活得长久一些,不会动不动就发烧着凉。
花了大力气把周三少抓来,还没达到目的,当然不能让他病死,他后脑勺不小心磕出来的伤,并无啥大碍,但他娇贵的身体却是容易生病体质,再拖下去,恐怕会出大问题,一定得找来医生看看的。
在这个荒凉的地方,看似四方空旷,无处可去,但杨梅却觉得在这样容易让劫匪放松警戒的地方,反而很适合她计划潜逃。
不过她没想到周三少居然也发现了她的意图……难道是因为看到她努力吃东西,蓄积体力,所以猜到她的打算?
「看在我们今生可能就此永别的分上,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
他的身体病得很难受、胃里空得直犯呕意,想要缓解眼下情况,只好转移注意力了。这个叫杨梅的小女子啊,可是花了他半年的心思都没能攻克的难题呢,她的心志,坚硬得不可思议——比她手上那只窝窝头还硬实,像是没人能咬得动。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丫鬟,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想残喘活着,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你好奇。」这是大实话,两人的身分天差地别,身为贵公子的好奇心,不该浪费在一个奴婢身上,那太掉价了。
之前的殷勤审视,可以理解为对未婚妻的好奇;而今知道她的真正身分,若还仍然好奇,就太可笑了。
周枢定定看着她良久,有些艰难地轻声道:
「但我就是好奇,怎么办呢?」语气如丝,带着点不知来由的黏缠与试探。
他们对自身的身分都有清醒的认知,也知道想要在这世道上活得舒心,就是在世俗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活着。想叛逆、想张扬、想放肆,都可以,但那都是有底限的,一旦越界,或者企图反其道而行,就要有无处容身立足的觉悟,因为那是极为可能的下场——
比如说,像知夏这样的奴籍丫鬟,对主人来说价值等同于物件,想从体面的物件转化为体面的良民与贵族,如此巨大的身分跨跃,唯一的方法便是爬上贵族的床,得到宠爱,获得子女。这是社会允许的。
比如说,若是周三少不小心对一个丫鬟太过好奇,动了念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收到身边,当丫鬟通房最是恰当;若她是有造化的,因宠爱获得身分提升,不过是个贱妾姨娘,半仆半主子的就这样在富贵堆里夹着尾巴安分一生,才是正常的结果。
但是这种生活从来不是杨梅的追求,而周枢心中也明白,这个特别的丫鬟正因为非同一般,才招致他如此好奇。
世俗允许的,不是他们要的,于是就成了一个死结。趁一切未晚,放弃,是唯一的选择。对彼此都好。
杨梅吃完最后一口窝窝头,抬头与他深邃的眸光对视。对于这个饱食终日,总是太闲,以致于有一大把时间对她表示出兴味的贵公子,她从来没放在心上过。至少,除了猜测他的意图、分析他的行为对她是否有害之外,其它的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