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向来有很好的睡眠习惯,出社会工作以来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而把自己搞得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然而现在却站在这里,睁着一双需要睡眠却又睡不着觉的眼,凝视着床上的他……

他睡得很沉,呼吸声有些迟滞的凝重,原本白晳的双颊因为发烧而泛着粉红色泽。她轻轻将手掌贴上他额头,还是有点热度,但比起今天中午高烧到近四十度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这个男人有很多很多的亲人,可是,当他生病时,却没有任何一个亲人能够过来照顾他,他只有他自己……

奉姎无声的在他的卧室走动,从浴室里接来一盆温水,不时以湿毛巾为他擦去脸上、脖子上冒出的汗。然后,终究还是将目光定在他脸上,无法离开。

看着这张脸,以为会自然而然的想起“他”'可是这次却没有,只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今天李从谨昏倒之后,她领着文芳她们一起将他扶上床,然后找来电话簿先打了家庭医生的电话,向医生说明情况,请他过来出诊的情形。还好医生的诊所就在这附近,一下子就赶过来了。可是,除了医生之外,面对写满电话本子的号码,据说从近亲到远亲都有,却没有一个可以找的人。

今天高凯琳到东部出外景去了,两天之后才会回来;至于曹敏敏……她只会抱着柔柔哭在一块儿,就别指望了。所以奉姎只好打电话到开慧的学校,找到开慧的导师之后,才由导师叫来开慧接电话。主要是要问她李从谨生病了?要怎么联络其它应该联络、且可以做主的家人。

结果,从开慧的口中知道了,这样轻微的小感冒,没有该联络的人。

李从谨有亲生的父母、有继父也有继母、以及一堆有血缘与没血缘的兄弟姊妹等等不说,其它表亲堂亲更是多得数不清……但是,若为了感冒发烧这样的“小事”特地联络他们的话,一定会被认为太过小题大作了。他们都很忙,他们都很放心李从谨,觉得他是个很会照顾自己的人,一点也无须别人为他牵肠挂肚。当然,如果打电话过去,他们一定会过来探望,但对双方来说都会有点尴尬。

这些家人只在有大事找李从谨帮忙或商量的时候,才会打电话联络他,平常李从谨忙,他们是不会过来打扰他的,也相信李从谨如果有难以解决的困难,自然会打电话找他们。而感冒,不是大事。

李从谨只有在每年农历年时,跟这些亲人聚会一次。对他的父母、外公、奶奶来说,李从谨这边“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反正有事自然会电话联络,也就从来不会为了问候李从谨过得好不好而特地打电话过来。如果这些人打电话联络李从谨,通常就是有事要他帮忙──比如说……他母亲两年前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继女高凯琳的事,要他帮忙照顾高凯琳母女。那时高凯琳与她老爸闹翻了,拉着女儿就离家出走,知道母女俩跑到李从谨的公寓,就要他搬到现在这个地方住,也好让母女俩住得舒适些。当然,李从谨对于别人的请求,向来都说“好”。再比如:前两年曹敏敏病情最严重时,几度在疗养院企图自杀,后来李从谨的父亲就在妻子的请求下,将这个继女送到李从谨这边来,后来连柔柔也一块送来了,说是让母女俩培养感情,也许有助于敏敏的病情好转,于是特地打电话跟这个儿子交待了一番,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开慧大略说完李从谨与亲友往来的情况之后,在电话中再三吩咐道:“妳别打电话去李家或高家啦,舅舅一定不会希望妳打的,他讨厌麻烦别人,也不喜欢打扰他父母的家庭,所以妳最好等舅舅醒来再说,先不要打电话哦!”

后来开慧实在太担心,于是下午请假回家。回家探望完舅舅之后,就紧张的找奉姎确定她没有打电话本子里的任何一支电话,知道她没有打,才大大的时了口气,对奉娱道:

“我听我妈说过,舅舅的爸妈是那种很古老的指腹为婚的婚姻,可是很惨的是他们不喜欢彼此,硬被逼结婚之后,确定怀有孩子了,就偷偷跑去离婚,这点造成两家世交从此不相往来。然后舅舅一生下来就不在父母身边,因为他的爸妈很快就各自结婚了,也很快有自己的小孩要照顾,没空照顾舅舅。所以舅舅是跟堂哥表哥们一起长大的,半年住这边、半年住那边的,反正四处住啦。后来上小学就开始住校,一直到长大。所以他跟谁都不亲,如果妳因为舅舅感冒就把他的爸妈叫来的话,舅舅一定会很不自在的,而且他的爸妈也会很不自在。那多尴尬啊!”

生了小病就把家人叫来,会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吗?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感到尴尬,尴尬于病情实在太不值一提,没有被探望的必要?这会不会太荒谬了?!

这个生病的男人,有父亲、母亲、继父、继母,外公与奶奶都还健在,叔叔舅舅、姑姑阿姨俱全,然后,他还有许多兄弟姊妹: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四个;没有相同血缘,但仍是手足关系的,三个。真是一个超级大家庭,亲友众多,过年团聚时一定很热闹。

但是……他还是一个人,站在这群热闹里的单独一个人。

奉姎不明白,这个男人的气质怎么能够如此平和?照理说他的生长环境不应该让他长成这个样子的!要嘛堕落,要嘛叛逆,对整个世界都看不顺眼,甚至四处惹祸、胡作非为,也会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吧?

可是他没有。他温和平淡的样子,简直像是公务员或教职员家庭养出的孩子,有着温文礼貌规矩的特质,但这实在没道理!她不明白是什么令他长成这个样子,也就是长得……像“他”的那个样子──

对每个来求助他的人,他都会帮忙,有良善的本质,但从来不主动揽事;对每个人都温和以待,但又有一种隐隐的距离感,使他无法融入团体的氛围里;很多人需要他,围绕着他,但人群中心点的他看起来却很孤单……

最重要的,他们都绝对不会向人求助!

不是没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也不是生性高傲使然,而是,即使处在困顿的泥沼里无助时,他们也无法意识到自己需要被说明;更不晓得自己的手掌除了向下施予之外,还可以翻转朝上的接受。

“他”是打出生起就几乎什么都有,所以不懂得向别人索要,只习惯给予;而李从谨则是生下来就什么也没有,也无人可以索要,于是逐渐丧失这种本能。而他之所以学会给予,应该是他对亲情的理解方式……

很奇异的,她竟然能了解他为什么愿意给予却又如此被动──

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一无所有的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别人需要的,等到别人索要了,发现自己身上有,就给。

奉姎不是那种习惯给予的人,事实上她非常吝啬,从来拒绝分享,但同样的也不贪图别人的所有物。而,她和李从谨相同的,就是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也许,她的拒绝分享,其性情的养成主因,就是认为自己身上拥有的任何东西都一无可取,若是主动与人分享,搞不好自己认为的珍宝,只是别人眼中的垃圾。这是一种自卑的心态,于是从不施予,以拒绝任何会被伤害的可能。

而他,从来不主动给予的人,却想要将某种很珍贵的东西捧着给予她。她没有要,而他却给了,是哪来的勇气呢?不怕被她弃若敝屣吗?那他情何以堪?

对他有更多的了解之后,她的心软了,不在于他对她尚未说出口的表白,而在于类似身世的同理心……

她现在看着他,在三更半夜的时刻,看着他。

很明确的认识了他──这个很像“他”的人,叫李从谨。

“李从谨。”她轻轻唤他的名字,觉得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心臆间流转,堵堵的,就哽在那儿,阻碍着呼吸的顺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低低哑哑的呢喃着:“我居然能在你身上看到‘他’,也看到我……”

然后,流转在他脸上的目光,定在他干燥脱皮的唇瓣上。拿来开水,以棉花棒沾着,不断点拭滋润他的唇。沉睡中的他似乎很干渴,不断的抿唇,吸收唇上的水液。他很不舒服吧?但他甚至连低吟也没有,就静静的睡着。

这唇,在前天吻上她时,温润柔软、色泽美丽。可现在,被过度缺水折腾得苍白脱皮,一块一块的硬皮凝结在上头,很丑、很不可口.....

她的手指悄悄点触着他的唇,然后又转而抚回自己的唇。她以为那个吻已经被她抛诸在脑后,只记得被侵犯的愤怒,为了留待报复。可是,她记得,记得那是一记很轻的吻,传递着她不熟悉的情意.,而他的眼神却非常的凝重,带着点忧伤.....

“李从谨……”她低下头,不知道自己低头干嘛,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低唤他的名字。但她的身体知道,因为在没有经大脑同意之下,她已经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那两片有些扎人的唇瓣上……

前天晚上,他不经她同意的吻了她,现世报,还得快。今晚,她当然也不经他同意的吻回去……

她告诉自己这是在报复……

毕竟年轻,在家里休息个两天,身体就好得差不多了。

不过为了让病体彻底痊愈,李从谨还是听从医生的吩咐,尽量多休息。所以他每天只去公司转一下,处理一些重要的事,其它可以下放给下属做的,就下放;不能放的,就先搁置,等他脑袋可以回到精打细算的状态再说。

这几天算是他进入职场四年多来最轻松的时刻了。虽然他对生活没有什么追求,习惯按部就班的过日子,但偶尔过过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也不错,就当是度假。不必固定早上八点半进公司,不必在下班之后仍然留在公司忙碌,即使回家了,还是得在书房跟一堆数位战斗。他其实不讨厌忙碌的生活,所以这种闲散的日子只可以是偶一为之。

何况,也该趁此机会找奉姎好好谈一谈了。虽然奉姎似乎不想现在谈,因为她总是很忙很忙,如非必要,否则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而每次出现,待的时间比昙花的花期还短,让他连张嘴的动作都来不及准备,她就消失了。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年来他已经习惯早起,即使生病精神不济,顶多睡到八点,就再也睡不去,只好起来。

他已经用过早餐,奉姎特地为他煮了养生粥品,他就算再怎么没胃口,也会逼自己努力吃下。他想这粥品一定很美味,但可惜的是每次他感冒时,味觉都会变得很迟顿,只能简单的分辨甜咸苦这三种味道,至于好不好吃、美不美味等等关于食的质感问题,他无从答起,因为真的吃不出来。

吃完早餐之后,奉姎当然又不在了,他也不急于找她。跟柔柔玩了一会儿。而向来躲在房里的敏敏也难得的在吃完早餐之后没有回房,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他知道她在陪他,可是生性内向又被忧郁症所苦的她,完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跟他说,只能垂着脸坐在一旁,像被罚坐似的。

他笑了笑,跟她说了些话,当然是他说,她听。说的都是些生活琐事,话题绕在柔柔身上,这样敏敏才不会感到压力,她恐惧别人谈她。然后有些讶异的发现即使食量仍然巨大,可是敏敏却是有些瘦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而,清晨七半点进家门的凯琳,赶上了吃早餐。还是毒言毒语的在餐桌上攻击奉姎的作品,但,李从谨发现,凯琳吃得还真不少,而且,她的脸,有点圆了,竟然胖了些!

这个减肥狂人怎么可能胖?!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从谨发现自己对这个家庭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趁着生病在家休息的机会,他决定好好的观察。

所以现在他站在三楼书房的窗边,朝下面看着。书房的窗户面对着厨一房外边的小庭院。这片原本空置着的小庭院被奉姎栽植了一畦畦的香草、葱、蒜、空心菜等,俨然成为一座菜园。被凯琳讥讽奉姎企图将这幢美式洋房毁成农舍。

他看到了奉姎正在菜园里除草,这不意外,只要他不在的地方,她都无处不在。不过,他同时也看到了敏敏居然提了一桶水在浇菜!那个最近已经很少哭的邱保姆则带着柔柔坐在香草丛旁的一块有凉荫的地方画图。

敏敏……几时开始走出自己的象牙塔了呢?居然愿意出来与人互动了?

而奉姎是怎么做到的?她做了什么?李从谨非常好奇,可是……

奉姎……

他跟她之问,发生了那样的事,原本应该要有更激烈的后续动作的──比如他正式告白,再比如奉姎不会放过他,可能会将他揍一顿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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