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得远了,李从谨再也听不到任何对话内容,但从他们的举止上可以看出来;小女孩坚持要父亲弯下腰,好让她为他做保暖服务,而那名父亲显然有些抗拒,指着外头,意思似乎是这样微寒的天气,完全无须大惊小怪,但小女孩坚持不从,最后男子只好屈服,不仅围上围巾、挂上口罩,连手套也戴上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配备如此周全的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玉山山顶呢。
李从谨一路目送那对父女走出餐厅,从这方窗口更能看到他们招了辆出租车离开。
到底……有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呢?直觉是没有,但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熟悉?李从谨望着外头的目光迟迟没有收回,努力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看到奉姎从公交车上走下来,霎时满脑子的疑问都抛到九霄云外,起身出去相迎。
☆☆☆
食物不好吃也有它的好处,至少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交谈。
“你会觉得我对你漠不关心吗?”奉姎主动开口问。
“怎么会?!”李从谨知道奉姎还是被唐可恩的话给影响到了,连忙说道:“你听我说,我这阵子一直在反省自己的态度问题,也许你会认为我是个烂好人,但其实——”
“从谨,你别急,先听我说。”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伸手盖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将手指放入他掌心——这动作当然是学自于他,她已经习惯被他握住手了,也依赖着那样的温暖。
她罕见的主动,总是能让李从谨轻易着迷。他静了下来,凝视着她眼中的诚恳与温柔,一颗惶急的心,于是定下。
奉姎深吸一口气,目光流转向窗外,回想着过往,也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好一会,才又看回他等待的眼眸中,轻道:
“我不否认,一开始是因为你像奉静言,所以对你特别关注,也……咳,常常偷看你。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想到他,而且,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每年也只能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短暂的见上一面,有时甚至连交谈的机会也没有。到后来,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想念,所以看着你来想他,还是,看到了你,不得不想到他。”叹了口气,看着李从谨只是专注倾听,并没有任何不满之后,心中那点微微的担忧终于化于无形。接着道:
“我想说的是:我七岁以后,在奉氏主家生活,一直到十六岁……那时照顾我的人是奉静江与奉静言。他们是一对姊弟,是奉氏一族里血缘最纯正的传承者。”说到这个,就不得不说一下奉氏的历史:
“奉家……四百多年前被皇帝赐姓为‘奉’,整个流民聚集的村落,就定名为奉家村。而那名祖先,也就是奉氏第一代族长,是奉静江的祖先。可以说,若不是当时出了奉静江的祖先这一号人,我们这些人的祖先,也不过是明末时期群聚在一起的孤儿流民,没有生机也没有姓氏,若没有饿死于人灾人祸,可能也只能当富户的奴隶,最后不知所终。几百年来,奉氏的人都以奉静江这一系马首是瞻,后来迁居台湾之后,因为很多因素,奉氏族长的大位,就变成了十年一选的制度。但是,奉静江这一系的人还是享有很超然的地位,即使他们不是名义上的族长,但大家有事还是会找他们处理。所以我从小就很习惯有许多人在家里来来去去,奉氏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好事坏事,都一定会来主屋这边报告给他们姊弟知道,而他们姊管感不感兴趣,都会听完。若有人要求帮助,他们也会给予帮忙。我们住的主屋很大,房间有三十多个,平常都会有人来住个几天,逢年过节甚至还不够住,都睡到走廊上去了……所以我很习惯这种生活。不管是你的屋子里住满了人,吵吵闹闹的;或是总是有人找你帮忙,也许你的情况在别人眼中很不可思议,但是我觉得很正常。”一口气说那么多,还真有点渴,她接过李从谨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掉半杯。
“我忘了我眼中看起来的正常,其实是一般人眼中的不正常,因此唐小姐才会觉得我对你漠不关心……不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担心你也会这样想。我是真的认为如果你不愿意帮助你的亲属,那你一定会拒绝,不必我这个女朋友来帮你出头,或者为你生气。关心与干涉之间的界线有时候显得很模糊,我只能以自己可以接受的角度去衡量你,或许……还是显得太冷淡了吗?”说到后来,却是有些不自信了。
“奉姎……”李从谨将她的手掌以双手包住,拉到唇边轻吻了下,微笑的凝视她,道:“我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些,也谢谢你的关心与不干涉。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好亲戚。虽然我愿意帮助每一个来向我开口的人,但那也只因为为他们做的那些事,反正没有妨碍到我的生活,所以我就做了……我并不是个宽容善良的人,有时候甚至有点冷酷。”
“冷酷?”奉姎不解。
“嗯,冷酷。”他点头,脸上在告解。“我觉得我并不爱他们,即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应该爱才对,本来我也觉得那就是爱了。可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对他们并没有爱。因为他们在我生命中来来去去,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如果你打算离开我的话,我会……会痛苦,我会……不顾一切的将你留下来……不管你拒绝多少次,我还是不会放弃的缠你、请求你……这样的我,是不是很阴暗?是不是有点可怕?是不是……完全不像奉静言?”
“从谨,当我愈来愈在意你之后,就不希望你像奉静言了。”她伸出另一只手,轻抚着他有些紧张的脸孔,轻道:“以前是希望你像的,因为你愈像,就愈方便我思念他;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喜欢你,李从谨。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着你,就会忍不住找寻你跟他的‘不像’。我很崇拜奉静言,你知道;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从辈份上来算,他是我表舅,是个高高在上的长辈,我无法想象跟长辈谈恋爱的感觉。所以,李从谨,你必须愈来愈不像他才行。不过——”叹了口气:“你刚才问的,我现在回答你:你这些想法还真是像他。”
“呃……”李从谨一时无法说出任何话。原本是被她亲口说出的“我喜欢你”给震昏了头,还没来得及回神欢呼呢,就听到她叹息的说他这些阴暗的想法像奉静言,将他的喜悦硬生生梗在喉咙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可爱!
奉姎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脸颊一下。
“你偷亲我……”前一个发愣还没结案,又因为这甜蜜的偶发事件接着继续木愣下去。他想,他今天恐怕是当定了一块不断被雷击的木头了。
“哪有偷亲?是光明正大的亲好不好!”虽然有点害羞,但下定决心要一同为两人的感情而努力的奉姎这样说道。
亲吻,从不讨厌到喜欢,那就让他知道。
牵手,从不习惯到习以为常,那就主动将手伸过去。
她喜欢这个男人,就要告诉他。不管在开口的过程中,有多少感到不好意思,但一份感情要长久经营下去,只在心中意会而不宣之于口让对方知道,终究会变成猜疑的疙瘩,徒增双方的困扰罢了。
看看这阵子,他与她皆心神不宁。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就搅得两人的生活寝食难安。不是故意,却真真实实的因为对方而日子过得苦闷许多,这滋味非常不好受,如果可以,希望再也不要尝到。
“奉姎……”他腾出一手轻抚着被印了个香吻的脸颊,眼神里满满的情竟像是要溢满出来,化为巨浪将她淹没。很慎重的对她宣告道:“你要知道,我已经得到你的喜欢,就不会允许你将这份喜欢收回;我已经追求到你,就不会放你走,就算日后你对我的喜欢变质为不喜欢,都不会,你听清楚了吗?就算……就算我不是一个好人,甚至有些糟糕透顶,你在发现了我的真面目之后,决定离开,我也不会放手,你明白吗?我不会放的!”
“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不会放我走,从谨。”她点头,微笑。“其实一直以来,我虽然对你的处世态度没有意见,我也不觉得你是个糟糕的人,可是我唯一的隐忧是:你对任何人都不在意,也不挽留,若不是你天生冷淡,就是那些人还不足以重要到值得你挽留……对不起,说到这个,我还是得跟你提一下奉静言。他……不需要我,即使我能够将一个大宅子整理得井井有条,我也受过严格的护理训练,可以将他照顾得非常舒适,而且我算起来是他仅剩的家人了,但是,他还是不需要我。在他最虚弱、最痛苦、最寂寞、最需要有人相陪时,我都不是他的选择,他宁愿独自一人。所以从谨,我不打算喜欢上你,或许是因为怕在你身上寄托了感情之后,会再度得到不被需要的下场;当我喜欢上你之后,这点,便成了我的隐忧。所以,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不会放我走。”
“奉姎……”他将她的双手收拢在自己手心里,心中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只想好好握住她略为冰凉的手,永远握住,给她温暖,也给自己空落落的心塞进一份饱涨的、名为幸福的狂喜。
“这双手,你握住了,那么就——”她额头轻轻靠在双手交握的地方,很轻很轻地道:“就请你,握住一辈子吧!”
奉姎,奉姎,奉姎……
他的心一遍一遍的唤着她的名字,每唤一次,心口就为之颤抖,那是幸福太过满溢了的警告,再也容纳不了更多更多了,再多的话,会爆的!
会爆!就让它爆吧!
谁教他只是个在情感上饥饿了一辈子的人,如今能够饱食,就算是撑死的结果,他也要拚命的朝心里去填塞,不断不断的填塞,让他的身体里,满满的都是奉姎!奉姎!奉姎!
他的,奉姎。
☆☆☆
吃完了午饭,李从谨不打算放奉姎回家,而他,也决定不负责任的跷班。今天实在是太开心的一天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灌满氮气的气球,整个人轻飘飘的,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没有踏实在地球上。
“奉姎,你得抓住我,不然我可能要飘到天上去了!”他就是给了奉姎这样的理由,赖着不让她走的。
于是,他们在吃完一顿完全不美味,但因为环境空旷,适合你侬我侬谈情谈心的午餐之后,算是对这间餐厅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李从谨甚至在想,如果日后他跟奉姎结婚,而餐厅还没倒闭的话,或许应该在这里举办订婚宴,因为这里实在是个太值得纪念的地方,有着两人美好的回忆!
他们离开餐厅之后,他带着她到处走,在每一个捷运站随兴的上上下下,走走看看,或者吃个路边小吃,又或者找间电影院看场电影,然后在灿烂而短暂的冬日夕照里,他们来到植物园散步。
他们都是不懂得怎么玩乐的人,可是因为喜欢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所以不管身处繁华热闹的大街,或是渺无人烟的荒郊,只要两人牵着手,偶尔互相凝视,交换一个微笑,就能觉得一天过得很美好,人间无处不美丽。
因为确定了彼此的情感,所以他们坦诚得无所不谈。
李从谨会跟奉姎说他的家庭、他从小成长的环境,甚至大学时期怎么开始跟唐可恩交往、又怎么会分手等等的也都说了。
奉姎也会谈自己的成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谈到她要选奉主的事,也说了如果当上了奉主,未来将有哪些任务得做。不过李从谨比较想知道的是她的家庭,她想了好久,只说对自己父母的样貌已经没有多大印象,唯一忘记是不断的打骂。因为不记得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怨恨。只是她承认,因为出自于那样的家庭,所以她对亲情很陌生,没有学会怎么去爱去付出,也才会对奉氏姊弟那么的崇拜依赖,把天生对感情的渴望都放在他们身上——
“其实,对静江他们而言,我这个人,也不过是众多别人要求他们帮忙的其中一件事。除了收留我之外,他们也收留了其他人,而我,只是因为太想留在他们身边,主动开口,所以才留了下来。我一直希望有人能爱我、关怀我。当然他们对我是很好的,可是,也许我渴望更多……”她望着他,脸上淡淡的落寞突然转为释然的微笑,对他道:“从谨,以前静言曾经对我说: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但可惜他给不了我,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爱,那种浓烈的东西,他也不明白,但他衷心祝福我能够找到。说我如果找到了,一定要把人带给他看。那时我说,不可能的,这世上,除了他们,我谁也不会爱上。可是,我爱上了你。那么,是否同理可证,也许有一天,静言也会知道该怎么去爱,也有了想付出这种浓烈感情的物件呢?”
“会的。一定会。”李从谨虽然不认识奉静言,但因为听多了跟他有关的事,也渐渐觉得对这个人熟稔了起来,有些时候甚至觉得……两人在某些地方,还真是相似……
对于跟奉静言“长得像”这件事,以前他会有些介意的,但现在,不会了。严格说起来,奉静言还算是两人的“介绍人”呢,应该感谢他的。日后结婚,媒人这个大位,自然非奉静言莫属。
再者,他只是个渴望幸福的平凡男人,天生趋善避恶,对于负面想法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不会把这种事情想得太深太纠结然后为难自己,连带毁了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他眼界很短,只重视眼前已经得到的、握在手中的,至于其它复杂的情绪阴暗面,他看不到,也不愿意看。
他就是这么平庸没有远见的男人,幸好他对于自己的粗浅还算满意。看着奉姎,他只想到现在她是他的,还有,未来,他们的人生将永远纠缠在一起……啊,对了——
“今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你要回奉家开年会,我可以一同去吗?”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的。”奉姎笑道。
“就算是未婚夫的身分也不能与会吗?”
奉姎瞪他一眼,但那一眼没有丝毫杀伤力,只让李从谨笑着亲她一下,起不了半点威吓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