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不对医术精湛的小姑娘出身感到好奇,更有热切的探究,看她的言行谈吐,衣着打扮无一不出自大家,哪家的千金小姐允许她学医,对家风而言并不光彩。
“你们没发现吗?”刑剑天锐利的目光看了众人一眼。
“发现什么?”莫不破不解的问道。
刑剑天墨瞳低垂,略带深意。“她身边的车夫身怀绝技,武功不在我们之下,若是单打独斗,能赢他的人不多。”连他都要斟酌斟酌,先探探底。
“将军,你说一个车夫功夫比你高?”这是开玩笑吧,将军的九斩回龙刀举世无双,无人能敌。
“不一定,要比过才知道。”刑剑天的双瞳迸出锐色。
“那药我们还要不要?才一瓶不够我们分,她那里应该还有。”救命的药怎么也不算贵,两百两他还买得起。
周藏七的心语是大家的心声,见识过白色粉末的止血效果,人人都想有一瓶救急。
“还有麻沸散。”不知是谁又提了一句。
“对,麻沸散,那太重要了,老子每回一受伤就痛得要命,手没轻重的军医又当我是死人般的医治,真是痛上加痛,痛到想乾脆死了算了。”
燕无道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在血海中打出来的战功,哪一个人身上没留几道疤,他们悍不畏死,奋勇迎刀,可是谁也忘不了受伤后的医治,那才是真正的活受罪。
谁不希望伤快点好,最好有一抹就痊癒的神药,但世上哪有这种药,只好退而求其次,好得快是唯一的要求。
“老大,让我去追踪,我的轻功最好,不易被发觉。”自告奋勇的莫不破有些迫不及待,满脸兴奋。
“不用。”刑剑天丢出攀钩,一把勾住他的后领,稍稍一使力便将腿往外衡的家伙勾回来。
“老大,千载难逢的机会呀!难道你要白白让她走了?”那是神医耶!他从不晓得伤口还能用缝的。
“我说不必就不必。”刑剑天的言下之意就是,大家不用多说了,他自有主张。
“你真要错过这种奇才?”莫不破心里急呀,唯恐驴车走远了,想要追人就来不及了。
“她是个姑娘家。”刑剑天沉声道。
女人在军中只有一个去处,红帐,也就是供军士泄欲的地方。
“姑娘家就不能为国效力吗?何况我们要的是她的药和医术,如果她肯教……”将会造福无数兵士。
刑剑天被胡子掩住的嘴往上一勾。“你方才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吗?你们一个个全把耳朵扔在粪坑里了是不是?”
啊!小姑娘说了什么,怎么不记得了?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的注意全放在小姑娘持刀的手上,敬佩她的大胆之余,还不忘感慨她的手长得真好,莹白晶润,彷佛精雕细琢的白玉。
“云空大师。”刑剑天好心提醒道。
“云空大师?云空大师……啊!天悬寺!”莫不破最先反应过来。
天悬寺盖在悬崖峭壁,历经五百年而不衰。
“没错,她提到要云空那里供宿。”人就在那儿,有必要跟吗?小兔儿回巢,不费吹灰之力。
莫不破嘿嘿贼笑。“小姑娘居然也跟云空大师颇有缘分,看来真的不必急呀!”
云空大师出家前是莫不破的叔公,有妻有子却看破红尘,遁入佛门一解一身桎梏,精通佛理一心向佛,教人意外的是,他与刑剑天特别投缘,两人一下棋是没完没了,曾经三天三夜没离开棋桌,最后以和局收场。
云空大师是世外高人,不轻易与人结缘,所以他的俗世友人曲指可数,即使是他的嫡亲子嗣,他说不见就不见,无论他们如何苦苦哀求,他心在三界之外不问俗事。
唯独有两人只要他在寺中便会接见,一是刑剑天,一是佟若善,此两人在他心中堪称尚且谈得来的小友。
“当务之急是联络上太子,让他小心提防,朝中居然有官员通敌。”刑剑天拧着眉道。
私扣粮草是小事,泄露兵士布列图才是致命大伤,他的人是来杀敌的,不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怕是不容易,太子那里有人监视着,想要和他搭上线不容易。”太困难了,如火中取栗,稍有不慎连自己也得赔进去,燕无道不免忧心忡忡,内贼猖狂,损及国本。
“找秦肃王吧,他进宫方便。”四皇子楚长留受封肃王,封地在富饶的秦、肃两州。
周藏七的提议被刑剑天否定,“不,我直接面圣。”这才是斧底抽薪之法。
他们离开边关并非私下行动,而是因为皇上召他们回京。
不提私扣粮草,不言军饷短缺,不论是由谁押运,运到边关的军资和上头发得没有一次符合,押送官要贪,上层也要贪,沿途的县城再摸点油水,能够让兵士吃饱已经很不错了,有力气打仗城池就不会去,后方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他要的是药材和冬衣,这两样东西在边关极度缺乏,粮食和军饷他们可以去抢,在太行山附近有十来个土匪窝,再不济还有北契和辽国的游兵,半年剿一回,就够他们吃喝一年了。
“老大,皇上不会砍你头吧?”莫不破担心的问道。
刑剑天冷笑一声。“我刑家一门忠烈,几乎都交代在战场上了,皇上还要赶尽杀绝吗?”
刑家嫡出子系,除了刑剑天外再无第二人,其余皆是庶出和旁支,他三个叔公、他父亲和两个亲叔,还有嫡亲的大哥、二哥全死在蛮子的刀剑下,大房就剩下他和两个走科举的庶子,一个进翰林院当六品编修,一个在国子监就读。
他们没有武将的血性,也不喜打打杀杀,为了刑家留下一点点血脉,刑家家规中特别点明一条,庶子不从军,若有一天嫡系血脉就此断绝,庶子要负起传衍责任。
“话不是这么说,君心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放任太子和三皇子明争暗斗,他不是逼你选边吗?”要是选错边,后果堪虑。
朝廷现有两派,分别是先皇后所出的太子一派,以及由统御后宫的仪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一派,继后所出的九皇子今年才九岁,根本无力与众位成年的兄长争逐,不在考量内。
其实刑剑天更看好行事果决的四皇子,也就是秦肃王楚长留,但他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与其妻鹣鲽情深,成亲数年未纳妾,夫妻俩仅一子一女,令贞太妃十分不满。
贞太妃是秦肃王的生母,先帝的婕妤,目前还住在宫中与太后作伴,并未随儿子的开府而离宫。
不过也有人说因为秦肃王不肯听她的意思娶她娘家辅国公府的外甥女,非要和她唱反调迎入一名民间女子,还把她所赐的两名侧妃和四名美女退回,所以她和儿子赌气,扬言他不广纳妻妾便不同住一处,让全天下人笑他不孝,不事亲娘。
但是气归气,这法子有用吗?
贞太妃被自个儿的意气困住了,有点下不了台,上头没个婆婆管东管西,指手画脚,肃王妃不知过得多清心,她巴不得贞太妃不要来,免得坏了他们一家四口和和乐乐的好日子。
“不,皇上他在看臣子的忠心,忠臣、直臣才是皇上要的,我们明面上两边都不搅和,看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皇上不会真的撒手不理,必要时还是会出手。
文人重气节,武将重血性,文能定国,但要所有人都乖乖听话,唯有武力制裁方为正道。
皇上在此时召刑剑天众人入京,就是要确定他们的兵权仍是效力于天子,而非偏向其他皇子,皇上要掌控军权,不让兵祸为患,是自己的人,皇上才能放心的用。
“对了,老大,皇上会不会突然来个赐婚?他这些年老是叨念着你尚未成婚,前头三个嫂子都没福气……噢!周藏七,你干么踢我?”莫不破不满的瞪向周藏七,偷袭非好汉,好胆来过过招。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老往人家的心窝戳,你忘了那几位的下场吗?”谁家的闺女敢嫁啊?
“呃,这个……”莫不破顿时哑然,不敢再提。
第三章 人在屋檐下不一定要低头
刑克男,这是京城人士给刑剑天的浑号。
刑剑天自幼便与南阳侯的嫡女定有婚约,十六岁那年他由战场回来,便是为了迎娶,天作之合的佳侣多少人羡慕,摆了一长街的流水席。
可是喜气尚未散去,漠北将军府前的红灯笼却取了下来,改挂上白灯笼,成亲不过才半个月,新嫁娘便落水而亡。
同年,刑剑天的大哥阵亡。
又过了两年,刑剑天透过外公靖王又谈成了一门亲事,是左丞相的次女,哪晓得人家入门不到三日竟离奇死亡,听说两人尚未圆房,她死时仍是处子之身。
那一年年底,刑剑天二哥中箭身亡。
接连着几件不幸已经够令人痛心了,没想到此时竟传出流言,说刑剑天是天破星转世,对朝廷来说是锐不可当的猛将,煞气重,能镇八方,可八字克亲,尤其是身边亲近的人,譬如兄弟和妻妾。
所以他接下来的说亲非常困难,稍有门第的人家都避得远远的,以免雀屏中选。
即便如此,三年后由兵部尚书的夫人拉线,又说成了一门亲事,对象是外放四品官的三女,六礼中走了五礼,就等着亲迎这一项,刑剑天的兄弟们穿红戴绿的打算带队迎娶。
结果在拜堂的前一天,新娘子不知从哪儿听到新郎官的刑克之名,居然悬梁自尽,死时还圆睁着双目,似乎心有不甘。
没多久,刑剑天又有一名堂兄死在敌人的偷袭中。
刑家的男儿一个个没了,刑剑天的痛可想而知,而外界的传言更张狂了,加重了他刑克之名,说他不只克妻还克亲,每娶一个妻子便克死一名手足,他浑身的煞气不宜娶妻。
于是乎,再也没人敢提起他的亲事,直到如今他都二十有五了,仍是孤家寡人,枕空无人伴。
但这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流言,与正在看医书的佟若善无关,她从不理会外头的蜚短流长,况且首都天业距离建康城有七、八日路程,纵使快马加鞭日夜不歇的赶路也要四、五日,这些谣言传到她耳里时,黄花茶都凉了。
那天从天悬寺回来,她便投入制药的大工程中,利用手边仅剩的一些三七粉,她又制成一瓶止血圣药,收在药箱里以备不时之需。
除了几个亲近的人,没人知道她会医术,而且是开膛剖腹的那一种,因为太惊悚了,即使向外人道也无人相信。
“小姐,该去向老夫人请安了。”青蝉长相秀丽,嗓音轻柔,微带一丝娇媚。
“又到时刻了?”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佟若善午觉才眯了一会儿,睡醒后书也还没看几页。
“是的,小姐,奴婢为你重新梳个发,换件衣服。”青蝉手拿一件榴红色衣裙,裙身绣着傲视群鸟的长尾雀。
“梳发就好,换衣不必了,麻烦。”佟若善坐着不动,左手拿书,右手翻页,任由青蝉替她拆掉发辫,重新梳理。
“不行,小姐身为侯府嫡长女,该有的礼数不能免。”青蝉将小姐乌亮的发丝挽成花,勾出个落云,再以赤金缠丝镶玛瑙钿固定,又别上一根嵌红宝石五福如意长簪,斜插点翠五瓣花对金步摇,柳叶长的耳坠上镶的是拇指大小的东珠。
青蝉做事力求完美,她一定要她家的小姐是最出色的那一个,谁也不能夺了侯府千金的光彩。
“好了好了,别往我脸上抹粉,我受不了。”每天晨昏定省,佟若善不觉得烦,但事前的梳妆打扮真是折腾死她了。
“小姐,奴婢只抹上一层淡淡的粉色,让你看起来有精神些,拜见长辈不可无精打采,让人看了多生闲话。”青蝉劝道,毕竟不是自个府中,凡事还得多忍耐,做个样儿,博人口彩。
佟若善听出她指的是大舅、二舅所生的表姊、表妹,虽然她娘和两个舅舅是同父所出,可不是同一个娘,亲疏立见,大舅母和二舅母也不待见她,时常冷嘲热讽。
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儿女,这些个表姊、表妹和他们的父母是一个鼻孔出气,每次见了佟若善,不是酸言酸语的嘲笑她有家为何不回,要赖在程家白吃米粮,就是暗中使绊子,给她找不自在,只要她过得不好她们便痛快了。
在意兴伯府中,佟若善感受不到太多的善意,唯一待她好的小舅在两年前补了个缺,上宁兴当个地方官去了。
青桐跟着附和道:“对嘛,小姐,天生丽质也要靠三分打扮呀,这样才能把你的光华和气度展现出来。”她拿着桃红色口脂,兴致勃勃地准备为小姐上妆,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把小姐妆扮得美美的,把一群狗眼看人低的表小姐给踩在脚下。
佟若善没好气的睨了她们一眼。“在狼群环伺下太出挑不是好事,你们想让我被群起围攻呀?”唉,她们到底懂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想低调做人,不与人交恶,偏偏她的丫鬟个个有主张,宁可盛气凌人也不受人欺负,先把架子端高了,旁人想低瞧也瞧不来,她的身分就摆在那,弯不了腰。
其实佟若善也想回去瞧瞧她所谓的家,虽然武宁侯府有个贵妾扶正的继母梅仙瑶,但再怎么样也是姓佟的,她的亲大哥是侯府世子,梅氏要对付她也得稍加收敛,顶多是立些规矩,刻意找她错处罢了,应付过无数无理取闹的病患和病患家属,一名关在后院的女子岂能难倒她?
面对面的较劲总好过寄人篱下,至少她能理直气壮地向武宁侯讨要身为嫡长女的一切好处,武宁侯府是她兄长的,不能落在梅氏手中,任由她掏空府中财物。
可是没人来接呀,她要怎么回京?总不能自个提起来伤祖母的心吧。她知道祖母是真心疼爱她,但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
“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狼咬不到你的。”青桐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傻气,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一旁正在铺床的青丝回过头一看,笑意一漾,搭腔道:“要是你被咬死了呢?”接着她素手一牵一拉,再轻轻一抚,床面平整无痕。
“我陪小姐一起死。”青桐拍拍胸脯。
“可是小姐还不想死啊。”青丝受不了的摇摇头,有勇无谋就是在说她吧。
“啊!这个……”青桐有些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后颈。“那就奴婢先死,小姐想死的时候再死。”
噗哧一声,恨她不长脑的青蝉往她脑门上一戳。“胡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死,要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青蝉姊,我本来就比较不会说话嘛,你大人有大量,别再戳我了。”戳得她好痛,肯定都红了。
“你应该向小姐道歉,你我同是丫鬟,你对我愧疚什么?要不是遇到小姐这么好性子的主子,刚才那番话就够你挨上三、五十大板。”奴婢地位低贱,向来由主子打骂,是小姐人好,不把她们当下人看,她们才能过得比一般丫鬟来得写意一些。
“小姐……”
青桐正要开口,嫌麻烦的佟若善抬手一挥。“免了免了,少了那些繁文褥节的虚礼,你们都弄好了吧,我们去怡德院见祖母吧。”
“是,小姐。”青蝉和青桐同声应道。
周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佟若善买了个十岁大的小丫头伺候她,不让她跑来跑去,只管院子里的事。
一向话不多的青丝是管小姐屋里的事和小厨房,每当主子带着青桐、青蝉离开时,她便是留守屋内的人,若无重大事件,她寸步不离,直到她们一行人回屋为止。
除了她们几个,在院子里服侍的二等、三等、粗使丫鬟和婆子,都是程府的下人,由大舅母把持的程府,这些个婢仆不可尽信,可以差遣她们干活、洒扫、浇花、修剪花木,其它如吃食、洗衣、香料是一个也不许碰。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程府的大房、二房都看三房不顺眼,身为三房嫡亲妹妹的女儿,他们又怎么可能诚心相待,就防着她向老夫人要钱,把程府的银子搬到表小姐的小金库,内外勾结私吞程府家产。
“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要勾引谁呀?咱们意兴伯府可不兴表哥表妹亲上加亲,你可别指望能够巴上府里的哥儿们。”程如花嘲讽道,心里却想着,可恶,居然穿戴得比她好,那根金灿灿的步摇晃得多好看。
佟若善在心里冷哼一声,呿!那些歪瓜裂枣她还看不上眼,别侮辱她的眼光。“表姊都还没嫁呢,我哪敢夺表姊的光彩,随便穿穿也就能见人而已,瞧瞧这簪子,是上个月月中打的,都旧了。”
闻言,程如花更加怨恨了,上个月月中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分明是新打的金簪,今儿个是头一回簪上,她哪来的银子买新簪,根本是存心炫耀,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夺走,就她一个人出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