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为什么说没有回台湾的计画呢?你不是放暑假了吗?」电话那头传来轻柔的女声,这声音犹带着点童音,但随着年岁逐渐长成,渐渐低沉,只有惯常带着的鼻音依旧。
这是一个今年即将满十五岁的女生声音,她叫单晓晨,是莫靖远最疼爱的亲妹妹。对她,他从来是有求必应。想来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设法为她摘得--如果她要,他倒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得到。可惜单晓晨对测试兄长能耐这方面的事没兴趣,她只是很常很常想念他,却不要哥哥为她做什么,也实在没什么好做,因为她把生活过得很满足充实,从不感到匮乏。
「妳诗萱表姊明天会飞回台湾,她会帮我把生日礼物送到,妳八月十五生日,我不会忘记的,就算我人没回去。」
「那有没有夜茴的礼物?她的生日在十二月喔。」妹妹口中的夜茴,是他们兄妹的同父异母妹妹,是晓晨的童伴兼保镳。
「我怎么会忘呢。十二月时,妳靖方表哥会回台湾,到时夜茴的礼物就托他了。」莫靖远回答得非常闲适,仿佛他每件事都有妥善的安排,有条不紊地,从不会有疏漏的时候。
「靖方表哥会回来?我记得他才刚到美国准备入学不是?为什么十二月就有空回来?」
「他有事。」莫靖远非常肯定的说着。
「是这样吗?」还是很疑惑。
「是的。」身为小朋友,对这个世界要有一点信心,切莫随便怀疑呀,妹妹。
「那好。哥哥,到时你可别忘了。」妹妹提醒。
「是,我的小公主。」莫靖远低笑。
「哥哥,你好像没什么精神,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妳怎么会这么说?哥的口气有这么气若游丝吗?」
「嗯……我说不上来。可是前一阵子你感觉上比较快乐,我没有办法说得很确实啦。总之,我觉得你这几天好像不大开心。哥哥,你怎么了吗?」
「妳觉得我可能怎么样了呢?」他反问。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着窗外,七月的纽约,天空好……蓝。
「会不会是恋爱了,还是最近被美女追得很心烦……呀!」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忙住口。
「嗯哼,最近被美女追得很烦?亲爱的妹妹,谢谢妳让我知道,还有谁是我身边的探子。」
「哥哥……你不要这样啦,是我自己要问的,我打去问靖龙表哥,他提了下,猜想你不开心应该是为了那个女秘书的事。你不可以怪表哥喔。」
「妳都提了,我还怪些什么。」他笑。不再看天空,眸子转回桌上的相框,相框里是他十二岁时拍的全家福,里头有他病弱的母亲,还有她可爱的妹妹,他站在她们身后拥抱住她们,而她们都笑得好开怀。「晨,妳知道哥哥不会生妳的气,也不会找靖龙麻烦。刚才只是在跟妳开玩笑。」
「那哥哥,你心情什么时候会好起来?」
「很快。」他保证。
「你真的不跟我说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不愉快吗?」
「好,跟妳说。哥哥被女人狠狠的甩了。」
「呀?!」
「听不懂什么叫甩了吗?就是你喜欢一个人,但那个人转身就走,完全不理你的意思。如果还不懂,那哥哥希望妳这辈子最好都没机会懂。」
「哥哥,我当然知道那个意思,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了!」妹妹在太平洋的另一头大声抗议,气呼呼地道:「哥哥,你又在开玩笑了!你说这种话谁会信呀?你就爱哄我,讨厌!」
「呀,我被自己亲爱的妹妹讨厌了……」他作态低吟。
「哥哥!我不理你了啦,要挂电话了。人家要跟夜茴去手工艺品店挑毛线。夜茴多好,她说要织一双手套给我,才不像你,坏哥哥。」
莫靖远失笑,轻哄了妹妹好久,才挂上电话。
办公室复又沉寂,新上任的美丽助理走进来,偷瞥上司一眼后,眼睛牢牢盯着自己手上的记事本,尽量表现得公事公办的报告着:
「莫先生,这是董事长的指示,他请你今晚八点代他去参加『东龙』陈家的宴会。宴会的目的是新居落成,所以董事长请你挑件合适的礼物带去祝贺。在七点半时,司机会到你的住所接你。若你没有合意的女伴,我、呃……我不介意加班。」虽然口气有点抖,但还是很公事公办的神气。
莫靖远手上的工作没有停,随口回道:
「妳不介意加班正是我所需要的,在此先谢谢妳。这份月报表打错了,希望明天早上七点放在我桌上的是一份正确无误的报表。」他合上文件夹,没有多看助理羞红满面的表情,起身走出办公室。
现在是下午四点,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让他去挑礼物;但在那之前,他得先去顶楼的机密档案室调出东龙陈家的资料,查查看他们家的喜好与品味为何,以及陈家目前的情况;还得了解他们成员的长相与名字,对每一个人有基本的认识,然后,今晚才能不过不失的应对得体。
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心情很烂。舅舅不断的派工作给他,正是他需要的。那就工作吧,别让自己闲下来。
他不肯让自己闲,怕闲时会觉得寂寞;正如他最近都不照镜子,怕看镜子时会看到自己困兽的模样。
或许,他根本不该认识她。
「Violet,妳累不累?我们接着往五十三街的班尼顿杀去,然后五十四街的古奇。呀!五十七街有爱马仕,虽然买不起,可是我们可以在外面流一下口水;还有那个……」几个女生兴奋的吱吱喳喳,围着地图叫着。
罗蓝逛得肚子咕咕叫,决定先去找个地方填肚子,对同学道:
「我肚子饿了,接下来妳们自己逛,我要到刚才经过的五十二街那里吃三明治。如果等会有机会碰头再一起走,若没有,就各自回家。」
「妳都没有买什么东西耶,就要走了哦?」一个同学好可惜的说着。
罗蓝晃晃左手的小提袋,笑笑道:
「这样就够了。」
「妳只买一条围巾不是吗?」
「才不,我买了两条。」她比出一个V字,向她们道别后,往回走,目标是五十二街那间很有名的三明治店。
黄昏时分,白天的燥热渐渐转为清凉,她低头数着步子,偶尔抬头看橱窗里的摆饰。虽决定了不要太早回家,但一时还真想不到等会填饱肚子之后还能往哪里去。
也许,到书店去,去买一点书看,看书的同时也歇歇自己定得好酸的双腿。
「请给我一个三明治。」她对店员说道。
「什么口味呢?」店员指着灯箱上琳琅满目的菜色问道。
「最好吃的口味。」她笑。
结果店员给了她一个比她脸还大的三明治。
这是法国面包夹火鸡肉,里头有软起士,火鸡肉上头还抹着满满的蜂蜜芥茉酱,都溢出来了。这个三明治大到她得以双手拿,甚至不知该从何下口。
当她还在研究该从什么地方咬下去,才不会给自己弄成一张猫脸时,她并不知道有人正向她这边走来。而当她知道时,已经是把嘴张得好大,狠狠朝法国面包咬下去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双与她相同诧异的眼……
莫靖远没想到真的是她!
远远的,他走在街上,发现前方有个东方女孩,身形模样年龄都肖似罗蓝,虽然不认为会是她本人,但为着某种无法克制的冲动,他还是向她走来,想看看她,确定不是她,好让自己死心……
可,没办法死心。唉,是她。
她觉得好糗,把三明治移开嘴,伹嘴里却还有满满的食物,嘴的周围想必都沾满了蜂蜜芥荣酱,模样狼狈得教她糗到不能更糗,而她甚至没有嘴巴可以出声为自己抒解尴尬,也没有手可以掏出面纸来擦擦嘴……呀!这时才想起,她好像没有带面纸出来……
莫靖远在短暂的讶异过后,微扬着眉,看着她的嘴,接着缓缓的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包面纸,打开它,连着抽出两张,动作慢调斯理,非常优雅。
哦!多么善解人意的男人,他是王子!他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她在心底欢呼,眼中闪着亮晶晶的感激,嘴里不忘拼命咀嚼。
他向她走来,更近更近的接近,直到两人的鞋尖已相抵,无法再近后,他低下头,在她的瞠目下,狠狠咬向她手上的三明治。
每咬一口,三明治的版图就消失一大角,面纸也用得极凶,因为他咀嚼的同时,会顺便擦嘴--擦他自己的嘴。擦一次就用一张,非常的浪费,令人发指!
一口一口又一口,不过两分钟的时间,面纸即将被他用完,三明治也只剩不到两口。她终于回神,忙着抢救,把最后那一块全往嘴里塞去,可惜面包太大,只能塞一半,而他的嘴已凑过来,咬住另外一半,两唇相触,分开。
她觉得浑身麻麻的,不知道是黄芥茉的麻辣效果,还是他那张久违的唇所致。
他手上还有一张面纸,在她发怔时,静静地为她抹嘴,让她回复原来的白净美丽,正如他向来所思念的样子。
面纸没了,可他不知道他脸上还有一点脏。她举起衣袖轻轻为他抹去,顺手拿过他手上那些用过的面纸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丢完后,方觉一切都就绪,该来个重逢时该有的画面;她打算回身用力抱住他,但来不及了,因为他已由她身后将她抱住,箍得好紧实。
她闭上眼,深呼吸了下,才能发出声:
「你抢劫了我的三明治,接下来呢?」
「妳可以报复。」他的声息拂在她左耳畔。
「哦?」她声音不稳,所以不敢说太多。
「把我抢劫走。」
她低笑,掩饰着紧张。「恐怕不行,我抢不起你。」
两人没再说话,他把她转过来面对他,然后又将她抱住。现在有比讲话更重要的事--重逢的拥抱。
很老套,但每一对恋人都需要。
那天,她没有答应(因为没人问她)就被拖去挑礼物、被拖去买晚礼服、被拖去化妆、全身造型,然后一辆南瓜马车把她与王子载去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她待在他身边,完美扮演花瓶,微笑、点头,小口小口的吃东西,安静的看他长袖善舞,那是她所陌生的、所从来没机会了解的面向,完全是一个「现任贵公子」,以及「未来大企业接班人」该有的架势--冷淡,却也有礼得难以挑剔,很高深莫测的样子。有身分的人是不会在一个宴会里耗太久的,他们的时间向来宝贵(莫靖远有偷偷咬她耳朵说:就算接下来闲到没有任何行程,只能回家抓蚊子,也要装出很忙的样子,切切不可因为宴会上的食物太过美味而流连忘返,那太不优雅了),所以半小时后,他便带她告辞了。
那天,九点,她在他的住处换回原来平民美少女该有的衣服,被他送回家;然后,他当然就知道了她在纽约的什么地方落脚。「不太远。」他笑笑的跟她吻别时说道。
「莫。」下车后,她走了两步,迟疑的回头看他。
他坐在驾驶座上看她。
「这样好吗?我不会在纽约待太久。」
「有什么不好?反正我也是。」他的眼神冷淡,像是完全不在乎。
她看得有些难过,但不敢表现出来,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纸袋,突然打开它,把里头那两条围巾拿出来,向他走去。
这是两条一套的情人围巾,米白色与天空蓝两色混织,方格子图形。在不起眼的角落,女用的那条绣有米白色的心形图案,而男用的那条则绣有天空蓝的心。
她把男用的那条围在他脖子上,见他表情难得的呆,于是顺便打了个蝴蝶结,让他看起来可以更呆。虽呆,但还是很帅。唉,恶搞失败。拍拍他胸口,挥手走人了。
家门内,有一场疲惫的轰炸正在等她,可她却无法克制自己脸上的笑意与眼中的泪意。为着……还能再见到他;也为着,她没有自己错以为的潇洒。
不该与他继续下去的,但她没有办法。
快乐又痛苦,是她目前的生活写照。
跟莫靖远在一起时,她开心快乐得随时可以在街上跳舞唱歌,有种只求今朝醉的堕落快感,肆无忌惮地。而每天早上与晚上,家人与越洋电话对她施予酷刑则是她的痛苦。沟通没有用,不认同、不谅解、一顿又一顿的指责,最近甚至要求她回台湾。大哥回台湾了,接着父亲来到。大家都想好好谈,但总不免谈成僵局,因为她不会回头,而他们的坚持也不会变,怎么可能会有共识?战争怎么可能会停?
他们更不谅解了。
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待在纽约三个多月的日子不可能轻松,因为家人的反对将会使她非常痛苦。
唯一没想到的是居然会遇到莫靖远,而他成了她呼吸新鲜空气的窗口。在这一刻,他是她的氧气,也是她的勇气。她非常感激他。
「今晚留下来。」在他的床上厮混了一下午,吃完她随便煮的肉燥干面当晚餐,他在她的监视下乖乖洗碗时,对她说着。
「我不能。」她坐在流理台上轻晃双脚,身上穿整完毕,是一副随时打算走人的样子。
「不能?」
「对,不能。」不想多做说明,但她其实知道他希望她可以说更多。
相逢至今,他们都没在彼此的地方过过夜,而他更是没踏进她的屋子里过。她没说明什么,他也像是从不在意的没问过。可是今天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非要问个明白不可,所以才会开口要她留下来。
「因为我的公寓太简陋?」他洗完最后一个碗,脱下塑胶手套问着。
她水灵灵的大眼在他开放式的公寓里兜转了一圈后叹气--
「如果这叫简陋,那我真不知道自己的住处可以叫做什么了。」
「我不介意帮妳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这人是在暗示要去拜访她的居处吗?哦不,不能说是暗示,根本是明白表示了。除非她想耍白痴,否则没必要装傻当作听不懂。
「莫,我不能留下来过夜,你也不能去我那里。老实告诉你,在纽约的这段时间,是我的打仗期,我与家人对抗的战场就在这里。也许你心里猜想到了,也许没有,而我只能说,我不希望你蹚进这场战争里,所以才什么都没对你说。」
「我不可能帮上忙吗?」
「你或许可以,但我不要。」她摇头。
「为什么?」他心里梗着一口闷气,想着有多少人想得到他的帮助,并以为他无所不能、大方慷慨,都向他索求着「我要」,没听过有人当他的面说「不要」,她是第一个,还是他最想伸手的那一个。但她说不要!这令他心情闷透了。
「我喜欢你,只想喜欢你。与你交往,并不是因为你可以当我的屠龙王子、可以为我排除所有的疑难杂症。我只想很纯粹的跟你在一起而已。」见他脸色没有丝毫改善,所以她下巴也自卫的抬高。「你是怎样?偶尔人家不想利用你,你就浑身不对劲是吗?如果自己的仗还要别人帮忙打,那我还谈什么海阔天空的未来?还不如现在就抓住你这条大鱼嫁掉算了!因为不能独当一面的我根本只能把梦想当成幻想,每天光是空口白话的呓语就能穷开心,这样--」
他突兀的截断她的话,问她:
「妳为什么不?不抓住我这条大鱼?」
咦!他这是在指控吗?她睁大眼努力打量他,却看不出他深沉眼里的真正情绪,只能直接回道:
「我不能抓住你,就算我其实很想。可是不行,现在不行。」
「『现在』不行?妳以为机会永远长在?」
「不。」她叹气,「机会稍纵即逝,我很了解,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天真。可是靖远,我没有抓住你的自信。而且,我的梦想若是因此搁置,我不敢想象以后的我会变成怎样,一定很面目可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