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很想很想找个人倾倒她难以言喻的欢喜,当然她身边并非没有人。那些年轻的法国大学生对她都非常友善,认为她是个漂亮的东方女孩,充分发挥法国人天性中的浪漫因子,总是围在她身边以眼睛发电。人很多,每个人都想跟她说话,也听她说话,但他们却不是她所要的那一个人。

手边的诗集翻到关于想念约那一页,便再也翻不下去了……

渴望见到他,渴望

被他见到--

他若是每日早晨

我面对的镜子

就好了。(日本·和泉式部)

渴望见到他……也渴望着被他见到……可是,他与她还有再相见的一天吗?

她猜测着托人送去台湾给他的那瓶酒,八成会被送进垃圾桶。没有人知道,他也不会知道,她曾经在非常思念他的心情下,什么也没法想,就冲动的以两千美元买下白葡萄酒,千里迢迢的送给他,就算知道其实那瓶酒不可能会被送到他手上……

后来,她不是没有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的。但她能怎么办呢?她不知道能对这样汹涌的思念怎么办。

幸好他不会收到那瓶洒……

她不该把自己的思念转成他的困扰,这样太不理智,也太任性了。他不该被这种事骚扰,因为已经分手了,她的哭或笑,想念或难受,都不关他的事了。

「Violet,妳在看什么?」几名男同学用完早餐后,来到饭店大厅,找到坐在窗边看书的她,都围了过来。

「诗集。」她浅笑的扬扬手上的小本子。

「啊,妳真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女孩呢。」一个男学生这么说,接着其他人也忙着发表同样的看法。

在这个阳盛阴衰的团体里,女生当然像稀世珍宝一样的受瞩目。这对罗蓝来说也算是个挺有趣的体验。如果她的生命仍是一成不变的待在研究室里的话,那么这些属于女性虚荣的时光,她不可能有机会领受得到。

被男生众星拱月只让她觉得新奇,却没有太多的快乐。可能是因为她心中已经很明确的有个人,其他人再也动摇不了她分毫了,就算处在极端虚荣的情境里,也不会感到得意洋洋。

「你们今天打算做什么活动呢?」还有四天发表会才登场,这些学生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后,这几天属自由活动,他们差不多已经跑遍西安所有名剎古迹了。他们每次都邀请她同行,若是当天行程她感兴趣便会参加,但不是每天都跟着出去;留在饭店读书与想念心中那个人,也算是很丰富的过着日子。

「我们今天要跟交通大学的学生打网球友谊赛,妳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那些中国学生都觉得妳很漂亮,想跟妳聊聊认识一下,怎样?一起去吧。」

「今天不行。马迪斯教授请我帮他翻译一些古文献,下午得陪他去兵马俑博物馆开会。」说到那个行程,让她双眼完全无法克制的闪闪发亮起来。

因为这次与会者都是中国鼎鼎大名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所以除了开会之外,重要的是可以参观博物馆的特藏室,去看那些平常甚少呈现在世人眼前的古文物,甚至有机会亲手触摸看看呢,想起来就好期待!

「妳这样不行哦,Violot。一般女孩子只有在谈到恋人时才会有妳这种表情,可是看看妳,妳居然把这种表情浪费在二千年前的古物上,如果妳有爱人,那么他一定会觉得很想哭。像我现在就很想哭了。」耍宝的男同学夸张的作拭泪状,非常肝肠寸断的样子,让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罗蓝也眼着笑了,但很快便笑得无奈起来。

她的快乐,已经无法纯粹的快乐了,总有那么一点如影随形的失落埋伏在每一件让她展笑的路上;当她笑时,就会出奇不意的突袭过来,将她的笑容注上一抹苦意。

那个人呀,那个人。

让她尝到了什么是牵念,让她清楚明白了,不是轻易说了声「分手」,挥手拜拜,就让能一切事过境迁。

爱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知道了。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虽然思念日甚,但是……

她还是要飞翔。

这是一个不公开的小型座谈会,由西安当地大学临时决定举办的。

与会者是十个来自世界各国的汉学教授,而一旁五六个身为考古学家的学者们,只是受邀来旁听,并不参与讨论。

座谈会的名称是「千秋笔,月日一评,从十三经谈儒家正宗」。

在前几分钟的客气寒暄与久仰声之后,炮火很快轰隆隆起来。起因是儒家第一号人物、凛然而不可侵的孔圣人实在太被抬举了,于是有人就不爽啦--

「好,既然你们尊称孔子是孔圣人,圣人不是不会犯错的吗?那么我请问你,为什么他要住《春秋》里写『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如果不是他没有常识,那就是他习惯歪曲历史!郑庄公可是个『公』,不是『伯』,写历史的人就要忠于历史,不能掺入个人好恶加以胡乱删改!」一个历史学教授痛心疾首的说着。

「哎,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孔圣人重视教化不重历史,人各有所好嘛。比较重要的是,身为一个圣人,把好好的一本《春秋》写得这么乏味可以吗?还给宋代的王安石评了句『断烂朝报』,也真是贻笑啦。」这位经学专家一辈子都在研究孟子,对于孔圣人成为这次会议被炮轰的对象,没有任何意见。

「请问什么叫『断烂朝报』?」罗蓝悄悄扯了下马迪斯教授的衣袖问着。

「泛指没有意义的流水帐记录。」马迪斯教授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回答完她后,又专注的去听这场学术吵架。

「一个失败政客讲的话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还有,孟教授,请您不要笑得这么幸灾乐祸。别忘了《孟子》是最后一部被列入十三经的经书,苦苦等到宋朝时才被朱熹给拱进去。但可惜好景不常,没多久就被明朝的朱元璋拖出孔庙,还把《孟子》这本书给禁了。真是成也朱家、败也朱家。您现在对朱教授嗤笑成这样,莫非还在怀恨那件事?」

「等等,请不要转移话题,我们要讨论的是《春秋》对后世的影响不是吗?请大家听我说,对于孔圣人会那么说的用意,《公羊传》与《谷梁传》里都有详尽的微言大义解释,这是很明白的事。当然,你们要是觉得那两本读起来太无聊,那么就读《左传》吧,定能满足各位的视觉享受。」一生都在研究推广春秋三传的日本学者努力要转回正题。

「这是怎么啦这?」有人问。

「儒家在搞分裂。」研究道家的人很冷静的在一边看。自从韩愈发表了一篇叫做〈原道〉的文章之后,佛道两家自此对儒家就非常不谅解,此时一副隔岸观火模样,完全不打算站在儒家那边帮忙说话。

真是开了眼界。罗蓝当然知道既然身为汉学专家,有丰富的古文知识、有引经据典的好口才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倒不知道这些学者专家可以为了自己所坚持的学术理论辩成这个样子,而且每人口才之好的;这才知道以前大家刻板的认为研究古文学的学者都是口拙的书呆子,根本是个误会。

她自己参加过许多生物相关的发表会,也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争论。可能是生物研究这领域,向来以研究成果论断一切。有明确的实验成果示人,才得以支持自己的论点,口舌上的争辩是没有意义的;但在文学历史的领域,就必须以这种方式做研讨了吧,因为可以从中磨砺出新的文学趣味。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啦,但罗蓝个人看了倒觉得非常有趣。因为从她这几天的观察里知道,这些专家们,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人士,大家常在国际学术会议上见面,也算是非常有交情的了,可是一辩论起来,没有人会因为交情深厚而客气上几分,简直辩到脸红脖子粗。

但是,一旦会议结束之后,大家又开开心心的一同聚餐去了,就算谁也没有说服到谁去同意自己的论点,也不是太重要的事。

「教授,如果每一次研讨会都是这样没有任何结果就结束,您还会觉得有趣吗?」散会后,罗蓝陪着马迪斯教授走回饭店,两人闲聊着。

「当然有趣。研究学问,本质上就是很孤独苦闷的一件事,我们这些人大多时候都守在学校,不是看书就是教书,差不多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也没什么其它娱乐消遣。偶尔大伙千里迢迢的飞到同一个地方聚在一起,发表自己的研究所得,当然也找机会闹一闹,不也是很好的抒解剂吗?」

罗蓝想想,同意的点头。

老教授又道:

「再怎么喜欢独处的人,偶尔也有渴望不要过得那么寂寞的时候。喜欢在蓝天飞翔的老鹰,也需要找到支点降落休息,然后再飞回任牠翱翔的天空。就好比妳说妳想要四处旅行增长见闻吧,如果妳有爱人的话,让爱人当妳的心灵支柱,妳会更能专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且信心满满,不会有迟疑的时候……哎,我跟妳说这个做什么呢?妳还年轻,不会懂得的。」

不,我懂。罗蓝在心底默默地道。

现在的她,好想好想他。想得好累,就像飞在天空太久已然筋疲力竭的鸟儿找不到落点休息,四周极目望去,都是苍茫无垠的海洋……

好想、好想他呀……

想念那个已经不再跟她有关系的男子。这该怎么办呢?

也许,她该赶快去找人谈一场恋爱吧。

为了忘记他。

至少,这样就可以不必太常想起他了……

对吧?

他们都在想,也许两人还有机会见面,但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吧。

这个「很久很久」,虽然是隔了一段时曰,但却是来得比他们所预期的更快。

在分手近一年之后,他们意外的又重逢了……

夏天 南非 开普敦

太阳城大饭店的第一宴会厅里,所有人都忙碌不休,为着从今晚开始,一连三天在这里举办的名流慈善晚会做准备。

这个晚会由国际鸟盟所主办,目的是为了拯救南非受难企鹅。起因是巴西一艘载运铁矿的货轮在南非外海沉没,沉船里的汽油不断外泄,不只污染到罗宾岛沿岸,如今更往达森环岛污染而去,而那里正是南非企鹅的栖息地;牠们的生存环境受到严重的污染,生命也大受威胁,已有两万三千只企鹅遭受油污的污染,所有保育组织的成员都大举投入抢救中,除了要赶紧将剩余未受污染的两万只企鹅送往八百里外的干净海域外,也得花费大量的财力与人力去清洗那些已受污染的企鹅。

钱钱钱,所有想做的事都得用上钱,而且还是一大笔,不是国际鸟盟或保育协会可以负担得起的。于是在南非政府的帮助之下,顺利策划出了一连串的名流慈善晚会。

这场晚会,邀请来的客人不只是南非知名企业家,也有更多打算在南非投资的外国财团代表;如果募款节目设计得宜,慈善捐款所得将会非常可观。

为了不让晚会显得太乏味单调,晚上的活动除了纯粹的募款外,还有知名服饰、珠宝公司所提供的义卖品给大会拍卖。可是拍卖品不是每样都上得了台面,也不见得珍贵到足以吸引贵妇人去竞标。所以承办单位还力邀了南非知名男女影星、帅哥美女前来参加这场盛会,除了表演外,还在他们同意下,拍卖明星的浪漫晚餐券,希望回响热烈。

罗蓝从早上忙到现在下午四点,中间只停下来三次--吃午餐、喝两次水,然后就继续拼命的忙。由于人手严重短缺,她什么工作都得学着去做,然后终于在心底产生了一个结论--如果不是她生来天赋异禀的话,那就只代表着人都是可以被训练的。

以此类推,所以手无缚鸡之力的林黛王身上肯定拥有神力女超人的潜质;所以许久前只懂得读书、只会做实验的她,如今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了会场布置、顺活动流程、帮忙人力调动事宜……甚王是「扣扣扣」--没错,右手拿着乡头、左手拿着铁钉,把翘起的布景木板给钉回平整原样。

她怎么会在南非呢?

结束了中国大陆的行程之后,她还是不改初衷的打算回到法国去学酿酒--遗憾的是,她好像总是只能跟这个心愿擦身而过。因为马迪斯教授将她介绍给杜潘教授,他是一个生态保育学家。杜潘教授向巴黎大学请了一年假,打算来南非做野生动物疾病研究,他需要一位懂生物学的助理随行,觉得她条件完全符合,便请她一同来了。

计画于是又产生变化。她没想过会来南非,但是既然有这个机会,那计画改一下又何妨,所以就改了。

开始幻想在南非大草原奔驰的情景、在野生动物保护区里克难的研究生活,偶尔有机会的话,也许可以在休假时去看看供应世界四成黄金需求量的矿坑长成什么样子,然后愈想愈开心,就欢欢喜喜的上路了。

她一直以很稀奇的眼光看待自己所经历的种种。来到南非之后,自然而然的与保育人上有所往来,平常他们有活动的话,如果她手边没事,就一定会参与其中。但像这次帮忙到这种程度还是第一次,因为她已经累到腰都直不起来,只想回宿舍一睡了事;但不行,因为晚上她也是拿着募款箱游走在宾客问请人捐钱的义工之一,今天八成得在这里耗到半夜。

她发现自己已经渐渐的不娇生惯养了,多么的吃苦当吃补,她的家人一定不会相信她的转变,莫也一定不相信……唉,怎么又不小心想起他了。笨脑袋,警告过要少想的,一点都不听,老是要偷渡。

「Violet,要不要喝可乐休息一下?」一名金发蓝眼的美国大男孩拿着可乐向她走来。

「太感谢了,山德勒。这正是我此刻所需要的。」接过冰凉的可乐,她道谢。

「妳为什么还在工作呢?其他女孩子都跑去准备晚礼服了,妳的准备呢?」

「我的行李里没有那样的东西。」

「怎么可以没有!每个女孩都该有一件美丽的礼服,这样王子才会出现邀舞!」山德勒瞪大眼。

「我今晚不打算跳舞,我要募款的,你知道。」

「妳不跳舞?!那我怎么办?」他一开始就跟所有人说Violet是他要追的人,谁也不能跟他抢。而且今晚他们会跳舞,并一起度过美丽的夜晚。

罗蓝不是不知道山德勒对其他人宣告了什么,不过那是他的事,她又没有义务奉陪。

「什么怎么办?我以为你也是那个抱着募款箱的人。」

「当然不是!我得跟着我爸妈一道在门口等待市长到来,我今晚很忙。」山德勒无法想象自己捧着捐款箱要人塞钱的蠢样。他是要为生态保育做更多更伟大贡献的人,不能耗在那种小事上瞎忙。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罗蓝耸肩。

「打扰我?」大男孩不解。

「快五点了哦?你不是该去打理一下门面了?」

他跳起来,「对喔,我得走了,造型师还在楼上等我,我妈订了一间房,给大家换衣服用。」跑了两步,才想到他今晚对Violet是有浪漫计画的,很快回身道:「Violet,不管怎样,今晚让我送妳回去好吗?当然,如果时间太晚,我们就在饭店住一晚,妳认为如何?」

「不如何。因为我今晚的计画不包括你。」她向他挥挥手,不在意的打发掉这个粗率的美国男孩。

时间很快走到夜晚。她累得气息奄奄,却还是得强装振作,在心里祈祷今晚赶快过完。

「妳没穿礼服?」一个女孩换好礼服下来后,对罗蓝身上的工作服不以为然。因为她居然只穿鸟盟发的印有抢救企鹅图案的运动服,真是太不起眼了,饭店服务生的制服都比她体面。

「我没准备。」她笑,拿起劝募箱往会场走。

女孩也抓了一个箱子跟她一起走。「为什么?这么盛大的宴会,我们就算再忙,至少也可以下去跳一支舞吧。」对罗蓝眨眨眼,「也许可以遇见白马王子呢。」

「那将是我对妳的祝福。」罗蓝摇摇头笑着。

「谢啦!希望我的白马王子对企鹅有足够的爱心。」举高手上的捐款箱,希望今晚能够满载而归。

「我们一起努力吧。」罗蓝对女孩笑完,定进会场,猜测客人目前只来了六七成;现在是用餐时间,他们都围在自肋餐桌前聊天夹食物,此刻不是进行劝募的好时机,她也没打算太快开始,眼光打算四处浏览一下,想先找个好角落方便等会儿的工作。但她的浏览并不顺利,因为她拾起头的第一眼便望进了一双等待与她眼光遇上的沉静眸子里,然后便跌了进去,再也爬不出来了……

她看到了他……

她看到了莫靖远。

 

 第七章

 

腰瘦故知闲事恼,

泪多只为别情浓。(唐,鱼玄机)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宋?朱淑真)

在心底想过千百次,不断模拟着:如果再见到他,要对他说些什么?常常一直想一直想的,想到头都痛了起来,也想下到一句最适切恰当的。不是没话可说,反而是想说的话太多了,怕再多相逢的时间也不够她表达完整,不够让他印象深刻。所以想了又想,拟了许多讲稿,又将之毁去,总是不断徒劳无功的重复着这动作,直到累得再也无法想,才愿意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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