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师父要你端药来?”疑问令她问了出来。向来沉凝的面孔,只有自己明白又添了些许冰寒,但她不相信。

任何人都不敢在这张严峻的面孔下说谎,心慌意乱的连丽秋也不敢扯她原本要说的谎:

“不!煦哥哥与他大哥有事谈去了,我见他忙,便帮他将火炉上的药汁倒来给你——”

“多谢,可以请走了。”再扫了眼地上的药渍破碗,她率先要往外头走去。

“叶姑娘,请留步。”赶忙冲到叶盼融身前,又因惧怕她腰间的剑而隔开好几步的距离。

叶盼融不语直视,等她说明真正来意。

吞了几口口水,连丽秋仍硬是逼自己开口。不要害怕这么一张冰脸,她必须拯救自己的幸福。时光不饶人,她已不堪蹉跎。

“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们名为师徒,但内情不单纯。下人有说外头的一些传闻,你…

…是爱着煦哥哥的,对吧?今日我想告诉你,我并不介意与你共事一夫,因为我们都深爱着一个男人,应当以姊妹相处。我想这些年来,你陪在煦哥哥身边,也是劳苦功高。”

这个女人在说些什么?她到底以为她知道些什么?

与所有无知的江湖人想法一样,认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何能不动欲念,往红被中翻滚?

只要是人,哪做得来正人君子的行为!少年师父与美貌徒弟,唯一的结果便是逆伦得一塌糊涂。外人这般想无妨,怎奈身为白煦未婚妻的人,亦作如是想?

这女子实在是配不上白煦那样风光霁月的磊落男子呀!只能说她幸运吧!但她叶盼融早已没心思与这名未来师母亲近。敬白煦如父,然则面对他的妻室,只怕是永生不见为宜。

淡漠地扫了连丽秋一眼,即大步走开了去;对她,已不再有理会的心情。

“等等!”连丽秋心颤地猜测这小女孩不会想独占白煦一人吧?不,她不允许!虽然容貌比不上叶盼融,但她总也是白煦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她摆低姿态,不代表软弱好欺负。“你别走!告诉我你的想法——”她抓住她的手。

“滚开!”从不让任何人近身的反射动作,致使她甩开抓向她的手,将人给挥倒在地。

在连丽秋的痛呼中,叶盼融看到白煦正往她这边走来,不待她开口,连丽秋已然如乳燕投林,飞奔向他的方向泣诉:“煦哥哥——”

白煦扶住连丽秋微颤的身躯,眼光看向爱徒:

“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不小心跌破了药,一时难过,便哭了。”

原来尚未煎好的药,被人端来这儿了!白煦忍住突生的一股气,平静地说着:

“连姑娘,未告知于我,就端药而来,是怕当危险的事。有些药不仅要照应火候,也要煎至一定的分量才能使药效做最大的发挥;有时未煎好的药汁喝了,反而有害。今日这碗药汁尚须再加三味药煎上两次,幸好盼融没喝,否则岂不前功尽弃了?”

温和而严正的数落,顿时弄得连丽秋里外不是人,她的——反倒成了无知的莽撞。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因为你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徒弟,我地想尽一分心……”

她只好又哭了。

叶盼融无视他们之间的交谈,更不愿多待一分,转身要走,但被白煦拉住手臂:

“等等!盼融,今日有事吗?”

“出去走走。”她看向他那一泓温柔,心中的冰寒也褪了许多。

“大哥刚才招呼大夥一同去‘千桃山’赏春花,适巧四大公子与玉姑娘也同来拜访,你愿不愿一同去?”

她想拒绝的言语堵在喉头,望着白煦眼中些许的企盼……想到来到山这些日子,她在外头的时间比在里头多;而师父又因十年未归,被双亲带着到处会亲友,相处的时间稀少,一如各自行走江湖时。

于是她点头:“一同去。”

白煦怜爱地拂开贴在她额上的发丝。“好孩子。”每天只有些许时光的相处,令他益加想念她。想知道她是否舒适、是否又胡思乱想,或是否又出去行侠仗义了。每当两人近在咫尺时,他总是挂念她种种。

“对呀!一同去才热闹。”连丽秋伸手勾住白煦另一只手臂。

白煦轻轻拿开她手:

“连姑娘,授受不亲,白煦唐突了。我们两人年纪未差上半载,无须称兄道妹,直呼在下姓名即可。”

“大嫂也是这般称呼大哥的,咱们何须拘礼?”连丽秋直接反驳:“我们也是自己人了。”

白煦讶然了半晌,不知如何以对才能不失礼,也不伤人。

幸而不耐久候的白熙已派仆人前来唤人,白煦没再多说什么,只道:

“出发吧!让客人久等了不好。”习惯性牵住叶盼融小手,就要走向前厅。

连丽秋不甚聪明地发出妒语:

“男女之防,怎么不见用于叶姑娘身上?难道她不算是女人?”

白煦隐忍不住,沉下俊脸道:

“连姑娘,你实不该语出恶言!盼融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无须以世俗眼光待之,希望你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况且,你我之间是怎么回事,你心中自当计量。”

一贯的温文不代表完全没脾气。若不是连丽秋一再出口恶言,并且针对叶盼融,他是无所谓的。她可以对他存有心计,但不该波及无辜旁人,尤其是他最想好生疼惜的人儿。

然则连丽秋死命相中这唯一良人,岂肯放手?她也没太多慧心解意去思索迂回的良谋,冲口叫着:

“如果你放不下她,我愿意与她共事一夫!”

“荒唐!”沉喝而出,连白煦也震惊自己会如此狂怒冲天。

不是凶神恶煞的面孔,却也吓哭了连丽秋!终于知道自己的行为已将斯文男人惹到了极限……但她没说错什么话,男人不是喜爱享齐人之福的吗?

叶盼融也被白煦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失去温文气度的师父;然而一旦有人意有所指地侮辱他们师徒的关系,却会使他温文尽失,反应无比剧烈。

“师父。”她伸出手,轻贴上白煦胸膛。

白煦闭上眼好一会,举手覆住她的手,看向连丽秋:

“抱歉,在下失礼了!有些话相当伤人,出口之前应当三思之好,希望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许多状似无心的话,往往伤人至极,不能因一时快意,便不负责任地脱口而出。千桃山之行,我想你还是别去了吧!”

望着白煦趋于和缓的面孔,连丽秋壮起胆子问:

“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今日的厥辞只说与我们师徒听到,在下尚可容忍;然而大庭广众之下,若再无状陈述、毁人名节,将要如何弥补?你身为女子,应当明白名节的重要,又何苦践踏于其他女子?你还是留下吧!”

无意再多言,伴着叶盼融走出厢院,留下呆立震惊的连丽秋。心急于自己名分恐难固,却也不敢造次地违逆白煦,硬说要跟去的话。若是惹他厌极,怎么顺利当上二少奶奶?十年虚度青春又如何?白家上下仍是全心向自己人,哪怜惜得了她?她太明白世情冷暖的道理了。

只是……共事一夫为何会惹怒白煦?难不成他要叶盼融而不要她?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7章

 

“千桃山”的景致是开阳一绝,尤其在春秋雨季,引得骚人墨客竞相来此吟咏诗词。有姹紫嫣红的香花开满遍野,千万株桃花错落有致地绽放在尖削的山形之间,由山峰垂至谷渊之地,净是无边桃春丽色。千桃山的美在香花、在险峻的山形,交错成柔与刚的对比,惊叹了每一双眼。

今日风寒了些许,游人稀少,但寒风吹拂桃花落成雨,美得眩人心魂。不畏寒的人,才有幸观看此美景。

由白熙领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地形陡峭,只有识途老马才懂得挑好路行走。白熙身为开阳人,自是当仁不让。一路上还不时停下来呼喊后方贵客,小心足下。

除了十名奴仆扛着野宴用品之外,一大群游客声势更是浩大。白熙与妻妾、白煦、叶盼融,再加上赵紫姬,以及四名门公子与玉婉儿。

说来也好笑,与名门四公子并称不上熟识,但这次来访,彷如大夥已然熟透,以知交视之。白煦能含笑以对,叶盼融则暗自凝眉,不晓得熟识的速度竟可如此之快!

“白公子,听说你已有未婚妻了,是吗?”将马驱近白煦,玉婉儿尽量低声探问。其实她真的不想再来叼扰他们,只是事情走至此,又跳出一些意外,是她始料未及,便只好厚着脸皮再次出现了。她以为感情上而言,叶盼融会是走得一帆风顺;可惜波折仍是多得令人心惊,最最可惜的是——今日未能一睹白煦未婚妻的庐山真面目。

“玉姑娘这么问,有何指教?”白煦一直不明白,这小女子何以对外人的事兴致勃勃?

依她的伶慧程度,不该是那种好挖人隐私的多舌之人玉婉儿老实回应:

“我以为你是爱着叶姊姊的。”

“我爱她如血亲至宝。”但并非男女之爱……对吧?

“你会娶别个女人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白煦并没有马上回答,低头沉思良久,才缓缓笑道:

“我应该是不会娶任何女子。”

“为什么?”这是她没料到的答案。

“一旦我有了妻小,盼融便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是她世上的唯一亲人。若她终生未遇着深爱的男人,我怎么忍心先她而幸福?”那爱钻牛角尖、又极端偏激的孩子,不会眷恋不属于她的东西,也不与他人分享同一物品,宁割舍,也不占有、不争取。

玉婉儿早知道白煦宅心仁厚到什么地步,但当他侃侃而谈时,仍不免又感动上一回。沉缅在他磊落的光晕中几乎无法自拔,但在感动的同时,仍不免讶异:

“既然以她的幸福为前提,为何没有想过与她结成秦晋之好,共度一生呢?那么,你终生不必担心她过得不好,亦无须与她割舍掉浓厚的情分。”

与盼融成亲!?为何人人都错以为他的用心必得以成亲来回收呢?人与人之间不能纯粹关怀,而非要有个目的来表示圆满吗?多么荒唐!

“在下从未有目的去收养盼融!”他严正声明。

“这已无关乎收养的初衷,而在于如今叶姊姊已届适婚年龄,心境与外貌皆已成熟,您又怎么肯定当年存着的孺慕之变,如今不会转成女对男的倾慕呢?三四年来,冰叶遇过的男人肯定不少,何以她未曾动过心呢?如果不是真正的无情,便是心中有人了,您未曾想过这问题吗?她已不是小孩子了。”一直以来,她便猜测这对师徒的情分由来以久,此刻印证了白煦收养叶盼融的事实,果真是渊远流长。

叶盼融当然不是小孩子了。白煦闪神地回想到当初蒙住眼为叶盼融疗毒时,虽全神贯注于医治,但手下的触感仍不免强烈意识到自己碰触的是一具成熟的少女身躯……鼻息忽尔有些滞塞,不自在地抹去心中差点浮上的绮思与脸上的半丝狼狈。老天爷!他怎能深思这种龌龊事?简直是枉为人师表!

见白煦沉默不回答,玉婉儿想了会又道:

“也许因为你们早已夹杂了太多大浓的情分在互相关怀喜爱着,并不刻意去区分为亲情或爱情或其它种种。我们这些外人是不该硬要排挤掉其它关爱,而硬要以爱情来加诸你们身上,毕竟俊男美女能给人的遐想便是如此这般。只是,今日我太过逾越交情与你谈论这事,无非是希望你们往后仍是在一起。我非常喜爱叶姊姊,也敬佩她的行事作风,希望她日子过得好。我斗胆以为,她的‘好’来自你身上的付出,其他人无法取代。你——从未想过以爱情来看待她吗?”

爱情?那种强烈的占有情感,可以使人彷如飞升云端,亦可使人沉坠黄泉阿鼻,何苦轻易去沾惹?世人可以向往之,却不该太轻易去尝试,也不该想望凡事可以由爱情来解决;何况,这岂是单方面倾心决定便可定论的?

“我不能擅自决定任何事。”他语重心长地说着,不经意回眸看着后方离群独行的爱徒,她也正好看着他。他点头一笑,她的寒色才见稍霁,可见四位名门公子试图引她开口的行为已快惹火她了。他得快些结束与玉婉儿的对话,前去安抚她。私心下,他并不想再由得玉婉儿一再探索,只因这小女子有看穿透人心的慧眼。虽然与她谈话相当有意思,但同时,也一再攻向他不愿深思的问题。

玉婉儿也正看到他欲寻向爱徒的心思,也不愿绊住人,只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因为付出太多恩情,使你不能妄动,怕成为一种勒索吗?”

聪慧至极的女子,不愧为“应天第一才女”!他没有回答,只是以笑容表示她猜个正着。他十数年来未曾想过其它,更不容许自己去想。他只知道叶盼融极端欠缺温暖,他尽其所能地给予,她的需要是他一心想付出的。

但……如果是爱情呢?真正是他没想过的。

此刻自是,他也不愿去想。

正要驱马回转与爱徒并行,不料前方突然传来白熙心神俱裂的狂吼“赵姑娘!小心!”

众人看到的,是马车上的赵紫姬突然往山谷中跌落!由于马车正要回转过一处艰险的峭壁处,车轮突来一阵颠簸,便将坐在外侧的赵紫姬给甩了下去。

慌乱成一团的队伍中,只见一抹白影如掠光,毫不迟疑地飞纵下山谷是白煦!

“哎呀!二少爷怎么跳下去了?”随行的总管尖呼,端差没昏死过去。

他是有武功的,并且功力深厚。

在几次借石使力飞纵近她身时,面朝上的赵紫姬直直盯着那抹若飞鸿而来的雪白光影,直到他终于抓住她,扛住她下坠的身影;正欲栖身于峭壁上突出的松树往上使力时,赵紫姬条地攻出一掌朝他心口,全然无防的白煦硬生生接下胸口的剧痛,同时颈背上似有尖锐之物刺入,令他霎时吐出一口浊血。

正常受攻击的人在此时早该将怀中罗刹丢开,任其跌落绝谷粉身碎骨;或者功力更上乘的人,早在地出手时便可放下她躲过攻击,但白煦不是任何人,他是下来救人的。含住一口真气,不让血气再倾吐出口,任其在胸臆翻涌创痛,也不让真气流散。右手成拳,将她身躯往上推去,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一命。

“师父!”功力深厚的叶盼融看到了谷中的情景,立即飞身纵下,与赵紫姬错身而过时,以牙还牙击出一掌,将她更快送上去,也让她受到重创。

无心理会赵紫姬何以不防不守,一心只想救白煦的她,无意以石借力,任自己坠落的速度犹如失足之人,张惶地寻找白煦。

终于在几近山谷底、山涧之上,长着一株强劲的古松,托住了白煦无力自救的身躯。

她缓提真气,让自己坠落的身形渐缓,犹如一只飘落的黑羽毛。她并不确定古松能否托住两人的重量,于是在古松的上方寻了目标,抽出银剑利入岩石之中,剑柄权充立足之处。

她抱扶住自煦,急唤着:

“师父!”为什么他身上全是血?

咳出瘀血,白煦不让自己昏迷,极目看向落下的地方,并不想让叶盼融耗去真气扶他飞上数十丈的高处。刚才赵紫姬动手时,为了怕她被锐石所伤,他以背承受,此刻已是血迹斑斑,哪里舍得爱徒为了攀上去而受折磨?

“咱们到山涧去,比较近些,为师身上有药。”他一向随身带药,全是为叶盼融准备,不料却是用在自己身上了。

她点头,抱住他纵身跃下,只急切想为他身上的伤口包扎,却没有发现自己正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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