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不好?为什么都不肯回家呢?难不成你忍心让小弟一直代为打理跃日斋?你是该回来继承家业了。”韩霁热切地想要告知更多关于商行的事,以及交接事宜,但他的兄长很快地打断他。
“霁,我不是回来继承家业的。五年来,我由各方消息得知你将家业打理得相当出色,跃日斋该是你的。我会回来,只是住一阵子而已。”韩霄深深地打量这个几乎要与他一般高的弟弟。十年,将一个稚儿转化为翩翩公子,俊秀斯文中带着正直与宽和的气质。变的,是外形;不变的,是体贴善良如故。相信韩家祖业交在他手中会更加发扬光大,他这个兄长可以完全放心了。
以为可以决绝地抛下一切,但在回来后,在乍见亲人的一刻,才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的冷酷绝情。这血亲之情、这生长之地,终究是他怎么也割舍不去的牵绊。
“大哥”韩霁忍不住要再劝些什么。
“别说了。”他环视四周。看到老泪涟涟的老总管祥叔、帐房管事粘伯、门房管事富伯,以及众多陌生面孔的佣仆,最后眼光落在偏门的二娘身上。他原本泄露些许情感的眼眸缓缓地蒙上一层冰冷,毫无感情却也不失礼地叫了声:“二娘。”
这样的问候,远比不言不语还来得伤人,原本情绪激昂亢奋的韩夫人霎时犹如被泼了盆冷水,不敢放肆让慈爱的脸色太过彰显,只能小心地,讪讪然地点头:“你回来了。我立即叫人去打理你的院子,王嫂!王嫂子,你快率几名仆妇去整理整理“凌霄院”。”她转头吩咐着,在看到韩霄身边站了个大个子后,连忙抱歉地走向他:“对不起,失礼了。这位壮士是?”
韩霄介绍:“他叫朱追阔,我的结拜兄弟。追阔,她是二娘。”
“二娘。”朱追阔一双眼不掩好奇地直直盯着韩夫人看,彷佛大出他意料之外似的,这韩夫人太过年轻、太过美丽了,教人快说不出话来。叫她“二娘”,简直是叫老了。
“你好。如果不嫌弃,就一同在舍外住着吧!我立即派人去打扫“飞星苑”。”
“呃……不麻烦,谢谢。”朱追阔搔着头,有些口吃了起来。
韩霁喜悦地叫人奉茶后,与大哥一同对坐在太师椅上,暂时不谈产业交接的问题,只一味地宣布好消息:“看来近些日子注定要喜事连连了。大哥您回来正好,可以为我主持婚事;长兄如父,这一点请你万万不可推辞。对了,说到婚事,不知大哥这些年有没有中意的女子令你倾心,进而有幸成为咱们韩家的长媳?”
“有啦,有啦,小伙子,咱们大哥有中意的姑娘……”
“追阔,闭嘴。”韩霄一个冷眼堵住朱追阔的长篇宣传。不谈自己,只关心小弟的婚事;一旦这个小弟成了家,那他当真是再无牵挂了。
“你要娶妻了?大哥当然会替你办婚事,无论如何都会留到你成家之后。是哪家的千金?咱们合计合计,找人下聘去。”
韩霁笑着摇头:“不必了,大哥,我这婚事,在八年前便已订了下来,如今她举目无亲,唯一的亲人便是咱们家了,只须择吉日迎娶即成,省了那一套提亲下聘的礼节。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弟媳的,全宅子上下,没有人会不喜爱她的;她叫净初,是我姨娘的女儿,算来也是你的表妹。若不是这五年来实在太忙,早该迎娶她的……大哥,怎么了?”心细的他此刻才发现他的大哥神色瞬间变了,虽然不一会立即平静无波,彷佛从未不对劲过,但他仍是发现了。
韩霄又以一个眼色制上一边欲开口的朱追阔,紧紧地盯着韩霁问:“她叫净初?你订婚八年的未婚妻?”话中含着一股沉重,让简单的问话霎时变得复杂。
教韩霁在回答时变得极为小心:“是的,她叫净初,云净初,我们的表妹。”他努力要找寻兄长不对劲的原因,却怎么地无所获。“大哥,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
原本尚有一丝温情的脸上已不复见任何柔和;冰冷的神色,再度成了他的面孔,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也探索不到他的心。扬着一抹教人发寒的浅笑,冷冷地道:“你的表妹,是吗?这可真是亲上加亲啊!”
没有人能理解他含讽的笑从何而来。而整个客厅因他本身所散发的冰寒凝成一座冰窖,皆噤声不语,陷入晦暗的沉默中。
此时,韩夫人绷紧的心闪起了不安的预感,强烈到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
这韩霄,突然的归来,是善意,抑或……恶意?
她的心因种种揣测而纠痛不已……
相公……大姊……对于霄儿,她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个宅子中,已没有足够分量的人能以长辈姿态对待他,如果,他存心报复些什么,她这个二娘除了承受,还能怎么办呢?是她欠他的。
韩霄,你意欲为何?
第三章
芙蓉轩是踏月山庄五个院落中,唯一种满百花的地方。春天一到,百花竞放,不仅香味四溢,各色彩蝶花蜂更是妆点得大片花海更形亮丽缤纷,美丽得犹如一副初绘成的昼。
花园正中央一座名唤“探春亭”的亭子正是云净初每日必来弹琴的地方。点起一盅檀香袅袅传天际,琴声悠悠忽忽,如诉如泣地在天地间游走弥漫,融入初春的盛景中,浑然一体得教人沉醉,怎么也舍不得介入打扰,破坏这美丽的一刻。
云净初已不间断地弹了一个时辰了,已近午时,春阳也不再温吞,努力地展现热力,教人微沁着汗。今日是个晴朗的好日。
这样的好日,自己实在不该一心愁惨以对。可是,为什么连弹出的琴音也无快乐的音色呢?强装而出的愉悦,到底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唉……
而她竟只能为这一切消极以对,丝毫不能挣扎些什么;逃避与懦弱是她目前仅有的。事实上,她有的一向不多,她的全部世界一直是沉沉的暗,无尽的黑暗。这样的事实早已教会了她,对于一个瞎子而言,“希望”是奢侈到令她连想都不能想的东西,否则她只会跌得更重。她曾经幻想当有一天醒来时,眼前不再黑暗,但那是奢想;即使八年来有不少名医前来诊治她的眼,但那也只是加速让她面临绝望罢了。
她的生活一直在绝望中堆积,已濒麻木的地步,偶尔稍有牵动,也是蚀心的疼痛。
少欲少求已成了她不让自己受伤的方法。
可是……为什么此刻不该有的妄念竟是这般困住她?她是个有缺陷的人,怎么能放任自己去任性行事?即使一颗心失落了又如何?谁会因着一时的冲动去娶一个瞎子,进而赔上一生去照顾她?世上不会有这种人的!
她必须面对残酷的事实,必须残酷地警告自己,否则,当别人再度无情地伤害她时,她会承受不住,而致终生再难治愈那创痛;她只能理性地去选择一条安全的路走。她没有资格冒险,她没有命去赌……
“啪!”地一声,抚在手下的琴居然断了一根弦,她低呼了声,缩回疼痛的右手指头。
流血了,她轻轻地将指头含入口中。通常在她弹琴时刻,会叫碧映带丫鬟退下,不让人打扰;要是碧映在呀,怕不大呼小叫了!
食指有些疼,琴弦断了也不好再弹,正想起身自己摸索回房,不料,她的手居然被抓住了!
有人?怎么她没有感觉到?!直到自己受伤的右手给抓住了,她才强烈地感觉到身侧不知何时传来一股强猛的存在感。
“别慌。”
韩霄抓过桌上的手巾小心地为她清理伤口,其实只是小伤而已,但他就是不能忍受有任何不适出现在她绝美出凡的面容上;而她无瑕如玉的肌肤也不该有任何瑕疵出现。
“你!你……”是他的声音!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儿出现?云净初未受伤的左手真切地摸到他结实的胸膛,犹如被烫到般,连忙 了回来,小拳头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
“是我。”他看着她,眼神复杂,语气也复杂,亦怒亦喜,交错之后成为一种森冷表象的漠然。
她为他语气中的不善而想缩回手,但他牢握着。掌心的温柔与他的声音成强烈的反比,让她不安又困惑。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这里有你。”包扎好她的手指,他依然不打算放开她。轻声地说着他的回答,所有掺杂的情绪,全在眼眸中化为似水柔情。
这样由刚中蕴含着的柔意,最教人心慌情乱,她有些抖瑟地开口:“这样是不行的,你……自行闯进……而我,而我已……”
她已许配给了人,而且未婚夫是他唯一的弟弟!他的心中闪过微微的疼,而急速涌上的蛮横教他冷了心,掩住了初冒出的柔情蜜意。她姓“云”,这便足以让他做任何事都无须愧疚。
“你已如何?”他轻笑,一手托住她洁美的下巴,气息拂在她面孔上。有丝轻薄意味。
她左手从袖袋中掏出他给她的腰饰,难过于他转变得轻浮,抖声道:“还你。也请你把锁片还给我。”
想不着痕迹退开他的掌握,却由不得她动,他原本握着她手掌的手,不知何时已搂住她纤腰,让两人的距离益加亲密。
韩霄接过腰饰。不言不语地凝视她,是忘形于她的绝艳,还是心思深沉地想算计于她?
真要伤她,太简单了,但他真的忍心吗?
云净初推着他胸膛:“我的玉锁片呢?”无奈怎么也拉不开彼此的距离。
“不给你。”他将腰饰配戴在她腰际,以不容她抗拒的强硬,宣告着某种教人害怕的讯息。
“你!”她吓坏了!怎么也猜不透这形如鬼魅的男子如何能轻易来去自如,又这般张狂。而他种种行为都有着矛盾的自我挣扎,对她所做的任何事,似乎都是他想,却又不情愿,因此以愤怒来宣泄。“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我已经有未婚夫婿了,你不……”
“你以为我会容许吗?”他阴骘地笑着,锁定她咬白的樱唇,在那苍白的唇瓣上,残留一抹血滴,教人忍不住想舔去而他也做了,俯下脸,以唇覆住她的娇嫩,吸吮去她唇上的血,在在掠夺她的清纯。
这种介于轻佻与狂掠的行为,因包装着宠爱的气息,所以不致于让她感到被羞辱了,可是,被侵犯了却是怎么也不容忽视的事。他……没有资格这般对她!他没有资格夺取连表哥也不曾取得的东西!
顾不得手指的疼,她用力推他。这人,这人不会是她今生的良人,不会是握着她手呵护她黑暗一生的人,她丝毫都不能沉迷在短暂的心醉神迷中,而或忘了她需要的是一辈子的眷宠守护。
不会是他!绝对不会是他。
因为……再好的男人也不愿为了一个瞎子赔上一生。她是美丽,但她的美丽不会太久,而失明却是一辈子的事;无时无刻,她都会这么提醒自己她是个一无是处的瞎子!
她的挣扎渐渐无力,而泪水因残酷的事实而奔流满颊;无声的控诉往往比死命的挣扎来得教人心痛!
那个原本一心欺凌她的男子,到底不是天生冷血的人。浓眉紧蹙,神色由心疼化为隐怒!这泪,为谁而流?
而,是怎样的狼心狗肺让他做这种事?在明知道她是他弟弟未来的妻子之后,他该放了她,放过所有人,强自以仇恨为理由去欺凌他人不是他屑于去做的事,可是……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他又气愤些什么?他又怎么能对这般可怜又脆弱的女子再三调戏轻薄……?
她哭了,是哭自身的不幸,还是哭她的贞洁?或者,哭他的强盗行为?
“别哭……别哭……”他轻轻哄着。望着她再度被他折磨到嫣红的芳唇,为着他是唯一品尝过的人而感到满足;可是她的泪,同时也鞭打着他的良心。
为什么她总是让他矛盾地在水火中浮沉?无论任何事,都是!无法有绝对的喜,与完全的怒。
这女子,会在他生命中占着什么分量?如果他转身而去,那么,她便只会是他弟媳而已。可是他无法抛下她,宁愿去任一颗钢铁的心沦陷。然后,让每个人都随他万劫不复!
他阴寒沉郁地笑了,心头却缓缓地疼痛了起来。
感觉到他手劲略有放松,她立即挣脱他双手,漫无方向地要退开,却在右腿的疼痛中往大理石地板跌去,她绊到了身后的石椅。
但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一只铁臂勾住她柳腰,而另一双温暖熟悉的手扶住她纤细的肩。是表哥!
随着心头的松懈,她投入表哥怀中,整个人完全失去力气,只意会到腰间的手已移开,而她的心因失落而沉潜。
“表哥……”她哽咽地低唤。
初踏入芙蓉轩的韩霁完全不明白情况,在飞身过来扶住表妹后,看到表妹满脸珠泪;再抬头看到一脸铁青的长兄,这情况,怎么也无法令他理解。
“净初,怎么了?受到惊吓了是吧?对不起,因近日来你病体初愈,山庄内大小事情都没有告知于你。原本想今日忙完之后领你拜见大哥的,不料你们却先遇见了。你一定是以为见到陌生人而吓着了,别怕别怕,净初,你面前站着的是咱们的大哥韩霄,就是我常常提起的大哥,长我六岁,一向最疼我护我的大哥。离家十年后,终于回来了,正巧可以替我俩主持婚事,净初,来,正式见过大哥,你叫大表哥就成了。”
云净初原本就发白的面孔因韩霁一番话而益加惨白,他是韩霄!那离家十年音讯全无的浪子!是表哥口中无比崇敬的英雄?!韩霄……她该称为大表哥却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
“叫呀,净初。”他轻哄。
“大表哥……”她细若蚊吟的声音中含着绝望的颤抖,而太快来到的了悟令她承受不住韩霄早就知道她是韩霁的未婚妻了吧?而他居然还能不当一回事地轻薄她!
“我承受不起。我也不是你的表哥。”
铁青的脸没有任何平缓,撂下这种不善的言词后,他无礼地施展轻功飞走,连退场的话也不肯多说,但那沉重的怒气却久久挥散不去,留下怔忡的韩霁与心悸的云净初。
“净初,到底怎么了?大哥与你……有什么误会吗?”韩霁拿着手巾,仔细地为表妹拭去泪迹,扶她在石椅上坐好。他是怎么也猜不出大哥何以对净初无礼。
云净初连忙摇头,有丝艰难地开口:“没有,可能……无形中对他有些冒犯吧。我们……别提他了。表哥,您今天来这儿,有事吗?”
暂时撇下兄长的事,他轻笑道:“娘决定三月十日将咱们的婚事举行。你认为可以吗?
也许有些仓卒,但难得大哥回来,也因为商行正在扩大中,我难以抽身,若不趁此将婚事办了,误了你的婚期,招来外人闲语,可就是为兄的错了。你说呢?”
忍下直逼眼眶的泪意,她的心思仍因韩霄那般非礼她而发疼。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待她,情有可原;但知了情,却又调戏她,则居心难测了。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名无依无靠、目盲而无力自保的孤女罢了,是吗?
他是韩家长子,也许他想追讨的是她八年来白吃白住韩家的报偿吧?真的是这样吗?
“净初?”久久不闻表妹回应,他担心地问了。
“表哥……你对待我,是男女之情吗?”云净初那双无焦距的眼,准确地对上表兄的双眸,问得有丝急切。
她的问题令韩霁猛地一楞。
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随着一定的规划去成长,责任则是他生命的一切,在非关男女情爱的年纪,就已知晓失明的表妹须要他责无旁贷的牵扶;除了他之外,他不能放心将表妹交给任何人。这种感觉犹如大哥出走后、父亲猝亡时,他对跃日斋的感受相同。
他疼爱表妹,怜惜她、珍视她,因为没有其他令他心动的女子可以比较,倒也不曾有空闲去细想各种情感的异同。也应该说,在他十二岁那年,就知道表妹会是他的妻子,所以再无心思去观注其他女子,因为他有妻子了,再去注意别的女人是不可以的。
因为无从比较,此时突然要区分,倒也让他无从说起了。
“我喜爱你。而这种喜爱不会因为“未婚妻”这词儿而有所改变。”他仅能这么回答。
“表哥……”面对这可栖息一生的臂膀,她还犹豫什么?
“净初,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令你快乐无忧。”
她知道。所以深感惭愧。
“表哥,咱们……”她的心彷如被刺了下,但仍努力把话说完:“咱们,就在三月十日成亲吧。”
她将自己推入了温暖的天地,做了最好的选择;她也将一颗心封锁,沉入死寂的黑潭中,任它控诉,而不予以理会。
这样的日子呀,将会煎熬到她闭目长眠那一日吧?
向来,她都是在芙蓉轩独自用三餐的,而姨娘会来陪她。不一同用餐的原因是韩霁忙得无法回来吃饭,那么剩下两名妇孺,就大可不必硬要待在前厅用膳了。
而近些日子以来,山庄来了客人,加上韩霄的归来,沉静的宅子热络了些许,每日晚膳必然会在前厅摆桌上菜。
云净初独自在轩内用膳数日,一方面,是不让自己不能视物的窘态毕露;一方面也是为了躲开那个在二日前一怒而去的男子。何况,她只是韩家的寄居者,在末成为韩家二少夫人前,怎么说都没有资格与他们共同用膳,她很识时务的。
但今日,情况有了改变。在傍晚时,前院派了人特来她这儿请人,说是大少爷有请云表妹移尊就驾,赏脸一同用膳。
人家都这么说了,她岂敢有所不从?只是,他想如何?故意要她难堪吗?在那陌生的饭桌上,若没有女佣随侍,她根本无法吃到任何东西;可是,在前厅用餐,哪容得了女仆贴身伴随,替她布菜?连碧映也无权与她同桌。怕是,无论如何也非出丑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