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古泉,你也知道再几天我就得回去了,看在我回去后铁定会无聊至死的份上,难道您就不能施舍一会儿研究后的残羹剩饭给我玩儿吗?即使只是资料报告也是好的。”

“然后让你一步一步地鲸吞蚕食?呵,免了,对付你这种人,最好的方式是一开始就硬心肠到底。你哪,去担心你那个不小心跳出来的未婚夫吧!”古泉莲吟摘下鼻梁的黑框眼镜,表示她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走过来抱起熟睡的女儿往卧房走去。

小丹芙,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

承袭了他墨绿得奇特的眼眸与雷同的轮廓,让她可以轻易地在每一次看女儿的同时,也见到了他的形貌。

遗传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即使是未经“他”同意而创造了与他共有的孩子,她所存的心态绝非冷血自私的专为研究或其他,而是为了一份……挚情。

或许二十五年的生命,在情感的阶段依然是一张白卷,但因著心性的成长洗练,她至少知道了在十八岁那年的执著可以用什么下注解。

那是一种倾心、一种爱恋。起始于父母无故遭恐怖份子抓走,再由他解救了所有科学家平安回家;那时,“死神”这名号成为那数十位科技人才所崇敬一时的英雄。

向来单纯的生活圈子中,知道了在另一种称为“黑道”的空间中,有一位死神,是专生来扫荡社会败类的清道夫。那时她也只是好奇罢了;因著好奇,偷偷取得了密码,进入电脑程式中,偷读了国家列为极机密的档案,了解了东方磊这个人。

然后在跟踪他的那四个月内,有关他的各种马路传闻,几近被神化地一一被她得知。

爱情也可以那般滋生的吗?没有面对面、没有接触了解,却又轻易地沦落一颗芳心。可以用“著迷”来解释吗?那为什么七年了,她依然没有清醒?谁会因著对偶像疯狂地崇拜而咬牙受孕,生下一个孩子,捱了十个月的害喜之苦,经历非人的剧痛,即使在产房熬了两天,承受那种比死更可怖的折磨,她依然不曾有一丝丝的后悔与怨怼;有的,只是想著:如果剖腹生产就好了。

这是她选择的爱法,单恋、拥有、不伤人也不伤己。只是……总有些遗憾吧?

洛洛研视她呆怔的面孔许久,漂亮的黑眸淘气地闪动黠光,凑向古泉莲吟耳边道:

“我说,处女妈妈,几时决定向我坦言提供娃娃另一半生命的男人是谁?”

“洛洛。”她颊生芙蓉,低语:“既然我今生今世不会再见到他,那么我又何须再说些什么?你休想在此中大作文章。”

洛洛抓过她的长发辫子,漫不经心地甩著玩:

“那是否代表著古泉大姑娘毕生唯一的爱情已经画下句点了?”

“我一向就觉得你太多管闲事,能活到二十岁算是奇迹了。”古泉莲吟替女儿盖好被子,再度避答。

“除非你有寻找第二春的想法,可是我知道你死心眼得很,过了这个村,就绝对没那个店了。基于朋友立场,我当然得两肋插刀才行!”洛洛说得正气凛然,也不怕老天听不过去,劈下一道雷来轰昏她。

两肋插刀?她根本是为了好玩才硬凑上来的。与她相识了两年,古泉莲吟早怕了她层出不穷的把戏,最终的目标就是要逼她说出小丹芙的爹是何许人也!

“洛洛,先搞好你自己的事吧!”

“那家伙不会是问题,回到台湾吓他一吓,包他今生今世再也不敢出现在我面前。不好玩啦!你的事比较有趣。”

古泉莲吟忍不住大翻白眼,虽然她十分喜欢这个朋友,但她此刻万分希望她早日被空投回台湾,去忙别的事,别再来烦她了。

可能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洛洛姑娘腰间的通讯器亮起了紫色灯号。

洛洛看了眼:

“艾瑞克找我,可能是要替我饯行,要不要一起去?”

谢天谢地。她忍不住双手合十:

“我还有功课要准备。”

真是不给面子,洛洛耸肩:

“好吧!我走了,第一目标达不到,第二目标我就非要达到不可!回台湾前,我一定要取得有关试管婴儿的资料。”话完,自行开门走了。

古泉莲吟低低叹了口气,为自己交友的眼光感到怀疑。

轻抚著女儿又直又亮的乌黑柔发,她沉浸于苦涩的回忆中,太多人想探知娃娃的父亲是谁;从当初帮助她植入胚胎的冈田樱子,到提供她麻醉针的汤森·吉勃特,再到父母,以及研究所的同事。

未婚妈妈不是太诡异的情况,但她的动机、她的想法,以及她尚年轻得连男人也不曾接触过,在在都使认识她的人狐疑她执意制造生命的原因。

这是她决意独自收藏的回忆,唯一有资格知道的人是小丹芙,不过也得等到她长到十八岁,成人了,她才会告知;在那之前,都是她专有的。连“他”也不能知道。

但……心中偶然涌现的失落,又代表了什么?

“一个人”的恋情既是自己选的,就没有喊寂寞的权利。

这个选择决定了她必须独自走完一条孤单的路。

那么,心中的若有所盼是为了什么?

※  ※ ※

这是一个聚集了全美国顶尖科学家的宴会,每一个人的学历头衔全加起来足以填满太平洋。

他会在受邀约的行列,不仅收邀请卡的门从疑惑,连他自己也感到突兀好笑。他是个律师,在身份上;对这票只知孜孜不倦研究科技的单纯高知识份子而言,他简直是声名狼藉的人物了,成天与罪恶打交道。

东方磊并不打算上去饭店的二楼加入那一大票专业人才,他只能留在一楼的大厅,盘桓在接待处的小厅。如鹰般的利眸,一一扫视陆续而来的客人。

很难说今天晚上前来会有什么收获,太轻易取得的情报都是值得怀疑的;尤其提供情报的人是沈拓宇那家伙。结过婚的男人都有些昏庸倾向;“婚”者,被女人弄“昏头”也,伟大的中国老祖先。

昏了头的男人当然也会设计别的男人也去昏头一番;无疑的,那正是沈拓宇的目的。

沈拓宇所暗示的线索皆是妙龄女子,东方磊要不那么想都很困难。实在是近四十年来他绝少在工作之外的时间去参与不必要的聚会,在他少有的空闲时刻,他去征服喜玛拉雅山、富士山……凡是著名的山景名胜、山光水色都是他计画会去的地方。

而他今天之所以会来,连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请帖每年都会寄到他的事务所,而他也一律不参加的,但,今天却例外了!可能是……寂寞吧!也或者一时心血来潮。

他的最佳敌人雷煌在美国失踪两年了,根据可靠的消息是他目前人在台湾;少了一个劲敌,再有挑战性的工作都提不起人旺盛的兴趣。再加上近来著实没啥子玩的事件让他全神贯注,所以在穷极无聊下,勉强相信沈拓宇的“线索”,来此逛一圈。

老实说,真他妈的无聊死人。

不消等到宴会正式开始,相信捱不了五分钟他就会决定回公寓找旅游手册挑一个地方去度个十天半个月的假,来重拾自己一身的精神。

老了吗?三十九岁的“高龄”已近不惑,虽嫉恶如仇的正义未灭,却已有些倦了。

这样的日子,会有改变的一天吗?很难去幻想当他七十岁了,耳重目盲,抖著双手握枪、蹒跚地去追逐恐怖份子,然后缉到坏人的原因不是他宝刀未老,而是坏人基于敬老尊贤的理由自动投降……老天……英雄的末路是狗熊,没人能例外,真是可笑,不是吗?

好了,够了,他没理由再在这边没意义地杵著不走,净是想一些可笑的事。

东方磊搁下手中的威士忌,缓缓往门口走去。

“先生?”

不会是在叫他吧?

“先生,等一等!”

那个陌生的男中音急切地由远而近向他前来。东方磊疑惑且不悦地拧眉转过身。

“什么事?”

迫人的气势使得男侍一时之间噤口不语,待回过神,他口气含怒地道:

“先生,你怎么忍心弃自己的小孩不顾,就想一走了之?”

“小孩?”东方磊的浓眉纠结成一直线,反问著那位年轻却不畏于他的男侍。现今世上,能这么有勇气的人不多了,是个不错的男孩,但愚笨!“我没有孩子。”

“先生,你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这么相似的面孔,您怎么能一再否认你俩的血缘关系?”侍者气愤地弯身抱起一名莫约五六岁的漂亮东方娃娃。不由分说地塞到东方磊的怀中:“看看她,在场还有比你俩更相似的父女吗?你要是再否认,我会报警处理的。”话完很神气地转身走了。

东方磊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侍者的态度问题,一迳儿地沉浸在自己无比的震惊当中,直直盯视著怀中盈泪欲垂,也同时大张好奇双眸回视他的女娃儿。

像他!

见鬼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轮廓像得连他要出口否认一件自己绝不可能做出的事都必须再三犹豫,尤其那一双墨绿而少见的眼眸;除了他母亲,全世界还没遇到第二个能有这种眼眸的人。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双手抓住他领子眯起了眼……

“呃!别哭,乖乖的……”东方磊生平第一次感到无助又笨拙,不擅长笑的脸皮一时之间若要挤出温柔的线条,简直是强“皮”所难了。高难度的动作最好还是回家多练几次再施展,否则极有可能弄巧成拙。活了三十九年,他从未有机会与任何一位小孩接触,只希望怀中的小娃娃不是那种会哭得天地变色的恐怖分子。

小女娃吸了吸鼻子,一手指向二楼的扶梯,童稚且甜腻的声音低唤著:

“妈妈。”

是了,妈妈!小孩子总会有母亲吧?如果他想明白这情况,最好找到她的母亲。东方磊低声问著:

“你叫什么名字?”

“丹芙,六岁了。”小女娃天真地看著他,已没有哭意,看来很满意她目前所在的高度,而一双相同的绿眼更让她倍觉亲切;即使他有一张严肃得足以吓坏人的脸!但无妨的,小丹芙对东方磊露出纯稚的天使笑容。

看得东方磊感动不已,心中汹涌出一股奇特的感觉,好似,又重新拥有了亲人一般的激越……但,小女孩与他绝不可能有血缘关系的!

他并不放纵,也不会与女人有任何纠葛。即使是纾解生理上的需要,他也是做了完全的防护。没有女人会有机会生下他的骨肉,挑上这种生死边缘的职业,他向来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孑然一身好过拖累他人,即使偶有寂寞也只能笑自己活该。

也许小丹芙只是恰巧像自己罢了,天下间没有血缘却相似的人并不是没有。只是……他心中在期待些什么?

“丹芙,妈妈叫什么名字?爸爸呢?”此刻已能自然地和颜悦色,纯真的小孩让人竖不起黑暗的防卫。甩开所有异想天开的心思,首要就是替她找到父母,然后学刚才那位神气的侍者一般,好好地数落那对失职的父母一番。

“妈妈?哦,古泉莲吟。爸爸,没有。”

“没有?”东方磊玩味著这两个字──没有?

“不是每个人都有爹地的。”小丹芙说了句流利且成熟的话。

东方磊再度深思地看向这张与自己酷似的小脸。似乎,有件诡异且精彩的事正在发生,而他好死不死的,正是其中要角之一!但没有掌控权,一切的关键系于那个母亲──古泉莲吟。

好吧!既然解决此事能令他心安且满足好奇心,他有什么理由去坚持不上二楼会会那位孩子的母亲呢?顺便问问所谓“没有”的意思。

“妈妈。”古泉丹芙扯著他西装领子,轻轻叫著。

“小乖,咱们就上二楼找妈妈去,好不好?”

逗得小丹芙笑出天使纯净面孔。这不是个聒噪的小孩,有些怕生,有些奇特的成熟,再加上那双闪动黠光的绿眸,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漂亮且聪明,而且像他。

东方磊自然而然地浮现一种类似父爱的情潮。也许是失去家人太多年了吧,致使他轻易感动。笑了一笑,就要转身往二楼的扶梯走去。

一声慌乱的脚步声正巧由那方向传来,间或传著踉跄,使人对来人的行路安全感到忧心。

“娃娃!我的老天,你怎么自己跑下来了?”

古泉莲吟如释重负地低呼著,全然不在乎三寸高的鞋跟差点使她跌断脖子。待她奔近时,才发现女儿被一个高大俊挺的东方男子抱在怀中,而她不知该为这情形感到感谢还是忧心──看起来像是男子捡到了丹芙,但某方面来看也可以看成这男子正在诱拐小孩子呀!

戴上她五百度的近视眼镜,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

小丹芙开心叫著:

“妈妈,叔叔是好人。”

那个“好人”终于与她面对面了!

而她几乎希望他永不会回头!强烈的震惊罩上她所有感官,昏厥似乎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但身为一个母亲,已失去“柔弱”的资格,她只能低呼著:

“我的老天……”

是东方磊!那个她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的男人,也是倒楣被她偷了种的人……

“你?”东方磊眯起了眼打量眼前这名美丽且奇异年轻的“妈妈”。

她令他熟悉,惯于记忆与思考的大脑正在整理某些尘封的记忆,当然更不会忽略她几欲昏厥的表情与恐惧。

“我们见过。”他第一句话便是肯定句。

“没有,我没见过你!”古泉莲吟伸手就要抱过小孩,惊吓得不敢看他凌厉的眼。心中抖得都快散成碎片了。“孩子还我!”

东方磊没有将丹芙交给她,反而伸出一手擒住她下巴,打量了许久:“中日美混血儿,七年前曾一度跟踪过我的小女孩,是吧?”

古泉莲吟只能倒抽一口冷气,完了,她真的要昏倒了,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又将她吓回了神。

“走,咱们好好谈一谈。”

“谈?有什么好谈的?娃娃不是你的孩子……”完啦!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古泉莲吟已能会意,差点因为一时失言而咬掉自己的舌头谢罪。

“嗯?”如果说先前他对那种可能性持完全否定的态度,也因眼前这位小美人仓皇失措的态度而起了八成的笃定。

“没有,我……我是说……”古泉莲吟已经吓坏得口不由心,倾倒出来的话有一半是颠三倒四的。

“你还是什么都别说吧!走。”牢握住她瘦小的肩头,强将她给“掳”了出去。

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来,这是一幅很棒的天伦之乐图;至于实际情况嘛……看各人怎么去想喽!至少在小丹芙的眼中看来,情况并不太糟。

最糟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而她还得绞尽脑汁给东方磊一个交代。唉!老天保佑她。

※  ※ ※

一般而言,不婚生子的妈妈在多年后被孩子的爹逮个正著的情形,应当是母亲因爱生恨,万般委屈;而父亲则是暴跳如雷,指著母亲大吼大叫。而前提是:两人心中还深深爱著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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