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呀!爱呵!终究会在岁月的流转中,灰——飞——烟——灭!然后,一切都不再是称得上重要的事了。
就从他遗忘了她开始。
***
一个月前,北丹国献来十名美人进贡,加上一千张皮裘、一百匹良驹,作为三个月而被允许入关通商的感激。因为打十年前争战之后,野心勃勃的前任国君便不断地侵犯边关,让金壁皇朝不胜其扰,五年前三王爷龙天淖彻底率大军攻打入北丹国内,杀死了国王,却没有灭其国收为己有,反而退回大军,一切任其好自为之;经过五年的整顿,北丹国新任国君不但不再侵犯滋事,反而有心派青年学子来中原学汉文、礼制,并且央求通商。
龙天运自是应允了,多一个盟友,少一名敌邦,何乐而不为?
而,十名大美人除了赏赐功臣之外,他自己留下了两名,也就是这两名充满异国风情的边塞佳丽让龙天运南巡回来后好生欣喜了一阵子。
在国事之外的空余时间,这两名佳丽将他服侍得开怀不已,几乎没多余的闲暇去想其它事情;当然,也包括了那名令他生平唯一挫败万分的女子。刻意地,他相信自己没有必要去想她。
着魔似的沉迷会在时光流转中渐渐清醒,他认为自己已有足够的清醒去对当初的着迷嗤之以鼻;不过是一名平凡女子而已,不是吗?
但那偶尔袭上心的愁怅,因何而来?
当他与臣属同欢时,在欢笑的片刻停歇中,他会隐隐感到失落。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当他为着全国各地传来秋收丰盛、百姓安乐的消息而谢天祭祀时,为何他会希望跪拜在一边的,还会有一个他想见的人儿,让万般虔诚的心陷了一角阴暗?
而此刻,美人正在为他着秋凉,递来香茗,让他沉醉温柔乡,他想起的,却是淡雅悠然的面孔、妙语如珠的那一个。
是真的不想她,只是会不由得两相比较。
当真是不想她的,只是懊悔曾以为自己真的能放下他要的那一个。
他是皇帝,他可以要尽天下他想要的女人!
即使——她不爱他!
如果当初的遗离是气愤于她的不交心,那么,他可以退而求其次;他可以不要她的心,但他依然要她的人。
他可以不临幸她,但摆脱不了见不到她的怅然。
他不要这种蚀人心的怅然,他要她。
重承诺是一个国君必遵守的特质,他这一辈子不曾有过出尔反尔的例子,但为了一名平凡女子,他反反覆覆地由着情绪主导自己的旨意,一再一再地做着这样的事。那个女子呀,必须负上所有责任。
因为占不了上风,掌控不了情况,所以他对她有过多次拂袖而去,气急败坏。
但她不怕,她眼中充满了想笑而不敢笑的自制。
如果身为一名国君也威吓不了一个小女子,那他还能逞什么威风让她害怕、顺服?暴力吗?那是身为男人最下流的手段,他龙天运不屑去做,亦是不舍。
他想动摇她平和的外貌,并非存心看到恐惧害怕,而是想看她娇羞怜人的模样。
耙那样与他说话的人,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个虽然平凡,却无比颖慧的女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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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皇上,三王爷求见。”江喜在门外禀报着。
天淖?他北巡边防回来了?
“领他到御书房候见。”他起身下坐榻。
“是。”
江喜交代了出去,立即领两名公公来为君王更衣。
“你们退下。”他挥手指示着。
边塞美人之一嗲声道:
“皇上,那今晚——”
“下去。”他冷淡以对。
又来四名宫女很快扶走两名大美人。
到底是野蛮国的女人,连脸色也不会看。饶是千恩万宠,当皇上要办公时,任何女人也无立足之地,更别说想趁机撒娇得到一夜的侍寝机会。江喜明白、皇宫大内的任何人都明白,可惜新宠的蛮女搞不清楚,可以料见会有半个月以上的失宠了。
喜好女色而不沉迷丧志,所以他可以当个不太差的君王,但是一切都破例在柳寄悠身上了,这样的事实不知道她会不会感到荣幸?
微微一笑,他步出了“含凉殿”。
除了例行报告各邻国动态之外,龙天淖尚有一个要求,这要求是从燕奔处得知柳寄悠下落之后所拟定的。
他怎么也没料到当初寄悠的失踪,是兄长掳走所致,还当是遇见恶匪,竟放在天子脚下横行,花了好久时间去找,却徒劳无功;更没料到皇兄会没风度地把佳人流放在歧州,命其终生不得出歧州一步。可以料见,寄悠的不在意气煞心高气傲的皇兄,让他用了下下之策来个眼不见为净,但人家好歹也是个侍郎千金呀,哪能这样处置的?
北防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心想,以兄长的记忆而言,大抵早忘了柳寄悠这女子,那么眼下他提出来,相信可以轻易地获得应允。
他想得相当乐观,因为皇兄的好记性,向来不曾用在女子身上,上个月宠幸过的女子,在这个月就不复记忆,这是这位少年君主的“专长”。
龙天淖便认定了自己乐观得很有道理所以,报告完公事后,他道:
“皇兄,听说柳侍郎的千金被降旨终生留在歧州,不得出歧州一步,皇兄可还记得?”
“嗯。”
龙天运低首看着边防的布阵图,若无其事地应着,但眼中却锐然闪过一道光芒。
“皇兄从不曾对犯错的妃妾下如此重的惩罚,臣弟以为,两个月的刑罚,够弥补她的不逊行为了,皇兄以为如何?”龙天淖小心斟字酌辞。
不动声色,他问:
“你有何看法?”
“不妨召她回京,遣回柳宅,抑或是命其出家。”
“只有这两种方法吗?”他冷哼。
“那,不知王兄的看法为何?”
“朕不会放过她,亦不会称她的心,你就别费心思在她身上了吧!她是朕的女人,你最好避嫌!”
龙天运不善的口气令龙天淖讶然不已。这是什么情况呢?他的皇兄几曾介意过别人谈论他的妃妾了,怎么对寄悠特别制止呢?
这是否可以推想出两点看法——若不是皇兄太生气,就是皇兄太在意,会是哪一种?
“那皇兄是不打算对她有别的安排了?真的任她在歧州终老一生?”
“天连,那不关你的事,没事的话,退下吧!”他背过身,不愿让三弟看到自己藏不住的情绪。
龙天淖忽尔暗笑,躬身道:
“遵旨,臣弟退下了。对了,特地向皇兄告假,臣弟将休息十日再回北防,皇兄同意吗?”
“那是当然,你辛苦奔波,盘桓一个月再走也不迟,朕岂会在意,你这么说见外了。”
“多谢皇兄,给臣弟有空暇下歧州探望柳姑娘,告退了——”
他正欲往外走,冷不妨被一把揪住衣领。
“朕没有同意你去看她。”
“皇兄,这没道理——”
龙天运将他推入椅子中:
“不管有无道理,反正你给朕好生待在长安,不许去歧州!”
***
随意挑的结果是,龙天淖又被抓入宫中出公差,以掩饰龙天运密南下三天的事实,让文武百官认为皇帝身体微恙,三日不早朝,有重要大事暂禀三王爷去定夺。
他这个“小恙”生得还真及时,专挑三王爷在京时病发,此际龙天淖悠哉游哉地在昭阳宫花园内与母亲谢太后奕棋。
由谢太后所生的三名皇子,以继承的次序来讲,又分别占了前三者,所以她享尽一生尊荣,从不曾忧心过地位有动摇的一天,即使先王先后宠幸专爱过数名大美人,种种的内宫斗争却从不曾波及到谢太后身上。她聪明地站在超然立场,一派尊雅地秉持国母身分中肯地旁观,适时地排解妃妾间的明争暗斗,从不会因先王特别宠爱谁而露出妒意,施予毒手。
她只是坐在一边观看,不去介入。所以她不仅得到后宫女子的敬重,也得到先王无比的重视,每当国事不顺,必定会与皇后同宿,更加确保了她永不动摇的地位,否则依她渐渐迟暮的容颜,哪里还会受到注目?即使贵为皇后,历代以来也不乏被冷落数十年的例子;汉朝的赵飞燕甚至在貌美时就失宠了,她也是一个皇后哩,在在都是殷鉴。
有智慧的女人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并且嘉惠了自己所出的子女。
谢太后正是其中翘楚,也之所以她不会看不出来儿子的不对劲,只是一直不动声色。
“淖儿,皇上去哪了?”下了一着棋,她淡然问着。
“去歧州。”龙天淖回答得也干脆,然后顺便报告二哥的消息:“对了,这次北防回来,在燕州遇见二哥,他又排了不少兵阵图,要我参考。”
“上回不是封他在革州当逍遥王侯吗?怎么会在燕州?”谢太后摇了摇头。
“二哥如果坐得住,皇兄又何必将他封到那么远的地方省得引人非议?”
二王爷龙天逵是个天生的发明高手,毕生以拜访名士、研发新事物为大志,每当有各种新发明,都会派人带回宫中,交予龙天运。通常醉心于名利以外事物的人,都不会有太多心思去介意身分、地位的事,也因此,人人以为二王爷是因为威胁到皇上地位,才被流放远地,殊不知只是为了成全龙天逵的兴趣,让他在没人打扰的环境中去创造。
谢太后的心思可没有如龙天淖所愿地被引开,啜了口茶,她微笑问道:
“我知道了。那,皇上去歧州有什么重要大事吗?”
“母后,反正近来天下承平,让皇兄稍微去为女人费心思也不过分吧?”
“真的是为了一女子?难不成此次南巡,又欠下了风流债?记得他即位后,不再做这种荒唐事了。”她的儿子一向知轻重的,难道依然有不理智的时候?
龙天淖笑着,不答反而突兀地问:
“母后,您看皇兄目前唯一的儿子曜儿如何?”
“多愁善感,心慈手软。”虽然国舅爷不断催促着早日立龙跃为东宫储君,但那种心性,不是当帝王的料,所以谢太后未曾对儿子提过。“为什么问?”
“皇兄追去歧州要见的女子,可不是来路不明的江湖烟花女子。她哪,叫柳寄悠,是柳侍郎的掌上明珠、皇兄的才人,虽无出凡美貌,却是无人可及的聪慧,性格冷静恬淡,才学极高。母后,她才有可能生得出皇族真正的继承人。”
9
秋末了,菊花开了满庭粉嫩,也即将化为残泥,摇曳生姿着最后一抹妖娆,绽放竭尽所有的缤纷妍秀。
十月初旬,寒意乍临。这样的微凉袭来,恰巧足以拂去酷暑所加身的余热燥闷,真正的好时光。
秋天的夕阳总是吸引每一双眷恋的眸光,火球的颜色明目张胆地燃烧过整片天空,晕印了漫天霞,而向西的火轮刺目地宣告它的征服,即使酷热已不再。迷人的景致啊,如何能教骚人墨客大肆去做文章歌咏不已呢?
柳寄悠坐在石椅上,将画了满绢纸的菊花下了落款,终究没有把绚丽的天空加入画纸中增色。这样的丽景,怎能不升起“巧笔丹青画描”之叹?想了老半天,她终究想不出把日光带入画中的好法子,颜料调不出来呵,索性别勉强了。
世间无法描绘的,又岂止于日光?幼年不知从何听来的断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她震撼了好一晌,才知道世间不能描绘的何其多。当年不懂“伤心”,却明白无形之物难以具体呈现;也之所以,任何一种技艺,习到了高段,便会觉得挫折抑郁,浓浓的无力感于焉进驻。
很多事物,是达不到顶端的。
那,达到顶端又如何?
是呀,那就是无力感的产生原由了。
她不禁想,以生为人而言,当上了皇帝,已是“人”所能得到层级的顶点,有权、有钱、操万民生死于指掌间,那么,他会有什么希望未达成的吗?抑或,他什么都可以得到、什么都轻易被满足,那么他可否有过无力感,认为人生于世已没有更多的追求?
或许这并不能相提并论吧!九五之尊是人的极致点,但因手控天下,所以必须管理天下间层出不穷的种种事端。这种忙碌,大抵不会有时间让他去想一些空泛的愁思吧?只有她这种成日东飘西汤过日子的人才会去思考这种事,想来也真的无聊。
淡淡笑了声,以纸镇压住画纸,不让秋风扫落,她踱步入菊花之中,想挑开一些枯花瓣,让花朵的妍丽能更长久,也让自己有事可做,那么一来,她就不会有胡思乱想的时间了。
然而她的安静时光没有享受太久,恍然袭上心的震动,令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拱形门的方向。而那边,背光的白衣男子已大步跨了过来,扫落一身风尘仆仆,白衣飘逸于秋风之中,沐在金光下,他犹如天神一般的走向她——
她定身在菊花丛中,愕然又不信地瞪着眼,不请自来的泪光沾濡了眼眶,迟迟不肯落成珠泪。终是思念得偿的泪,然而却是不该流下的。
不能飞奔而去迎接、不能投怀送抱的热切,他与她,常是在淡然中品味隽永。何况,他的来意还未知呵,她不能自恋地认定他为思她而来。
只足,他为何而来?
龙天运站定在她面前,俯身与她相望。妍丽秋色中,她亦是娇美的一朵。短暂的无语互视,正好倾尽相思意。
她垂下眉睫,攀折了一朵白菊,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