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一张比早春冷风更冰寒的俏脸,他仍端着他那张黑白交错的大花脸呈上热情的笑,将自己塞在她入目所及的视力范围内:
“要不要聊一聊那些人追你的原因?”
不理他。她倒转半个身子。
“说一下嘛,是不是你白吃白住没付钱?”
他以为全天下人都似他一般没格?她丢开残骨,起身走向小溪,准备洗去一手的油腻,又想到湛无拘的一张大花脸,忍不住也掬水清洗面孔。让早春的溪水冻得她直打哆嗦。
湛无拘不为沉默而气馁,跳到溪流上的石子,也跟着洗刷他多日来一直蒙尘的脸,顺道拿出刀片刮弄下巴的胡渣子,仍不死心地与友人对话:
“对了,如果你不想被轻易认出来,就要加强一下女扮男装的技巧——”
“你说什么?!”险险惊跌入溪里,她错愕万分地失声问道。
“女扮男装呀。”他拍着心口,嗔睐她的大惊小怪。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是……”
“你是呀。”他点头强调。
“你……你一直都知道?”
“一直呀!”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你为何都不说?!”竟让她以为自己扮男装扮得天衣无缝!
“为什么要说?就算你喜欢扮成老人或小孩也不开我的事呀,你有特别的癖好嘛。”
“我才没有!”她低吼。
湛无拘举起双手安抚:
“好,好!你没有,但有又如何呢?我不以为这是很羞耻的事。”
“我是不得已的!”他的眼光教人生气,她忍不住拨水泼他。
湛无拘轻快地跳过水波,停伫在另一颗石子上,继续聊天:
“我知道,你要躲黑衣人嘛!他们叫你表小姐,你不是姓姬吗?”
“我是他们主人的表妹,所以叫表小姐!”跟这种人谈话真会发疯,明明长得贼头贼眼的,怎么问出来的话如此愚笨?!
“哦!表哥派人押表妹回去,干啥?成亲好来个亲上加亲呀?”他玩笑地臆测着。
天晓得竟歪打正着,狠狠地扎入姬向晚破碎的心口。
就见姬向晚身形一震,顾不得脸上半湿的溪水与刚刚被撩得半天高的怒火,倏地起身,漫无目标地往树林深处狂奔而去,不理会湛无拘错愕的呼喊——
※ ※ ※
不能哭!不能哭!自从离开浮望山庄之后,她早已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为“他”掉一滴泪!这是她毕生最大的耻辱,她可以怨天尤人、可以气怒,就是不许掉泪。
爱情的幻灭、自尊心的受创和自我的怀疑,交杂成她无力承受的伤心,致使她这样一个以妇德喂养大的闺秀,易钗为鬓,离家出走。浑浑噩噩过了数日,以为自己会死于险恶的世道中,然而长辈们所形容的外边天地,并非她亲眼所见那般险阻,她活到了现在,不是吗?
求死的心意在初初不可得之后,已渐渐拾回神智,虽无力拔升起沉沉的伤心,但总还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塞食物入口。天下之大,却不知该往何处栖身。当然,家园会供她需要的臂膀哭泣,但回到了一心欲与姨娘攀亲的爹娘身边,到最后也会将她送回山庄结亲。她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屈服命运,因为她背不起不考、悔婚的罪名,可是……不能是现在!
她无法在被背叛的感觉仍无时不刻椎刺她心的此刻接受所有已成谎言的虚伪。
姨娘不悦的话语天天在不安的梦寐间回旋——
“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正常。向晚,姨娘可是向着你哪。想想看,咱们方家财势日大,势必要有更多的子孙开枝散叶来把持咱们的兴旺,光你一个人生孩子太辛苦了,你身子骨又纤弱,大抵生一、两个就吃不消了。当然,首豪说要顾及你的感受,等你过门三月之后再娶进另外两名妾室,你应该感激他的体贴。可是为了咱们山庄着想,若怠慢了那三位姑娘可是大大不妥,一个是“寒冰山庄”的小姐;另两名也都是名门之后的李韵萍和罗娆君,要她们作妾已大大委屈,要不是她们知晓先来后到的大道理,不敢与你争长妻之位,这事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别人都知书达礼,怎么反倒一向知书达礼的人,却要来闹了!”
一个从不许丈夫纳妾又仅生一脉的女人何能把别人的三妻四妾行为说得这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只因为要与人共夫的女人不是她吗?
不能得罪武林友人,利益攸关当前,彷佛任何一个无权无势的人都可以被牺牲的……
“你除了多了三个妹妹外,哪有什么损失的?你可是正室吶。”
她碎掉的芳心、被蹂踩的真情和十多年来不曾改变的爱恋坚贞,不会因是正室而觉得安慰呀!
可是,谁在乎?
曾经,她以为她可以忍受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妇德教诲命令她漠视自己的不甘、伤痛,毕竟度大能容才是主母之风;泱泱大度才是持家之本……但当她真正看到表哥对其他女子表现出亲爱之举后,一切都崩溃了!
她受不了!她无法忍受!是的!她善妒,她没度量,她甚至将亲手绣来铺房的对象一一绞毁!戏水鸳鸯、百年好合、百子图、雁双飞……耗了她近一年的心血,在利绞下先对半绞开成双成对、使其孤单,再零零碎碎地任其四散。
如梦似幻的期待,终究是心碎神伤的结果。
差一点,她甚至打算了结了自己可笑复可悲的一生。但不知为何,利绞总是剌不下手。
为了一个负心汉,不值得!
心底有个颤抖的声音这么告诉她,使她怔然跌坐在满是大红碎布的地上。苦涩的心臆翻搅着过去十八年的记忆,除了为了表哥而牵牵念念之外,她还做了些什么?
不,她什么也没做。
即使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总该做了些别的再说吧?一定还有什么比为表哥活更重要的事物可以去体会!她不相信除了嫁表哥之外,便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她乖乖锁在深闺勤学妇德,然而她得到了什么?她的未婚夫教那些不学妇德、反而行走江湖与人厮杀的江湖女子抢走,硬要委身共夫,而自己却无计可施。
外边是怎样的天地?而自己的伤心忿怒要怎样平息?终究,她必须认命嫁入方家,但在这之前,她不要逆来顺受,不要委曲求全。
任性的意念一个接续一个如沸腾开水上的水泡浮现,不知不觉地收拾好衣物,待回神时,竟已浑浑噩噩地走出山庄半里以外,而且没惊动任何人。
茫茫的前景如同白雪覆地一般空白,她只是走着、搭驿车,一站又一站地向东走,于是来到了太湖。
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直到遇见了湛无拘,一个总要惹得人气急败坏的无赖。
思及此,她硬是眨下眼眶中弥漫的泪意,抬头四不看着,不期然一条巾子荡在眼前,也许已太习惯湛无拘的不按牌理出牌,她竟不感到太大的诧异。
不想被察觉自己的伤心,但弥漫在周身的气息早已泄露。她接过巾子,覆上了脸,这中子是温热的!他如何在冰冷的正月天拧来这么一条温热巾子?
抹完了脸,便直直望进一双带笑的眸子。太近了!连忙退了一步。还来不及,也不知道先说什么才好之前,湛无拘已开口问道:
“你知道世上最笨的人是哪一种吗?”
不知他想说什么,她戒慎地看他,并不响应。
“就是浪费的人。”
什么意思?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拿过他手中属于自己的小包袱,转身就走,往记忆中的官道方向走去。
“所谓浪费呢,就是为某人流泪,某人都看不到,当然一泡泪就算是白流了。做事情收不到加倍的回馈,不是白搭是什么?”
“谁说我哭了!”她冷声反问。
“我是说——”他微一提纵,立定在她眼前,在她无防备之际捏住她尖巧的下颚:“你的一张冷脸,该摆给令你性情丕变的人看;你茶饭不思,也自当如此,让那人知道你很伤心,否则多没意思?”
“放开我,别碰我!”她拍掉他的手,怒道:“我的事不劳你操心,你走开!不要以为我会忍受你的无礼!”
湛无拘摇摇头,说话的同时也拉着她手臂一同走:
“你大概不知道,你的表现就像一只踩到尖刺却拔不出来的兔子,然后脾气转坏也不知让如何是好。对于你不熟悉的性情,也难怪发怒之后总是沮丧不已。”
“我从来不发怒的,是你,都是你这个无赖汉害我的。”姬向晚不知不觉被他牵着手走过凹凸不平的泥泞路直到踏在平坦的石板道上,才惊觉他不合宜的举止。赶忙甩开他手。
“不许再碰我了!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
“不懂。”他云淡风轻地撇过。在姬向晚的怔愣中,仍坚持握住她的小手,宣告道:“你能对山野莽夫期待什么呢?”
她的手好软好柔,他牵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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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姬向晚不知道还得被湛无拘缠上多久,但眼下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她真的难以理解天下间怎会有这种人。
人是习惯的动物,多次明示暗示的驱逐无效后,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起,怕会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既然比不过人家的脸皮,除了认败还能怎样?于是她习惯了他的如影随行、他的嗜吃好玩、他的动手动脚——
“拿开你的手!”
湛无拘无辜地抚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
“我只是怕你被马车撞到嘛!”
“不劳费心,我会自己注意。”不知为何,近日来他总爱不合宜地牵握她手,往往当她由沉思中回神时,便曾发现自己又被牵着走了。致使到后来,她独自沉思失神的机会愈来愈少,因为大多的时间都被拿来防备他的小动作。
由于追寻她的人马已寻至太湖,她不得不在湛无拘的建议下随意找了个目的行去。
扬州就是她下一个地点。搭了十天驿车之后,他们在扬州城外的柳村下车。倒也不是为了贪看特别优美的景致,而是荷包内银子消失的速度出乎预料的快上许多,她不得不加以精打细算。
其实认真说来,湛无拘这人并不难相处。他虽好吃、好玩,却不挑,只要能让他吃饱,就算摆在他眼前的是五花肉拌饭,他也会吃得不亦乐乎。而且通常是她点什么菜,他就吃什么。有时错过了宿头,在原野山林间过夜,他也会抓鱼猎雉张罗出象样的一餐野味。他自称来自山林,与她自幼被养在深闺便有了强烈的分别。他知道怎么捕鱼猎兽、怎么与一些店家砍价,为着一文钱二文钱斤斤计较;初时不免觉得他这行为粗鄙不堪,但日子一久,才知道这对只出不进的荷包助益有多大。
他是个不太差的食客;也是个让人又气又笑的无赖。
也许离开浮望山庄的时日已稍微久远,致使每次一想起再不觉得椎心般遽疼,也甚至不再那么常想起了。曾经她以为她会心碎而死,但现下她只求自己定力好到不会被湛无拘给气死。
“你、在、做、什、么?”瞧,才一个恍惚,他竟巴到几名乞丐身边不知在闹些什么,不会是要欺负那些可怜人吧?她大步地走过去,忍耐地问道。
“我在请教他们一天营收多少嘛。”湛无拘露出善良无害的笑容,一手却掩不住他拎住人家衣领的事实。
“放开他!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她伸手过去,非常习惯性地又要拍打那只静不下来的爪子。
岂知她想象中的可怜人竟有一双恶狠狠的眼,令她吓退了一步。
“放开本大爷!”被擒住的乞丐低喝一声,双掌成爪直攻向湛无拘胸前各大穴,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挣不开被抓攫住的衣领。
湛无拘轻松地以另一手化解乞丐的攻势,眼角更瞟到原本装得老弱贫病的另几名乞丐也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各自打算攻过来了,他转头对姬向晚唤道:
“小姐,到树上看戏去,免得被拳头扫到。我要玩一玩。”随着另四名乞丐的加入,他专心以对,没再觑空与她聊天。
姬向晚眨了眨眼,不敢相信一场打斗竟可以在这么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发生!当然她是知道遇到打斗事件,躲远些总没有错,可是初初亲临险象环生的情况,“知道”与“行动”间总有令人遗憾的落差。
眼花撩乱地看着一群人打得方兴未艾,她除了张口结舌外,已无力再做其它反应。
直到一名被打退的乞丐撞上她令她跌坐在地上,她才连忙要闪开,不料那名被打退的人心有不甘,在起身时一拳打向她门面——
“找死!”湛无拘飞身过来踹开那人。
“哇!”被减去八成力道的拳头仍扫过了她的眼窝,姬向晚头晕目眩地倒入湛无拘怀中。
不让湛无拘有查探她是否安好的机会,四、五名乞丐全都夹攻而来。
“你为什么要与他们动手?”她摀着左眼,气怒地质问。被他带着左避右闪,晕得都快吐了。
“我只是好奇乞丐怎么会有狐裘避寒嘛。”他回答得甚是无辜。
她一征,复又更气,咬牙低问:
“那又干你什么事?”
“现在有干系了,他们打了你。别怕,我替你报仇。”他嘻嘻一笑,加了些力道,打得对手无力还击。
好个可鄙的倒果为因,她真是不敢相信他会把这种借口使得这么理直气壮!
不久后,四五名乞丐已各自倒在地上哀号不已。湛无拘踢了踢为首的那一名问道:
“你们来扬州要做的坏事是什么?说来听听?如何?”
“你凭什么以为我们在做坏事?!”乞丐喘着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