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平凡到极点也就算了,怕的是连身家都没有-并且可预见的永远不会有。他哪里养得起家?里头那个辣美人虽然一身狼狈,但一眼就可看出是个好出身的姑娘。他妄想不得的。
虽知配不上,但那丽颜仍教他心头不禁地乱跳,美人嘛,哪一个男人能不心动?。
可是……他看了她身子了呀,是不是该负一些责任?
舒大鸿发现自己陷入了二十五年来最大的困境中,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差点让雪盖成一具雪人。
怎么办才好呢?
由沉睡中转醒,身体上的疼痛便不客气地流窜在知觉中,由头痛到脚。可是这种难得的舒服睡眠,却是睽违已久的,久到她已遗忘掉自己这辈子是否真的有沉睡过的无忧时日。
舒服地轻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堆温暖人心的火;再望过去,门外的雪仍纷飞,今年算是早冬吧,才十二月初就瑞雪不绝。忍不住抖瑟了下,不自觉地将身上的被子拉高到脖子上,低头一看,方知盖在身上的是件男用的大棉袄,不是被子,然后她才系想起对她施以援手的那名男子。
凭着火堆中几块新添的柴薪来判断,那名男子应是刚出去。
缓缓坐起,身子靠在温墙上,想起了那男子有一张实的相貌。从衣着上来看,生活必定是不好过的,掬尽了身家买下她,存着什么企图?
头好疼,在这样的境地,不由她不去正视身为女流,且是孤女身分的女子,在社会上生存的不便,随便一个男子存心轻薄或不轨,都可轻易使她陷入被欺凌中。
仔细思量,在这不公平的世界上,她得有个名分来让人尊重,也许找个男人嫁了,是复仇前最迫切的事,否则她一介伶仃女流,出门在外遇到地痞流氓什么的,硬是押她卖到烟花地,她是连喊冤的机会也没有了。而这种事却是有可能发生的。
脑海中不期然跳上一张实拙憨的男性面孔,下意识地再三摇头-不,不是他,不会是他!
若想早日报仇,她只有嫁入财势相当于齐家的豪门才可以,不然也得嫁个气势不凡的男人以助她复仇才行。这两点,却都是那男子身上没有的。
不必再细看,凭她阅人的眼光已精准地抓出那男子身上主要的特质。老实、笨拙,而且是个烂好人一个。
身为“好人”极有可取,但“烂好人”就不同了。完全没原则的付出,用自以为是的善心做些也许会酿成大患的事迹。这年头,所谓的善事不见得是真正帮助了人,须再三细思量才做得的。
但是这个“烂好人”仍是救了她的恩人。
她不悦地拧紧眉头,清艳绝俗的容貌划出严厉的线条。她季潋滟居然会欠这种人恩情”
毕生最痛恨欠人恩情,因为那是永难还清的东西,怎料上这笔大帐,竟是挂在那楞子头身上。门口突然填满的硕大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冷静且淡漠地看他,以一种挑剔的眼光再度打量他,看久了会顺眼,毕竟他不能说长得不堪入目,可是那憨头憨脑的蠢样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两个时辰从市集来回的路程被他以一个时辰走完。才一踏入,舒大鸿便楞楞地定住了脚步,揣在怀中的油纸包差点掉落了地。久久,他才呐呐地开口:“呀……你……你醒了。”那一双大眼瞪得人心慌慌。
废话,不醒了还能瞪他吗?
“我……我那个……你饿了吧?”他手忙脚乱地捧着油纸包要给她,不料因紧张而失手,油纸包滑出手,以完美的抛物线落在她身边,并且也滚出几个已冷的包子。
舒大鸿连忙跑过来,二三大步已在她面前,抓起包子又拍又捏的,一眼也不敢看向眼前的大美人。
这么近身看他,才知道他的壮硕不容忽视,那种体格几乎有她的两倍大。恍然记起昨夜精神涣散时,唯一感受到的飘浮感;在他的臂弯里,自己犹如是一根羽毛般的轻易被搂抱。
她视线由他手中的包子流转到他脸上,看到了一双浓眉──这大概是他面孔上唯一值得欣赏的地方,显见这男人的性格有着刚强的一面,与他此刻的慌乱并不协调。
“你有何目的?”她问着。
“目的?”他抬头,不解地重复她的话尾。
“总会有所图谋吧?少来那一套什么悲天悯人的说辞,我不信那一套。”
“我做什么图谋你?看起来你比我落魄多了。”他实话实说地指出事实。因为眼前买得起包子的人是他,而她身上恐怕连一文钱也没有。
她扯高一边唇角:“我没钱财,但女人的价值一向高。”她双眼一眯:“你想得到我的身体吗?。”
“呃?”多么偏邪的念头,他舒大鸿就是有副歪脑筋来转上八百遍,也不会想到眼前落难女子必须以献身回报他。以前蹲在庙口听人说书,所谓以身相许的事每一个大前提一定要恩人是俊男或美人才成,这个惯例他很清楚,才不会破坏规矩哩。于是他觉得有点生气地反问:“我没事要你的身体做什么?”
喝,这丑男居然敢嫌她!
“我的身体有什么不好!”她眼中点了两盆烈火,声音拔尖了八度。
“既不能吃,也做不了什么工作,我宁愿要一只猪……”
“你说我比猪还不如?你-”截断他话尾,她霍地起身就往他扑去。活了近十八年,谁敢这么说她?
“那个……猪肉挺好吃的!喂,别乱动,你的伤。”他仅仅伸手一拦,她便落入他怀中,收住她的爪子,全然不知道这女人存心用爪子教训他。“当心当心,肚子饿也不必那么大的火气,喏,这个包子有猪肉馅,想吃就吃吧!”
双眼怒张得圆滚滚,只差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气极地吼道:“谁要吃你死猪肉包成的臭包子!”话落,檀口一张,狠狠咬了他手臂一口。
没有他的痛呼鬼叫,反而差点咬掉她一口编贝玉齿。老天,这楞子的手臂是铁铸的吗?
“你为什么咬我?人肉不能吃的。”他看着手上的印子,不解地问着。他就是不明白这姑娘哪儿不对劲,全身都是火气,怪吓人的。
连喘了好几口,忍下尖叫的欲望,她挤出冷笑:“好,你提醒得好!说出你的名字。”
“舒大鸿,你呢?”
“季潋滟!记住,我不会忘了你这一号“恩人”!”咬牙切齿地止住怒气。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个奇笨无比的男人发火开骂,并且结果是对方一点也不明白此刻情况有多“火爆”,倒使她像是个无理的悍妇在叫嚣。她没气昏实在是之前已睡太久了,可是,为什么她对他的火气竟是愈升愈高,怎么也平缓不了呢?面对齐天授那种毁掉她一切的男人,她尚能理智应对,怎么对于他反而一点好脸色也不肯给?如果他无所求地救她,是她的恩人,怎么说她都该对他感谢才是,尤其遽逢家变的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遇过真正好心的人,此刻遇着了,却反而无礼地连感恩之心也没有,为什么?
气自己,比气那楞子多。尤其发现一番话对谈下来,这胡乱施恩的笨男人竟是一点回报也不懂得要的!那么,可见他常做这种事,并且也习惯被吃得死死的,才会一副终生落魄,要发达也难的相貌。
他吃过的闷亏恐怕比他吃过的饭还多
不知为什么这个笃定的认知更令她火冒三千丈。
向来不会看脸色的舒大鸿偏又不知死活地开口笑道:“别恩人不恩人的,反正我这个人有钱也留不住,倒不如用来帮人,你平安就好了,不必记住我啦。”能看到别人过得好,是令他快乐的事。
“你有什么本钱做善事?你生活优裕了吗?你有家有室有田产了吗?你以为善人随便都可当的?要量力而为懂不懂?要兼善天下之前也得会独善其身。晏子有没有告诉你,先把家安好,有余裕再善亲友,善亲友而后善邻里,之后县、州,乃至全国,由小善而大善,你懂不懂?而你,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你看,棉袄上全是补丁!”
“没有“全是”,只有三个……”他小声地纠正。
“住口!别打岔!”她吼回去:“我打赌你口袋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买包子用完了──”他连忙又插口。
她气极地伸手搓向他脑袋:“你看,我没说错吧?还有鞋底也磨破了──别开口,听我念完。”她警告地叫了声,见他乖乖地上嘴才吁了口气:“总而言之,你是天上地下,唯一的呆瓜。”
用力骂完了他,她的力气也告耗尽,上双眼,倦极地低喃:“你没有当散财童子的本钱,以后行善也得考量价值的大小,以及收益……”
轻轻陷入黑甜乡,根本忘了自己是依在一个大男人的臂弯中,沉沉入睡。
留下被骂得狗血淋头仍然一头雾水的舒大鸿,盯着美人的睡颜,傻不楞登地低叫:“好泼辣的娘们,难怪还没个夫家,流落在外被人欺负。”一定是没人要。
真可怜。
唉,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就这么丢下她吧?可是这么凶悍,哪个男人敢娶呢?
他陷入了无比的苦恼中,思索着安顿这凶巴巴女子的办法……
实在太折腾他没什么想像力的脑袋了。
第三章
区区五个肉包子居然分三天吃。
可想而知他们这两人落魄到什么程度。幸好那呆子还可仗着强健的体魄去猎些雉、鸡什么的回来吃,否则必饿死无疑。这其间,破屋子也来了几位食客,两只老狗、一只三脚猫,还有一匹老马-舒大鸿很羞愧地告诉她,每次他卖出老马数日之后,它都会自己跑回来。这次也不例外。因为诈欺是不对的,所以他说攒足了银子一定会先去还人家。
这种老实头已把本色表露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了!他甚至宁愿自己不吃也要让他带回来的小动物吃饱;季潋滟看着直想抓块石头往他头上砸。谁见过猫狗吃肉、主人啃骨头的怪事?他就是!
并不是她没有爱心,以前她也养了一些被丢弃的小动物,但当时她有能力,此刻呢,下一餐还不知在哪里,他老兄居然……气得全身发抖不足以愤,她只有将鞋子一脱往他呆脸砸脚印才有一点点灭火。虽然他没有饿着她,但她就是气他,气得想对他又踢又咬。
她丢出的鞋子没机会飞到他脸上,他伸手接住,看了看,发现没有坏……“丢给我干什么?又没有坏。而且我对针线活不在行,赶明儿我打些鱼去卖,看能不能再替你买一双新的,看来你不太喜欢这种黑鞋子。”否则也不会乱丢。他肯定地想。但没有胆去说上这女人看来随时都准备喷火,他才不会笨得去引燃她的火气。
但他仍是引燃了。
“我不要鞋子!”
“好,好,那我拿去丢!”他连忙往门外一丢。
“舒大鸿,你……气死我了,我是说我不要新鞋子!没要你丢我的鞋子!你”“你这娘们真奇怪,天天生气,莫名其妙。”他抱怨地走到门口去捡回她那只快被雪淹没的鞋子。拍乾净走到她面前蹲着道:“你这样我怎么替你找婆家?”
听到他不悦的嘟嚷声,她心情竟好了不少;懂得生气,表示他还有救,不会动不动就让人吃死。
“找什么婆家?”她冷淡地问。
他搔搔一头乱发:“哦,那个……咱们孤男寡女总是不妥,而你总得找个夫家才行,否则独自一人,日后再有痞子什么的上门掳你去卖,你也求救无门,所以,我在离开泉州之前,得替你找个夫家。”
“要不要顺便决定我得生几个孩子呀?”
“哦,一男一女就好了。”他回得很顺。
“去你的!我的事不必你管。想走就走,滚到天边去死!”她粗鲁地伸手要打人。
“唉,你这样嫁不掉的,温柔一点。”
“嫁不掉又怎样!难道会死赖着你?”
“我是没差啦,可是你可能不要就是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所以从来不妄想。
“我当然不要!嫁你只会饿死!”
他辩驳:“我会打猎,也会打渔。”
“我不会嫁你,你少作梦了!”
他点头,但接着又担心道……“可是,如果没一个男人敢要你怎么办?”
“那我去当尼姑也不要你!”她凶巴巴地回答。这次成功地捏住他手臂,拧了一把。
可惜他看起来不会痛,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面对这种少根筋的男人,会被气死的恐怕只有她而已。恨恨地抓过他手掌咬了一轮齿印,才丢开他手,搂着他的大棉袄,倒身在乾草堆上休息,不愿理他。
可以想见此刻的舒大鸿一定是满脸无辜地瞪她背影,怎么也想不出她在气什么。幻想出他的拙样,竟是忍不住涌上无限笑意,偷偷流泻在唇角,扬成优美的弧度。
这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二楞子。
“喂,你到底想怎样啦?”
“我不要现在嫁人。”她闭着眼,平和地开口。背对着他比较不会有揍人的欲望,他的脸只差没写上“我欠揍”三个大字。想起来又想笑了,她赶忙坞住脸,不给他瞧见。
“这么耗着也不成呀!”
“首先,我要你攒一些银两。”她脑中开始计量,很快浮出了一个开源节流的计画。
“我有在攒呀。”他勤劳得像条老牛。
“但也花得一毛也不剩。”她轻哼。
“可是那都是……”
“住嘴。从明日起,我要你把银两交给我保管,不许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乱用。乞丐们少你一份施舍也不会死掉,这些小动物根本也不须大鱼大肉来伺候,那些孤苦伶仃的老人可以接济,但我有更省钱的法子。”
“但……但……”他怯怯地想抢回一点自主权。
“怎样!”她霍地翻身一瞪。
他立即忙不迭地点头。
“好啦,好啦,依你。”
那赶紧转身,缩入棉袄中噤声地大笑,他那拙样,真是太……太好笑了……也有那么点……可爱。
好一个舒大鸿
半个月来,她每天收到的银两时多时少,收得她天天大摇其头。天晓得这笨蛋只会卖劳力而不会动脑筋。
目前为止,唯一的收获是她已清楚地知道泉州境内各种劳力的工资有多少了。
当一天的木工,有两百文。
当一天的捆工,有两百五十文。
当临时轿夫,有三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