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没有起身,托着香腮似笑非笑地看他,耳中依稀可以听到银子又要飞走的振翅声。

“今儿个忙了些什么呀?”她闲闲地问。

舒大鸿拉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道:“给了一户丧家五十两办丧事,孤儿寡母七口子可以吃到下一季收成时。有一名老丈人因为腿残了,被主人解退了门房工作,拖着一条伤腿倒在路边,我给了他二十两银子看病,也代付了驿车的旅资,送他回平阳老家”他一一交代钱财散发的去处,二百两散个精光不说,连他身上那件刚买的棉袄大衣也脱给了一名老乞丐御寒,真的是只差没脱裤子了。

季潋滟听了好笑,仔细看他的脸,却发现到一处爪痕,疑惑道:“你的脸怎么了?”

他憨憨地摸向脸,赧然道:“在大街上时,有一个大娘荷包被扒了,我代为擒住那扒手,却反被大娘当成偷儿,不由分说打了我一巴掌。不过后来她道歉了,送了我一支簪子,她做的花钿挺巧手的。”说完连忙由怀中摸出一只样式古拙、不值几文钱的铜色簪子。

“我………我想你头发多,挺合适的……你……你就留着用吧。”随着红潮涌现,他的声音结巴得更为严重。

实在是不怎么起眼的东西,大概是人家卖不出去的货色吧!不过,再丑再拙劣,总也是她丈夫亲手送她的东西,心意可贵,千金也难换,瞧他的脸都快比关公还红了。

轻笑了声,将螓首凑近他:“帮我戴上。”

舒大鸿瞧着她无一装饰的髻小心地将簪子插上,却是怎么看怎么不搭调,她身上浓厚的贵气,不沾凡物反而洁净些;多了俗品装饰,反而弄巧成拙……这种东西,怕是配不上她的。

想了许久,他道:“我还是拿下来好了。”

她拉住他的手:“不,我要收着。你给我的东西,我全会收着,你别想收回。”

“可是,那簪子……”

“心意最重要。好了,该说说你的要求了吧?”她玉指点了他额头一下,代他起了个话头。

舒大鸿才记起心中一直挂记的事,可是……她怎么会猜到咧?好厉害呀!他的老婆聪明得吓人。

“春季科举考试要到了,反正咱们要去长安,不如一同带一名书生去吧?他想去考进士,可是家中穷得连一粒米也没有了。”

“他学识好吗?”

“看来是不错的,目光炯然,不卑不亢,我要帮他上京,他一口回绝了。”

她打了他一下:“呆子,人家都回绝了,你热心个什么劲儿?何况,倘若他真是有才学,不一定要考进士呀!大唐考试制度有三,秀才、进士、明经三科;明经科向来不被士人所青睐,但秀才也不错呀!何况贫苦者去考秀才科,有县官出资相助,不也挺好的。”

“不,不!那贡生的母亲告诉我,由于皇帝老爷有规定,由官方推举的贡生,倘若没有及第,是要治罪的,所以近几年来,根本没有一位地方官敢贸然举荐。秀才那一科已名存实亡了,如今有才学之士只能仰仗进士那一科,都得进京赶考了。”

的确,似乎真有这么项规定,难怪秀才科的榜单年年空白。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去求人家答应让我们行善助人吗?舒大鸿,倘若你敢做到这种卑微的地步,我会把你剁了狗。”她编贝玉齿轻轻磨着。

吓得舒大鸿连忙摇头:“不是,没有,唉,我的意思是说,这陈家,原先我想说他们家已饿了两顿没有米了,虽然他们家有永业田二十亩,可是分派到的是贫脊之地,长不出禾苗,加上陈贡生虽是男丁,却没有耕田的力气,连牛也买不起。我就要给他们二十两度日,却被骂了出来,才知道他们家有一名即将上京赶考的书生,宁可饿死,也不愿受施舍,又怎么愿意接受我们助他上京呢?后来我扛了一袋米,悄悄放在他们家门口,便回来了。如果咱们不助他上京,恐怕他们早晚会饿死,所以……”

“所以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是吧?想借重娘子我的口舌去劝他同行,中举了,他们家也就翻身了;要是不中呢,我想你大抵会要求我收他当帐房,给他一份执笔的工作口对不对?”

咦?好法子!他都没想到那么远哩!他迅速点头:“娘子,倘若他考不中”“早晚我们家会给你搞得破产!”

被妻子揍得很痒,他扭来扭去,就是不敢逃开,反正不痛,就让她忿吧!

“潋滟──”“免谈!要我去求那书呆子给我们帮助的事免谈,有骨气的人去饿死算了!反正大唐人民很多,饿死一个少一个!你休想要我出面!”她推开他道:“我要下去吃饭了!你敢再提一个字,今晚你就去睡马厩!”

她忿忿地走下楼,冒火的双眼瞪着每一位敢瞄她的人。她从不反对行善,也不认为施了恩,他人就非得感激涕零不可,但她痛恨那种行善行到没品地步的事,居然反而要去求人!

那呆子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楼梯的左侧,即是柜柏处,正要向掌柜的点几盘菜时,却见到他正忙着应对一名补丁多得吓人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将一袋米放在柜台上:“林掌柜,我找一名外来客人,名叫舒大鸿的公子。”

口气斯文且不卑不亢,并不因穿着寒伧而卑屈。

“陈立肱,你扛这袋米来是怎么着?你们家不正缺吗?”林掌柜和气且善意地问着。

“那位舒公子把这袋米忘在我家了,我扛来还他。这并不是我的米,家中正缺着也不能用别人的。”年轻人又提了一篮笋子道:“今旱我去山上挖出早春冒出的白笋,不知你们需不需要?”

“哎呀!正有客人想吃哩!一道春笋汤可以卖一两银子,全给我吧!你跟小二去后头帐房拿钱。”

“谢谢你。”年轻人正要与店小二走入后房,冷不防一抬头,见到一名艳丽出凡的少妇,心头猛然一震,双耳一赤,忙低头疾走入后房去了。在这小小的驿站村郊,几曾见过如此貌如天仙的佳人,怪不得他心头怦动难止。

“掌柜的。”季潋滟柳眉淡淡一扬,转身道:“给我来些酒菜。“好的,马上来。对了,舒夫人,这米据说是你家相公丢在陈贡生家的。”

“什么?”随后下来的舒大鸿不明白地问着。

季潋滟挽住他手:“人家把你的好意砸回来了,呆子。我看你把这袋米煮去狗还听得到几声吠叫当回礼。”拉着他找了张没人的桌子落座。

“那怎么办?”

“你有两个法子。第一,去他家跪到他点头为止。第二,半夜把他打昏掳上马车。”她将瓜子抛丢入口中,讲着风凉话。

“好像第二个比较可行……”他很慎重的考虑。

她了他一脚:“你当真呀!呆子。”受不了他。

“那怎么办呢?”

“你又何必硬要帮他?不帮到会死吗?”照她看,那陈贡生很难饿死。至于考试,有实学就是挨个三、五年再去考也是可以。免得他年少得志,虽本性向善,却死硬脾气,充满了士人的傲气,丝毫不会转圜,到了官场,也是早晚给陷害死的分。还是留他在家乡磨个几年吧!

“但是……”

“别说了,吃饱些,明日卯时一到就要出发了。那人饿不死的,你热心也得有个限度。”

他只好低头吃饭,这事之不可行,就是陈贡生死不接受他人帮助,而不在于他娇妻的反对。

“你呀,就这么放心丢我在客栈,不怕我被人掳去卖吗?”

“不会吧,你这么凶悍──喔!”

他那凶老婆朝他最脆弱的腰侧狠狠桶去一肘子,脚下也没放过,将他脚板子踩了个扁扁的。

被修理了,居然还不知道要闭嘴,居然用以证明道:“瞧,连我都不赶惹你,更别说那些只有力气,没有武功的男人了。”

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拧人耳朵太难看,她一定会扭住他耳朵吼较到他耳鸣半个月。但,因为她是个有家教、有气质、饱读诗书的女子,所以她咬牙在他耳边提醒:“你没看见很多人在瞄我吗?”

他扫视了下,果然许多男人的眼都定格在这边,都看着他美丽的老婆,他与有荣焉地笑了:“那是正常的呀,因为你美嘛。不过一旦他们知道你这么悍,百里之内都不会有人敢走近。”

这男人一点占有欲都没有吗?

“如果哪天我与别的男人跑了呢?”

“不会啦,否则你就不会嫁我了。何况,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敢娶你的。”既然当初季大美人在得知他不仅相貌平凡,连身家也一穷二白的情况下,依然愿意委身于他|而且还是被她强迫的,自然不会在日后嫌弃他。而且……她真的很凶、很有威严、很聪明……正常男人受得了才怪。像他是无所谓啦,有时看她凶起来也挺美的。

不过,在外貌上,他当真是配不上她。

跟他谈天会折寿五年,他实在……实在是老实得不像话,该死的呆子。

被气得讲不出话,索性也埋头苦吃,决定今晚关他在门外守门。真是欠砍的家伙。

“你怎么了?别吃太快会呛着。”舒大鸿小心拍着她背,不明白她几时饿成这样。

“舒公子。”

斯文有礼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传来。

这回她真的呛到了,连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躲入舒大鸿怀中。

“呀,是陈公子,请坐。对不起,内人呛着了。”他打完招呼后,边拍妻子的背边道:

“叫你别吃太快嘛。”

“是……咳,是哪个杀千刀、剐万片的混帐吓着我?”季潋滟吐出气管内的米饭才得以说话。从丈夫的怀中抬头,便见到了那个“贫贱不能移”的陈贡生。

陈立肱震惊地看清眼前的舒夫人就是那位令他心跳如擂鼓的美少妇呀。怎么……那个粗鄙平凡的男人居然娶到了这种大美人……怎么配呢?

“有事吗?”季潋滟冷淡地问。

“在下是来……”

“还米是吗?真抱歉遗忘在你家,我家相公还愁明日狗的米没下落呢!您特地送来了正好。”

陈立肱先是愕然地问:“狗?用米?”问完才发现他被人讽刺了。一张俊颜羞忿地泛红。

“当然用来狗,反正人只会被倒骂一顿。我们做事只凭真心意,不求被感激,只求互相尊重,给彼此一个尊严;至少狗儿不会要我们三跪九叩后才肯吃米。给足了公子您面子,却伤了我方心意,又何必?我们不会自讨没趣。米,我们收下了,请回吧!”她优雅地摆手,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夫人,您……”

“潋滟,你说话……”

“你给我住嘴。我是商人,一切以利益为先。”她起身上且在书生面前:“如果你有心上京赶考,明日卯时之前可以来应征车夫的工作,每日工资一百文钱。至于你母亲,会种菜绣花也不至于饿死;如果你没心,那么也不必我们多事,就此别过。别多说了,本人用餐时,忌讳有碍眼的人打扰。再会。”她话完便坐下,又开始吃菜。

至于明日那书生愿不愿意来,是他家的事,她仁至义尽了。有些人根本给不得好脸色让人以为在施恩。太热情并不好,一切淡淡地来看就成了;一如家中收留的招银,要不是她早已立下规矩,只怕舒大鸿早被当成长工支使了。那呆子就是见不得自己闲,而他人辛苦,早忘了招银是人,可不是客人,被奉了杯茶就千恩万谢。招银当然不是笨蛋,知道对谁必须敬畏,对谁可以放肆;人性使然,到也不能说她坏。屋子内外打理得不错,就是对舒大鸿没大没小,服侍女主人却一点也不敢马虎。

“他走了。”舒大鸿低语。“我认为……”

“一个字也不要说,你要敢再去求人家,我一定打断你的腿。”她很郑重的声明。

可怜的丈夫为了双腿着想,只好闭嘴以求自保。

 

第七章

 

第二天,他们多了一个车夫。临行前,陈母前来道谢,感谢舒大鸿夫妇的帮忙;结果一场道别搞到辰时才出发。

舒氏夫妇向来有个很大的不同处,面对外人时,他是分外的古道热肠,生怕怠慢了他人,令人感到不适意;顶着憨憨的笑,一心想除去世间贫苦悲伤。季潋滟则不同,一贯的有礼、冷淡,做不到对陌生人嘘寒问暖的地步;但也不至于让人感到不受欢迎就是了。她会看人,有些人需要动用她交际手腕,那是面对客户时;有些人值得倾心深交,她就会倾出热情相迎,至于其他没啥感觉者,她只会微笑、点头,绝不让对方踏入“朋友”的界限中。

瞧,虽说他们雇了一个车夫,但每隔一个时辰,坐不住的舒大鸿便会探身出去,直要陈立肱进来休息,怕他一介书生撑不住。照她看,那书生要是连这点体力也没有,恐怕到不了京城就断气了。

“大鸿,你进来。”她隔着布唤着。

不久,舒大鸿移了进来;“什么事?”。

“我已想到三日前派人狙杀我们的人是谁了。”

“你有仇人?”

“在没有人知道我真姓名的情况下,哪来的仇人?我猜,八九不离十就是上回在客栈带头反对我加入布市做生意的谢大户。”

“他有可能恨咱们恨到要杀人灭口吗?”

“当然。一来,那天他对我出口轻薄,让你给打飞了出去。”打人的动作当然由她支使。

舒大鸿插嘴道:“这不是杀人的理由呀。”

“所以这几天我才没猜他。除非有更好的理由,不过,我心底大致有谱了。昨日我抽空去市集逛了下,发现每个地方的布价大大的不同。同样输自京城“莲坊”的织造品,价格差了十倍左右。以往在泉州以为京城织品贵得理所当然,本身昂贵外,运送的路程工也得加入一起算,但,没有理由差了一个州郡,便有如此悬殊的差别。由于我向他们提过要上京采购最时兴的布料,才使他们那些大户害怕吧,于是动了杀机;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一切等到了京城,就可以确定了。”

舒大鸿担心道:“人家不要你加入,你就做别的吧,别与他们争了。”

“呆子,任何能赚钱的工作,都不会有人愿意让咱们加入的。就像你前些日子在木料场工作,因为做得又快又好,不也惹得其他工人不悦,净找机会刁难你?”

她依向他怀中:“大家凭本分工作,赚取合理的利润,也许我的加入,可以使泉州布价降到合理的价格做买卖上这也是好事呀。如果谢大户真的是不肖商人,又有追杀我俩之仇,回去后,我饶不得他!”

“你又打不过他们。”

“你以为丈夫是嫁来做什么用的?”她巧笑地说着。当然在武力上要仰仗他呀!脑筋真是转不过来。

“哦,好。”他还能说不好吗?看她搂着自己没再说,他便道:“没事了吧?我端杯茶去给陈贡生喝”“有事!”她坐在他腿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我想小睡一下,马车晃动得很难入眠,你借用一下。”

见她舒服地闭上眼,舒大鸿咕哝道:“哪有这样的。”

“你要是动来动去让我睡不着,我唯你是问。”

说得他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太座大人口气上的威胁向来少有力行的机会,但舒大鸿就是自然而然地听她那一套;凌厉的口舌、美丽的脸,光这两样就可以使男人俯首称臣了。

温香软玉的美人在抱,他低头温柔凝视着,几乎要看呆了去。

许多个夜晚,睁眼偷瞧她,心下仍不敢相信这么美丽的女子,会是他舒大鸿的妻子。而她,真是个奇特的女人啊。也许他并不聪明,但他的心是雪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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