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凶悍,但不能算是泼妇。她只是脾气坏,但处理起事来比谁都周延透彻,不会因为脾气坏而任性行事──当然偶尔的例外是被他气出来的;虽然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何时又招惹她了。
其实,当她凶巴巴时,偶尔看来,反而比平常更美丽几分,不过,柔和了线条入睡时,更令人珍爱疼惜就是了。
而她──是真正喜欢他的。
在二十六年来,除了父母与师父之外,没有人因为他这个人而喜爱他。更多的是他为他们做了一些什么,而得到敬重。
他有自知之明,全身上下挑不出给人好感的优点,从来也不去认为别人应当喜爱他或崇拜他,所以,一旦有人喜欢他,那感觉……好奇特,整颗心暖烘烘的。
这个美丽、聪明、世故且有才学的女子,真的以为嫁他是好选择吗?她是这么精明的女人,断然不会做蚀本生意。那么,也就是说,她真的以为两人结成夫妻是绝配喽?
忍不住的,他偷偷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悄悄地让红潮爬满脸。见熟睡中的妻子勾勒出微笑,他自己也扬起了唇角,将面孔埋入她秀发的馨香中!
抵达长安城之后,原本想早日办完事,早日回泉州的,但却被事情耽搁住了。
首先是舒大鸿不肯走,想等到大考完毕,确定陈立肱中举了才肯走,意思是:若是没有高中,他仍要担负书生回家的盘缠;而怕太座反对,他于是勤快地去抓贼赚银子,证明留在长安有很好的“谋财价值”,以期妻子不会太早决定回家。
其实目前生活已算稳定,他抓不抓贼匪。并没有什么必要性。虽然他武功不错,目前尚未吃过败仗,没有遇到足以相抗的敌手,但毕竟也是危险的工作。
如果,纯粹为了赚钱,倒是可以省了,,除非他本身手痒得不得了,否则她哪会在乎那些赏银会不会入口袋?
没有急着回去,是以季潋滟四处走访织造厂、染坊、制衣厂,去找一些时兴的样式。
随着太平盛世的到来,加上当今天子知人善任、治国有方,在国运昌隆之下,人民也安居乐业,不必再有战祸凌肆的恐惧。百业俱兴,连服饰的流行款式也倾向艳丽光华,尤其仕女服,露出来的肌肤愈来愈多,也因此,京城的肉体丰腴美大行其道,上衫强调胸线,下裙宽大且长,强调飘逸的美感,大水袖上尚束腰,丰腴之中,仍要有纤巧的腰线来使其不感肥硕。这是普遍的款式。
再有,也有胡服大行其道,以及专门做给仕女穿的男装,强调豪爽明朗的气质;在京城,男装女衣也正盛行,这些全还没流行到南部,倒是可以尝试看看。
历代以来,衣着服饰的流行,都是由娼馆来带动,进而普及全国,让仕女们起而效之。
回去后,她得多去与妓院交涉一些合作事宜。
今晨带回了一大堆服饰、布料,便锁在房中一一试穿。老实说,对于胸口那一片撩人的白哲,还真是令人感到害羞。不知南方的接受度如何。
“潋滟。”
舒大鸿推门进来,一边叫着,双手捧着乾果点心,左看右看地找不到人。后来才在屏风后看到人影,便走了过去,开心道:“我今儿个路过乾果店,正遇到两名无赖在索地盘费,被我打跑了,店老板送了我一大包乾果,有松仁、生栗子、桂圆……你……你穿这是什么衣服!”开心的口吻在看清娇妻穿着后,化为大吼!
罪魁祸首当然是娇妻颈子下、胸部上的那片肌肤,还有隐约可见的乳沟。
被他的吼叫吓了一跳,她捂住心口,低叱:“吓人呀!突然叫这么大声。”
“你你你,不许穿这种衣服!”
“不好看吗?”她看到他眼中冒火,好笑之暇,还故意转圈子展示。
“不好看!伤风败俗!”
“钦!你瞎子呀,没看到全京城的良家妇女都这么穿衣服的吗?”
“我们不是京城人!不必学她们,你马上脱下来!”他将乾果丢一边,脱下外袍要遮她的肌肤。
她任他用外衣包着上迳自道:“也许我可以做一些改变再广为推展。”
“你快些换下吧!”他真怕她敢就这么穿着跑出去。外人欣赏他妻子容貌是丈夫的光荣,但倘若欣赏的是面孔以下的身段,那他是抵死也不肯的。
见他这么慌张,季潋滟反而有了逗他的心情,将他推坐在床榻上,撩开披着的衣袍上让他直瞪着她胸前的风光瞧。
“大鸿,你瞧我这身段,不逊长安城的仕女们吧?”
“我又不知道她们的身段如何。”他忙低下头,红潮攻占了颈子,且更往上涌!老天,这种衣服是哪个混蛋设计出来的!
她吐气如兰地将芳唇偎近他红透的耳畔:“日后,都这么穿给你看如何?”
“我……我……不行,你不可以穿这种衣服!不要穿!全部不许买回泉州。”
他发出男子汉的抗议。
“哎呀!你好坏哦,全部不穿,那不就是光溜溜的了?”她低呼地曲解他语意,作势道:“可是,既然你是我的夫君,我当然得奉你的意见为圣旨了,我这就脱下了吧!”
舒大鸿吓得连忙双手各拉住一边袍衣,将她给包个密不透风,咬牙道:“你知不知羞,现在才中午而已。”
她扬眉:“中午不行?那么,是晚上就可以了?好,咱们晚上就……”
“女人,你……真是气死人。”他突然涌起了掐死人的冲动。
她扬声而笑!搂住他颈项自得其乐无比。当然,舒大鸿只能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恼又怜地看她美丽容颜。
外边的门板传来敲门声。
“谁?”舒大鸿放下娇妻,低声叫她换上“正常”的衣服后才走出屏风。
门外传来陈立肱有礼的声音:“舒公子,是在下陈立肱。”
打开房门,正是那陈贡生。这时也才听见楼下热闹无比,不知有什么事。
“陈公子?用过饭了吗?我已在楼下叫人备好午膳,咱们一起用吧!”舒大鸿走出来,一迳的热心。
陈立肱神色有丝激动,拱手道:“不不!这一餐当由在下宴请二位,若非二位大力相助,今日小生便无法在长安城内取得功名,光耀门楣。”
原来今日是放榜日,皇榜公告处已张贴出来七十二名中举者中,陈立肱高中榜眼。虽然官差尚未敲锣打鼓前来通知贺喜,但客栈住客中出了举人,可是件天大地大的事,涌来一大堆道喜的人不说,客栈老板当下出尽上好酒菜,请榜眼郎享用,并书下一篇文章,好成为客栈招牌。
“呀!高中了!真是了不起,恭喜你了!”舒大鸿欣喜不已地叫着,简直是兴奋过度。
“哎!那么考了第二名能做什么官呢?”
已更衣好了的季潋滟走出来,笑着搓了下丈夫脸颊:“傻子,登科之后,还得去吏部考试,叫做释褐试,是授官考试,到时前三名者,还可以进宫面圣哩!不过,陈公子也真是了不起,在全国数万考生中脱颖而出,为咱们泉州大大的争光。恭喜你了。”
“多谢。”陈立肱闪亮的眼眸直视不讳地看她,眼中的仰慕,再也藏不住。
也许……他可以……
觑了一日空,季潋滟偕同夫婿出游洛阳,既是陪都,其繁华喧闹,自也不逊色于长安城。
是春天了,百花冒出枝头,含苞待放,一片丽色在青翠中勃发,生趣盎然。
“再二日咱们就要回泉州了,你可还有什么事没忙完?”季潋滟望着茶亭外的景致,品着香茗,边看着丈夫毫无情趣的牛饮,心中只觉可爱率真得紧。
呷了一大口甘润的茶,他丢了几颗花生入口,一脚踩着凳子道:“没什么事了,我想陈贡生的授官试定也可以谋到好差事,日后用不着咱们担心了。”
“我还以为你这大善人会担心他到结婚生子哩。你呀,老是做得太过头,教人生气。”
他连忙申辩:“我近来已有改变了,你看你生气的次数已减少许多。”敢情他老兄以太座的脸色为行事准则。
季潋滟好笑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真是的,说得好像她是一个恶婆娘,专门欺负他似的。
“呸!你要是会改变,我看水牛也会飞天了。”
“水牛会飞天吗?”他呆呆地问。
“不会。所以你也是死性不改。”看着桌上东西已吃得差不多,她招来茶房会帐。
夫妻俩走向停放马车的地方,季潋滟才想起什么道:“哎呀!我刚才叫茶房代我包一只烤鸡忘了拿,你先去驾马车到前门,我过去拿。”
“好。”见妻子跑远,舒大鸿走向马车。
放眼望去,他们新买的这辆马车既坚实也华丽,虽然没有涂金抹银的,但上好桦木制成的车身,不仅木质本身有白中带黑的美丽斑纹,加上精致的雕刀,刻划山水景色,硬是在众马车中脱颖而出!平凡木板马车就不必说了,其它涂金漆披红褂的马车看来也只是俗丽而已。
嗯,还是他老婆的眼光好。他非常有荣幸地挺起胸膛,给马儿抱来一束青草吃,待它吃完就可以上路了。
远处有一对夫妻吵吵闹闹地走过来,身后还拖着二三个流鼻涕的小孩,正放声大哭不已。在这边看马的马夫们全转头过去看,就见着矮小且不耐烦的丈夫,以及身边肥壮且邋遢的妻子,不知为了什么在争吵,声音大到只怕连老天爷都得捂上耳朵了,而身后那三个小孩更助长其声势;由衣着来看,就知道是市井鄙夫妇,没什么好侧目注意的。
他们一家五口走向最角落的破旧马车,丈夫终于不耐烦地叫了:“你好了你!也不过是少收了那妇人二文钱,你发疯什么!”
“二文钱也是钱!只怕你这死人存心拿我千辛万苦绣好的巾子去与那贱人眉来眼去,谁知道你们私下干了什么苟且之事!今天我要是没跟来,搞不好你不只少收二文,而是整个送人了!而你呀,更是与她乱来一通。”
“你……你胡说什么!”那丈夫恼羞戊怒,不客气地甩了妻子一巴掌。让妇人跌在地上号啕大哭。
那妇人当真也不起来了,坐在地上槌胸顿足地嘶号,什么粗话都翻出口了。骂完之后又叫道:“许财生!当年在我家乡,多少男人跪在地上要娶我,你这,居然这么糟蹋我!我不要活了啦!”
“呸!少丢人现眼,不上马车最好!我自己回家!”男人也有一肚子怨气,将三个小孩丢上车,一边吼骂着。
这种事,外人不要干预最好,不过舒大鸿就是不忍心看这失态妇人没有台阶下,直赖在地上好不可怜,牵了马车经过时,忍不住扶了她一把:“这位大婶,和气生财,你就快些过去吧!”
泪涕满脸的妇人抬起眼,四目交接的一刻,妇人尖叫了出来:“你是舒大鸿!”那一双豆大的眼同时也惊疑不定地直在他身上的好布料,以及名贵马车上溜转。
“这位大婶认得我?”舒大鸿一头雾水,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曾见过眼前这女子。
这妇人猛地双手扯住他衣襟抹自己的大花脸,将自己满脸的污秽拭在他衣袖上,才正对他:“我是张阿满呀!桐林县溪周村的同乡呀!看来你是发达了。”口气中无限遗憾。豆大的眼闪着精光,活似要剥下他一层皮看着。
“肥婆,上路了,别碍了人家大爷的路。”瘦小的丈夫在三步外吼着。
“你这老不死的,闭嘴!当初我要是跟了他,今天也是个富家夫人,哪还得受你这死人气!还陪你工作得连口也不了!”张阿满气焰正盛地吼了回去,转头又是另一副嘴脸。努力瞪大眼,挑着莲花指,道:“大鸿哥,您现在在哪儿高就呀?做什么营生?娶妻了没有?是不是还在等我呢?”声音企图嗲出风情万种的韵味,却只激出所有人的鸡皮疙瘩。
舒大鸿许久才从她的绿豆眼,以及缺了四颗大牙的血口中,看出她原来就是他六年前想做善事娶了的那个女人。原来她还是嫁人了,那敢情好。虽然目前变形得不成人样,但吃得这般肥硕,表示她没嫁得太差。不过,她的口气怎么变好了?
“张大姊,是你呀。”
“呀!叫什么大姊!别忘了你当年追了我好几年哩!死相!全忘了呀。”娇羞地槌了他一下,居然当众与男人调情了起来。“你叫我满妹就好了。”
满妹?不会吧!她大姊还大上他三足岁哩!舒大鸿再怎么迟钝倒也明白这种刻意的亲不合宜,可是他又没有灵活的手腕来处理人际关系,只能呐呐地说:“张大姊,我呃……我要走了,我的夫人还在前门等我哩──”他的声音被尖叫打断:“什么!你娶了!你当年说要娶我的!你怎么可以娶别人!”竟然使泼起来了。
她的丈夫走过来气道:“你得了!少丢人现眼!”
张阿满一把将丈夫抓到一边斥道:“笨蛋!你别出声上这人是个呆子,到处散财的,只要我叫上一叫,就有一笔银子入袋了,何况他看来混得不错,你总不希望咱们一辈子卖什货吧?”
贪心是人性至大的弱点,市井匹夫,哪里禁得起诱!于是当丈夫的不开口阻止了。
张阿满双手插腰:“舒大鸿你要怎么对我交代!”
“交代什么?”
“你没有娶我,害我后来嫁给了货鼓郎,东奔西走地吃苦,你要赔偿我所受的苦。”她气势汹汹,完全不讲理地使泼起来,连路人鄙夷的眼光也动不了她分毫。
舒大鸿退了两步,再笨的人也知道这种说法不合理,何况他只是生性不计较而已,并不是笨。只是,看着同乡的人衣着褴褛,生活不甚平顺,心中却是涌上恻隐之心,所以不愿出口驳辩,迳自沉默着。
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常有这样的人,不分青红皂白,认为他身上的钱财该流入他们的口袋中保存,因为他这人即使身上摆了金银财宝也是浪费。助了他人,反而让他人非要洗尽他所有才甘心放手,还认为是应该。
在以往那是无所谓,反正他自个孤家寡人,不必烦忧其它。可是现在不同了,帮助他人的事仍是得做的,但得花在刀口上,虽然他身上有着生平以来最多的钱财,可那是妻子要做生意,将来讨回公道用的;即使他要花用也要向妻子告知,免得坏了她的事。
此刻,他是不能掏出银两给他们的。
张阿满由刚才不知破口大骂些什么,到现在依然喋喋不休,不过该让他听到的重点可没有漏掉:“反正,你要给我银子帮助我过日子。”
舒大鸿为难地搔了搔头:“我没有银子。”
“没有银子!你穿这样会没有银子!”她尖叫,但眼睛一转,又道:“也可以,你马车给我们夫妻用吧!这车子看来可以卖价好价钱。”
“不……不行!这是我们要回泉州的工具。”面对她的恶形恶状,舒大鸿硬是不能应允,这是潋滟买的,他不能作主;而且他也不想给这一对存心吃人骨、啃人肉的恶夫妻。哪有人这样的!
当然路边有人看不过去了,一个马车夫走过来:“喂!你们这两个,平白无故怎么可以抢人财物?这位爷看来并不欠你们什么。”
“滚开!少管老娘的事!”妇人肥手一推,将那人推了个三步远,复又转头回来,呼道:“你给不给!”
“给什么呀?”
一阵馨香拂来,清脆圆润的嗓音由一群人的背后传来。不一会,就见一名美丽少妇、贵气盈盈地翩然而至。
舒大鸿明显地松了口气,走了过来扶住她手臂,低道:“他们……我……”
季潋滟横了他一眼,其实她已看了好一会才走过来,当然明白出了什么状况。
压下心口的怒气,她漾出浅笑,走近那对猥琐夫妇。光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威仪,已使得这边下阶层的仆役们自惭形秽不已,更别说这对夫妻了,不敢瞻仰其颜,忙半垂下眼睫。
“哎呀!这不是卖货鼓的小贩吗?昨日在长安市集,还看到你在卖绣巾花钿哩!还有呀,去拜访林员外时,你正挑着担子去给林夫人挑新款式的花粉吧?当时我与林员外正忙着品茶对弈,倒是忘了给你光顾一下了,难怪你们会抓着我家相公不放,原来是没做到我的生意不甘心呀!”
两三下点明了自己高高在上的身分,让这对夫妇吓得冷汗直冒!林员外耶!长安城织造业的巨富,而他昨日就真的是从那儿兜售回来,不仅只能走狗洞,还要买通小才可以进得去。他们……竟是惹到不能惹的人了吗?与林员外交好的即使不是达官贵人,也是大富大贵呀!
季潋滟顿了一顿,又道:“既是如此,还不快些拿货给我看看。本夫人忙得紧,怕没有时间与你们瞎耗哩。”
“哦……哦……是!是!”两夫妻连忙由破马车中搬下货,忙得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才把今早办的货全搬了下来。
季潋滟看着每一盒拆开的货品,东拈拈、西弄弄,间或还“不小心”地踢倒一些花粉,也弄得货品一团乱,才道:“哎呀!我忘了林夫人告诉我,这些便宜货用不得。现在亲自一看,才明白当真不合我等身分的人用,你们收回去吧!”
“喂,你……”肥妇人沉不住气想大吼,但倏地被丈夫拉低了头。这种贵气人家,岂是他们惹得上的。
“相公,咱们走了吧!”
舒大鸿扶她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