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绕过屏风,看到妻子坐在床榻上凉,是着上了衣衫,但没有束好外衣,透过内衣薄薄的夏布,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圆圆肚子上的青色血管脉络。

而他的孩子就在里头生长!

他忽尔傻笑,蹲坐在她面前,掏出小荷包现宝。

“你看,我给女儿买的礼物。”

“你肯定这胎是女儿?”

“当然,一定是和你一样美的女儿。”他两只大手各拎着一只银手环,晃动出清脆的铃声。

她伸出手:“那我的礼物呢?我也应该有吧?”

糟糕,他心中暗自叫苦。头上冒出的冷汗已显示出他的心虚。她是大人了,要什么礼物?

“那……那个……”

其实她早料到他不会买。但是怒气还是又涌上了一波,大声在他耳边吼道:“你去死吧!大笨蛋。”

即使季潋滟有心要帮助他,一时之间也使不上什么力,何况她摆明了“我管你去死”的态度,目前冷战的情形,其冰冻的程度比大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更冷上几分。冷落得舒大鸿生不如死,几乎白了头发。

每天辛勤工作之余,还抽空护送妻子出门、回家,怕她有什么闪失。当然,他也不敢妄想光这样做,妻子就会消气;她这一次气得可真不轻,只消冷冷一眼就可以杷他冻成冰棍。

季潋滟正到一家布庄对帐,无聊的舒大鸿就守在外边,找到一个搬货的临时缺,在他计算估计,大约妻子对完帐,收了款,他也恰好搬完了货物。

逐一清点存货,并且核对帐本,原本工作得心无旁骛的,但不久之后,她发现有一双探索的眼,直勾勾地打量她,丝毫不躲藏,并且渐渐形成压力,由背后袭来。于是,她倏地转身,立即找到那两道眼光的来处。由于那人竟只在她身后五尺处,吓得她低呼出来,声音中难掩惊吓。

而,也不过呼声乍停的瞬间,她那远在屋外九丈处的丈夫已闪身进来,扶住她身子问。

“怎么了?要生了吗?才七个月就生下好吧?”

季潋滟暗中捏了他一下,并且坚持不看他的笨呆脸。直视着门边那名黑衣男子,其俊朗迷人的容貌,轻易可以令人在看第一眼就深刻地烙印在心中,只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你是谁?想做什么?”即使对方的眼中充分表达了善意,及天生亲切的特质,但她不为所动。先搞清楚他想做什么才重要。

黑衣男子,就是刘若谦;在泉洲七八个县市找了四个多月,几乎跑断腿的可怜男人。凭着直觉,以及当时在场数位混混的形容,那季家千金是由一名平凡男子买走了,而长相恰好正与眼前这名急奔进来的壮汉相符。

三日前他知道后,开始暗中偷瞧了几眼那位自称“舒大娘”的美丽少妇,直觉告诉他,他找到人了!这位“舒大娘”铁定就是季家千金。

但他终究遗憾没有赶得及。如果他更早找到她,也许她不会嫁给如此平凡的男人,让他们夫妻结合得如此怪异不协调,只是,受了人家恩情的女子还能有什么其他报答的方法?没有家人、没有安身之所,便只好择最方便的人下嫁了。

这样的配对,多么令人惋惜呀……

不能怪刘若谦以貌取人,而是先看到他们天与地之差别的容貌,再看到他们夫妻看来并不快乐;丈夫一心讨好美娘子,奈何美人心怀抑郁,完全视若无睹之迨样的婚姻彻底是一桩错误呀……

舒大鸿见来人死盯着他美美的老婆瞧,终于忍不住,挡到老婆身前问道:“你是谁?不知道这样看别人的妻子很失礼吗?”

“舒公子、舒夫人,在下刘若谦,打富林县来。”他拱起双手,打量起舒大鸿,才发现这男子并不简单,那双精光湛然的眼,分明是有高深武功修为的人,而不只是孔武有力的莽夫而已。

“有何指教?”她站出来,脚下轻抬,踢了踢丈夫,要他滚开一点,他当然不敢不从。

瞧出了一点味儿,刘若谦升起了莫大的好奇心,很讶异自己居然即将要推掉刚才自以为是的想法。这对夫妻似乎……很特别。

“在下正四处找寻一位名唤“季潋滟”的姑娘,不知夫人的闺名是否真为季潋滟?”

原来他就是这些日子以来在打探她的人。

“为什么问我?”她反问。

“因为你的条件、形貌完全符合季家千金被形容的模样。”

“谁派你来?富林县的齐家太君吗?”她冷问。

果真被他找到了!刘若谦微笑,并且摇头。

“不,是齐三公子。季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他并不迂回,直接认定了她。

这个男人不简单,季潋滟柳眉高高抬起,许久之后,伸手挽住丈夫手臂:“走吧!到舍下奉茶,我倒要知道他有什么把戏。”

“潋滟。”被挽住的舒大鸿又惊又喜地低叫,以为终于雨过天青了。

不过她还他一眼冷冷的光芒,低语:“我还没气消,你等到黄河乾掉吧!”

“哎……你……怎么那么会生气呀?”

她的回答是狠狠咬了他手指一口。

深夜,月色如皎,微凉的风吹拂去盛夏的热意。

因怀孕而容易疲累的季潋滟在七个多月身孕的折腾下,与刘若谦长谈完后,已早早上床就寝。

此刻未睡的,是今夜借住舒宅被允许在客厅打地铺的刘若谦,与目前仍被罚睡在房门外的舒大鸿了。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呵!

刘若谦提来一壶酒,与他一同坐在房门外五尺处的土台上。依刘若谦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不消一个时辰,便已把舒大鸿二十六年来的故事全套了出来,自然也明白了他们夫妻目前冷战的原因。

他真是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男人,不过,当真也没看过季潋滟这样的女人就是了。

这对夫妻……怎么形容才好呢?不知该怜惜美女伴拙夫,还是要可怜古男人娶悍妇?呃……

当然眼前这一对不能说不配,可是硬要说“很配”又有违自己的良心,很奇怪的情况不是?

这么说吧,如果今天,刘若谦是舒大鸿的知己好友,那他一定会替舒大鸿哀悼这辈子完蛋了,永翻不了身了,在这种妻子面前没有他展现男子汉气概的分。

反之,假如今日他是季潋滟的朋友,断然会反对美丽清艳、聪明才情皆上乘之选的女子下嫁给一个笨拙的武夫。

不过,又自找麻烦地说了回来,如今他是一同认得这对奇夫妇的,倒也只能说……哎,姻缘天定吧!横看竖看久了,总会顺眼,并且把那分不协调感看成正常。

但因为此刻被罚睡在外头的是丈夫,所以刘若谦决定多同情他一点;也因为舒大鸿是个烂好人,即使一无所有仍然不停止对落难者施以援手上这种情操,天下怕是没有第二个,应该好好爱护。

“舒兄,对于那三百人口的事,你准备怎办呢?”刘若谦心中起了一个主意。

舒大鸿低喃:“没有潋滟帮我计画,我只能用我会的方式来做。先把这屋子卖了,加上这十多日来,我挣了些银子,可以先买大量的木材给他们建屋,有房子住最重要。而且,我也找到那地主了,同是我们泉州人,如果想租他田地,每年收成要分给他一半;如果作物欠收,也得给他一千石的米,这实在是太多了,可是若想要买他的地,要准备五十万两银子他才肯卖。其实只要潋滟肯去与那地主谈,她一定可以谈价谈到十万两以内,因为那地主实在是狮子大开口了,我明知道,却辩不过他,又没有我妻子的口才,不知道何时才赚得到五十万两。”忍不住又啜了一口酒,这种上等佳酿他一辈子也没尝过,太香醇了,令他忍不住在口中呷呷咂舌不已。

“我在齐家住了半年,就我所知,一片立于荒野的山坡地并不值太多钱。齐家买下富林县两座盛产林木的山也不过花了十五万两,何况是你看中的那块无人问津的荒地?我看呀,舒兄,你是长了一张让人很想坑拐的脸。这一点,你就必须庆幸尊夫人是这般厉害了,他人不敢坑拐不说,还会自动廉让,生怕多赚她一文钱都是罪恶。”刘若谦笑完上立即正色道:

“舒兄,季小姐家破人亡,是齐家的罪过。你也知道,小弟此番前来,是为了一桩合作事宜,以及尽可能的弥补她;幸而有你,否则今日我所找到的季小姐必定会被糟蹋了,若真那般,那齐家的罪过则无可饶恕了。八月前,你倾所有救了她,今日,小弟愿代齐家报此恩情,这是齐家该偿的债。小弟身上有着七万两银票,原是为了用来救季小姐出火坑的,既然季小姐被你所救,那这笔银子理当给你……”他肖未说完,已被舒大鸿着急地打断。

“刘兄,这事不能这样算,救出潋滟是我该做的事,更别说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你不能给我银子,这样一来,岂不是变成我在卖妻子了。”他要是胆敢收下这笔钱,必定会给妻子剁成碎片。

刘若谦动用三寸不烂之舌道:“舒兄,倘若今日,你是不缺银子行善,那么小弟用金钱来表达感谢,未免太侮辱你,小弟断然不会提这事。但,情况不同,你急需为那些落难村人建屋买地,就不该拘泥在这些小理由上头;自然,我也可以单纯丢银子给你,不附带任何感恩的理由,但你会收吗?不会。所以小弟才得搬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你心安地收下。你我都知道,这种金钱上的心意是微不足表的,是不是?你就让小弟也参与一分善心吧!何况季家的事件,岂是区区七万两能弥补的?不如这么说吧,今日这七万两,就算是我借予你的,倘若他日耕种有成,你再一一还给我,直到不相欠为止,如何?舒兄,江湖人士别太拘泥小节,如果你再推辞下去,就是看不起小弟了。”

一串滔滔雄辩,砸得舒大鸿脑袋晕晕转,无言可说,只能一再做垂死的挣扎:“但……

但是……但是我……”

“舒兄,有三百张嘴巴等着您去啊!”他重重地砸下一道提醒。

舒大鸿的挣扎方告停止,只是,天知道七万两要几辈子才还得完。这个人情,他恐怕要欠到死了。

“好,就这么定下来了,明日小弟陪您上地主那边,小弟的口才相信不会太差,非要在七万两内成交才行。”刘若谦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迳自决定后,大大地与他乾上一杯。大事底定!

不知道刘若谦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在今日中午以六万五千两买下那片地之后,决定鸡婆地先代舒大鸿去帮忙那些村人建屋舍,买了第一批材料就快快上路去了,一点时问也不敢耽搁,好似怕什么天灾人祸似的。

“天灾”是没有,但“人祸”可来了。灾情比舒大鸿预料的更为惨重。原本他还呆呆地以为没事哩,因为妻子的表情一直很平静,谁知道后来变得那么凄惨呢?

事情是这么进行的──

他告知妻子数日后即将起程去看那些村人,帮他们建屋子,约莫在她临盆前会赶回来。

“你凭什么在别人的土地上建屋?”季潋滟警觉地问着。

舒大鸿搓着手:“我……买下了,花了六万五千两。”

“你哪来的银子?”她又问,口气温柔极了。

听起来老婆的心情挺好,他放心了一大半,笑道:“是刘若谦,他借我七万两银子。”

“借?好,借条呢?将来钱怎么还?一次还多少?利息怎么算?准备用几百年的时间来还清?”

“没……没有说。也没……没有借条……”天呀!哪来这么多琐事得办呀?

“没有借条,如何叫做“借”?有哪一种借款方式是这样的?你给我老实说来,是什么理由让你收下那笔钱?为什么没有问过我一声?那刘若谦我们才认得二日,素昧平生,为何拿人钱财?他安的又是什么心?”

“他不是坏人,你也知晓,否则昨日你就不会允许他住下,且又与他谈得那么开怀,怎么……”

“再好的交情扯上金钱就没有好事,何况我们才认识他多久?而他身上的钱必定是由齐家得来,那么,就是说我们拿了齐家的钱,那是不是在拿了人手短之后,前仇旧恨便要一笔勾消了?是!我愿意相信他与齐天磊,也愿意考虑合作的可能性,但还没有必要有金钱上的往来,你这样教我如何报仇?教我如何能抬头挺胸地做人?我们这样算什么?”

“不是的!不能这么说!”舒大鸿低叫,挥动双手,急叫道:“他不是那种人,而且,这笔钱是刘公子说感谢我施你援手上让他们减轻愧疚,但我说过了,这是借钱,与你的恩怨不相干。他没有提。而我相信他的正人君子。那齐三公子必然也不会是坏人。我相信的。”

“借个屁!”她怒火冲天不再隐藏,跳在他面前大吼:“没有借条,而你的确欠了钱,如果今天刘若谦是坏人硬说七万两是你卖妻子的款项,你该怎么办?或,如果哪天他突然要收回这笔钱,而你没有,你是不是要拿妻子去抵?拿命去抵?毕竟我是你买来的,不是吗?眼前现下,我在你心中算什么东西?比不上七万两,比不上荒山野地那三百口人,你怎么可以这般待我!”她开始抄起近手可得的物品丢他,烛抬、杯子、木梳、桌巾,最后连花盆也砸了过来,砸得舒大鸿四处逃。

“喂!不是的,潋滟,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显然他没有机会说──即使有机会也说不过他老婆。反正全天下的“理”都站在她那一边了,他还是用力地闪躲比较实际。

由房间追过小小的中庭,波及到厨房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再到锅盆碗瓢。幸好招银躲回小房间,并且记得上闩,否则她恐怕也会成为被丢的“物品”之一。

再由厨房追打到客厅,西丢东砸,终于没一件完整可动的物品可丢,季潋滟才摆出茶壶架势,一手抚胸、一手支着桌面稳住自己。不开口则是因为很喘,一时之问说不出话。

缩在门边的舒大鸿怯怯地开口:“我没有卖你,真的……我只是借……”

“你还说!”她怒吼,眼角余光瞄到墙上挂着数十斤重的大刀,飞也似的跑过去抓了下来,差点给那重量压死。幸好及时稳住身子。

“你!你别碰我的刀!会伤害到你自己……哇!”

“咻”的一股刀风险险地由他左肩砍过,吓傻了舒大鸿。

直到第二刀又劈了过来,他才知道要逃,边逃边叫:“你快放下来!不要拿这个东西!

小心孩子,小心你自己呀!潋滟!”

每提起刀一次,都要花上一段时间才抬得起来,但她是铁了心,一股作气,硬是追着他砍,香汗不止,气喘如牛也不能消她满腹怒火!

但因为力气真的不足,准头便难以拿捏,追出大厅正门时,不小心劈中了一扇门的门枢,当然,大片的门板便朝她倒了过来──“小心呀!”

轻功一使,舒大鸿已将老婆带离三尺外,更想趁老婆心神未定时偷偷拿下刀子,可惜未能成功。

季潋滟才不感激他伸手救她,反而一跳起身,又开始追杀,终于将他逼出了大门。她才以刀尖点地,支撑自己的身子,与那个死人丈夫隔着五尺相对。

舒大鸿万分肯定这次他老婆的怒火非同小可,一时之间怕是不会消了,老实说,他怀疑自己也许会被剁成碎片。而妻子肚子这么大了,怒火冲天或生闷气都对胎儿不好……看来他还是先走的好──因为他没胆子进屋。

“呃……呃……那个……我想,既然你不想看到我,我……我就先去枫县荒郊看那些村人了,在……在你临盆前,我会回来……可是,我真的不是卖你,也不是说收了钱就不能报仇,我会拼命工作,很快赚回钱还刘公子的。你心里头应该明白。你……只是气我而已。”

“你再说!”她脱起一只鞋丢他。

舒大鸿接个正着,看妻子快要飙出来砍人了,他连细软也不敢收拾,居然就这么捧着一只绣花鞋当唯一的行李,跑开了。上了官道,直往西北方奔去。

幸好他们家附近没住什么人,不然……这能看吗?

季潋滟气着气着。没半刻,怒容渐敛,心火渐平,最后竟坐在门槛上,坞住脸大笑不已……

老天,他那个拙样子,哦……好好笑。

而她……居然做了这种事……

 

第十章

 

用了两日一夜,舒大鸿赶到了村人暂住的地方,脸上身上的瘀青还有一些残留,看得刘若谦摇头不已。老天爷,他可没有预料到舒夫人发火会惨烈到这种程度。幸好……他躲得快。

“舒兄,你还好吧?”

舒大鸿也不以为意,笑道:“没事。谢谢刘兄的帮忙,才短短几天,这片地已有模有样地像个农村了,房子也建好了五成左右,也有人开始耕作起来。没有你,这一切不会这么快。”

他们两人才谈了没多久,一群听说他已回来的村人走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村长的妹妹叶小悦。

“舒大哥,您可回来了,想煞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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