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来这一套!你是美国派出来的播种大使呀!”
“抱一下也不行?你伤了我的心。”他夸张大呼。
“如果痛不欲生的话,欢迎从崖上跳下去。”只要想到这位洋人曾发表过歧视黄种女子的鬼论调,再怎么他乡遇故知,也激不起我认亲的热情。
“菲凡,你们认识?”谷亮鸿不悦的走过来问着。
“在美国见过的路人甲。”我打着大大的呵欠口“拍完了没呀?还说要载我去看云海呢,都快中午了,看个鬼。”肚子饿了。期待工作人员买回来的便当中有我的一份。
“光线不对,暂时还无法结束。”谷亮鸿防贼似的挡在我与洋人之间。可能是认为他的情敌已经遍布全台湾,无力再负荷海外的可疑人等。“还有,我们堂堂中国人不要与他说英文。”事实上是因为他听不懂,又不想让这种不利于他的情况持续下去。
懒得理这两个张三李四,我迎向阿成,由他手中接过一个便当,找了个地方蹲着吃了起来。
一群工作人员围着潘瑟夫讨论进度问题;而另一边摆脱迷姊纠缠的谷亮鸿不准备让我清闲的又跟了过来。
“你对柳思湖说了什么?她哭着问我是不是真的,我烦得不想回答,只叫她跟着你说的去做。喂,你不会逼她去当银鸡吧?”银鸡者,乃明星妓女也。
“我哪有那么缺德。不过倘若她决定自甘堕落,我也无可奈何。”我猜那位小姑娘是不可能当银鸡的,毕竟她一心想飞上枝头当少奶奶。而这种身分除了必须有姣好面孔外,身家清白也是极明确的要件。为了屈屈数百万贡献出初夜(如果她还有的话),还不如将眼光放得更远,为着将来的金山银山而细细思量。
“我觉得做了一件蠢事。男女之间不能有纯友谊吗?为什么我只要跟某一个女人说过话,第二天绝对又成了诽闻人物?别人乱说也就算了,偏偏那些女人也真的那么以为。真他妈的--”
我拿鸡骨头往他口中塞去。
“形象呀!大明星。”
“反正我不爽啦!”
“我在用餐时间听人发牢骚,你以为我会比你爽到哪里去?你再给我乱叫试试,当心我解你的佣人职务。”
“我稀罕呀。”他小声驳斥,确是稀罕得很。
以我绝不跟受过我恩惠的人往来的性子,如今我还能与他时常见上一面,他绝对可以因此而叩谢天恩。
见我吃完便当内最后一粒米饭,他又开口:
“你会离婚吧?”不死心的小笨蛋。
“不知道。”
“那你会再婚吗?”
“不会。”我又不是疯了。除非世上有第二个朱棣亚,但就算有,我结过一次婚也很够了,再结作啥?
“同居总可以吧?”好委曲求全的音调。
“我又不喜欢上床。”我明白的拒绝。
被我的直言吓了好半晌,那个在江湖上混过七、八年岁月的小痞子居然胀红了脸。好--好好笑!
我大笑得乱没形象,更是大手一挥直拍他肩膀嘲笑他的害臊。
“你是不是女人呀你!”他推开我拍打的手。
“我是一个自由人。”我站起身,看向远处的闲云朵朵,轻淡的说着。执意自由的人,必然不会沉浸于情爱中去牵牵绊绊,当然--也就不会太深刻去意识到自己的性别。脱出感情一事,自由的灵魂,理应不会有性别的,是吧?而,没有了肉身的迟滞,灵魂的属性应该像云一般,来去无迹、潇洒不群吧?
※ ※ ※
理想与现实毕竟有段差距,否则我这个以“云”自诩的人不会坐在启智学校的草皮上兀自长声叹气。自由人?把自己期许得太清高,忘了但凡身为人必然脱离不了的滞碍。
想我杜菲凡平时也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可是哪一个人心烦时不以千头万绪来庸人自扰?我在烦什么呢?还不是身旁突然跳出来的苍蝇蚊子。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行情居然那么好,那个美国沙猪潘瑟夫--咦?念起来好顺,可见果真适合他。那家伙宣布对我再见锺情,不在乎我是已婚的身分,决定用他在台湾少得可怜的时间来追我。不愧是美国人,真敢讲。我非常有诚意的与他“再见”以及“永不相见”,但至于“锺情”这档子事,那还是免了吧。
不是我臭屁,本相虽然挑不出显眼的特色,但会因恩情而决定爱上我的人确实是不少。
大可不必再多一只阿猫阿狗来锦上添花。我的虚荣心很充盈了。任何事的过与不及都是失衡。然而老天与我做对是作定了,在我上幼稚园那年早已有所认知。
“下子彷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女人似的,男人全巴了过来。呃——说“全”是有点牵强,简单地说,也不过是那两只苍蝇。我不得不想是否他们笃定我不会点头嫁他们,所以成天寻我开心,而不必怕负起娶我的责任。
死小子谷亮鸿嚷了两三年,八成把要娶我的话当成口头禅嚷嚷,要是哪天我果真点头允了他,他不口吐白沫休克才怪。更别说那个死潘瑟夫了,几百年没见也敢随便泡妞,他想代表美国进行友好外交呀,在各地都交一个相好的来温存,他想得很美,不怕被打断狗腿就尽量试没有关系。
哎呀,反正我烦啦。天气又热得不像话,一点也没尽到春天该有的本色。被两个活宝抢夺玩具似的缠了一早上,还留有一口气在,代表我已练就蟑螂本色,打不死了。
刚刚又接到朱棣亚的来电,他代为转达他的娘亲兼我的娘亲的懿旨。听说是远从泰国取回向四面佛许愿的符灰,要我俩周日双双回到台北,乖乖被毒。不是说我不信任四面佛的神威,我不信的是那符灰中的病毒。还有,重要的一点,我与朱棣亚这辈子是不会有生一个共同小孩的景象出现了--如果这正是那符灰中所挟带的愿望的话。
所以,虽然是口头上答应朱棣亚会回去,但我管他咧。他只稍管好他自己的幸福就好了。虽然诚心的祝福他拥有真正心动的女人,可是毕竟夫妻一场外加二十九年的难兄难妹缘,面对着割舍仍是教人心中怪怪的。因为我了解一旦他真正成了一个家,夫妻以外的人便已不再是重要的事了。感情的事教人伤感的就是这一点。除非成为互相扶持一辈子的夫妻,否则再怎么深交仍是有着隔阂。
如果世闲有什么变动是会今我心烦的,大概就属这个家伙吧。二十九年耶,没有爱情不代表可以从此云淡风轻,所以我闷得连天气也看不顺眼。
“唉--”再叹一次气。
“杜小姐有心事?”温润的男音蓦然由我身后传来。
我懒洋洋的抬头往后看去,当后脑勺顶到坚实的腿后,我上仰的角度也看到了-张善意含笑的脸。禁不住的失笑出声,一式一样的举动不久前也发生过。有趣的是对象也相同。这人,锺昂,一个有着一双美丽无匹黑眼的男子,眼中更是有着随时准备施予其丰沛的温暖给人的善意。
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善心人士吧?比起我这种居心不良的人好过太多。
“哈罗,忙吗?”
他看了看我的姿势,露出有点古怪的笑。
“现在不忙。”
是呵,唯一忙的是当我的头靠。我看着他的唇,不免想到数日前亲吻他的景象。从那次后,他的跟屁虫文小姐简直无时不刻拿狠毒的眼箭狂射我。
“对不起,上次强吻了你。”我懒懒伸起右手放在眉梢道歉。
他的脸上蓦地涌上潮红,在黝黑的阳光脸上呈现好笑的色调。清了清喉咙不自在的回道:
“呃——呃,我——”
可怜的老实人,被吃了豆腐却无法替自己讨回公道,还要被我欺负,真是太可怜了,惹得我这个妖女禁不住想要将他欺负得更彻底一点。
我双手往后抱去,正好抱住他大腿,结果吓着了他,他反射动作要往后退去,退出这种不合宜的举动,却因双腿被困,以致于踉踉蹭蹭的倒了个栽葱。
“杜小杜小姐——”他哑然不成语的瞪视哈哈大笑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放开他,爬到他仆倒的地方与他坐着。
“对不起,但妖女命定了要欺负老实人。”
“你心情一定很不好吧?”他体谅的低问。没有急着坐宜起身,与我并列,丝毫不介意我人来疯的无礼。
这男人随和亲切的态度必然常给他带来困扰,自作多情一点的女人怕不以为他对自己有情了。
“你要负责耍导来让我心情好吗?”
“呃——我下午就回花莲了,你可以随时来花莲玩。”
“你是哪一族人的混血?”我问。对这种忠厚人士没辄。
“卑南族。”他热诚的眼微微转暗。似乎不太愿意别人提起。
“咦?听说卑南族盛行男卑女尊,是真的吗?”我挑眉地问。
“已不太明显了。教育普及后,平地与山地人之间渐渐没有差别了。”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谈,但仍是有礼的回应。
“双亲中哪一个是山地人?”
“母亲。”
见他排斥的眼色渐浓,我也就不问了。毕竟满足了好奇心于我并无实质助益。不如别为难人家,反正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何况我的注意力很快的转移。
“你下午要回花莲了,连助手也一起回去吗?”
“不,文小姐要回苗栗,一星期后才返花莲。”
“那是说--”我瞄向放置在广场的中古小货车。“你座位旁边仍有一个空位了?”
他看着我。“你不是讨厌小动物?”
客气!只差没直言我对中古车的嫌弃。这人真是善良。
“还好啦。只要它们不要跳到我身上厮磨,基本上我不介意与它们同车。”我巴着他身侧:“你的邀请还算数吧?那我就不推辞了,下午就跟你一同去花莲。”
他的身体有丝不自在,但似乎又顾及我的“哀伤、失意”所以不忍推开,只能僵僵的道:
“可以呀,下午三点出发--”
“你们在做什么?”尖锐的女声由后方鞭子一般的狂甩而来。
我与锺昂同时回头看向那名头顶冒烟、眼冒红丝的变形脸。
“书满,怎么了?”锺昂出声问着,对她的暴跳如雷不解。
“怎--么--了?”她大口大口喘气:“这个有丈夫的坏女人在勾引你你不知道吗?
我早已看出来她不安于室,丈夫跟人跑了,她便迫不及待找人顶替!活像-天没有男人就会死掉似的!”
“书满,你冷静一点,你看不出来是我自己过来安慰她的吗。她也没有勾引我,不许你出口伤人。杜小姐是有丈夫的人,你不该拿她的清誉攻击。”锺昂声音持平且慎重。
我拍拍锺昂的肩。
“你们慢慢吵,记得三点后要出发就行了,别吵得太凶,留点体力开车,我先吃饭去。”
“你——你别走!我还没说完!”文小姐哇哇大吼,表明了她的尖啸全是针对我。
我挥挥手,吃饭皇帝大啦。我何苦虐待自己的耳朵兼荼毒自己的胃?没吃饱就座车容易晕的。相较之下,文小姐的演出比较不那么吸引人,我只得含泪割舍了。
才不管他们接下来有什么进展,吃饭去!
※ ※ ※
“要我帮你订饭店吗?还是乾净的小木屋或民宿?”车子行走了三、四个小时,待我小睡醒来,锺昂轻声问着。
我微笑:
“怎么这么问?我这个人适应力很强的。”
他摇摇头。
“如果有所选择,相信你会挑最好的,不会亏待自己。”
真了解我!我嘿嘿乾笑的默认,不反驳。
“文小姐还好吧?”我没话找话的问。
他以一贯的笑回应:
“她很好。”
“如果对她有情就快点表态,若是无情就表示得明白一点。不然以后当你真正动心时,当心事情爆发的不可收拾。”根据近来的社会事件启示,我认为我该好心的提醒他一下,到底朋友一场。
“我从来没有表现得模棱两可。”
“那是你自己在认为。如果我今天是一个急需男人来爱的女人,那我八成会以为你对我有好感,然后死巴着你不放了。还说态度没有招人误解?”我嗤之以鼻。
不过他看过来的眼光突然变得有点怪怪的,让我不禁瞠大眼,为气氛变得诡异而心惊”
他张了张嘴,却仍是没有说出些什么,似乎忙着专心开车,无暇分神与我闻扯谈。
我也就别开脸看向窗外,不多作自以为是的臆测。可是心中不由得暗自警惕自己的行为是否有不当之处。向来我的性格趋于男性化,大而化之的人来疯到没有男女之分,有时不免会给人“随便”的印象。那倒也无所谓,但若是不小心撩起了别人的错觉,那就不好了。
“呃,我对你没兴趣,你别担心。”我脱口而出之后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老天,我是想把尴尬弄得更不可收拾吗?
就见锺昂的黑脸上又泛上潮红,那色调看来是青白交错的结果--“我知道。”他道。
那语气中有没有隐含咬牙的成分?我心口惴惴,不愿再多作愈描愈黑的解释,我的卤莽难道没有受够教训的一天吗?
以往我或许吊儿唧当,对伤不伤人的事没有太多计较或压根儿不放在心上。但此刻我不禁深深反省着自己的率性,心情便觉得沉重了起来。
希望花莲赶快到--
我闭上眼,以假寐混过接下来的沉闷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