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此刻才深刻体会到。抚着心口,那仍然有力跳动的器官,不再是锁住她喜怒哀乐的绳索了。

“怎么了?”他担心的问,不明白她的笑容为何会收住,陷入沉思中。

她摇头,看向远处,再度浮现一抹笑。

***

“你到底有多讨厌日本人?”

中午时分,秋晏染与罗红在餐厅不期而遇,便走到同一张桌子落坐,她们并不熟,但因为赵令庸与范群,无形中似乎也就相熟了不少,充不熟反而奇怪。

镑自吃了半饱,秋晏染才有力气闲聊。

“为什么我该讨厌日本人?”她轻皱眉,有点疑惑许多人总是自己决定了答案后再来问她为什么,令她一头雾水。

“你应该说过类似讨厌日本人的话吧?”不然表哥怎会一口咬定?他不是那种人家随便说说就相信的人。

罗红想又一下。

“曾有位老师让我们做了一份心理测验,其中有一题是:请列出最讨厌的三个国家或民族,我的答案是日本、美国以及南非。”这能代表什么吗?

“那么说,不代表你抗拒与日本人交往了?”

“我没想过与任何人交往,更没想过要与外国人交往。”

“喔。”那表哥的未来幸福依然渺茫。

她们各自安静的吃着剩一半的饭菜,直到好一阵沉默之后,罗红轻道:

“赵哥说你是商场的可造人才。”

“嘿,那么欣赏我就用金钱来表示一下诚意呀,光会用嘴说,啧。”虽然她心知肚明赵令庸在奴役她的过程中教了她不少宝贵的知识,但她可不打算因此而感激他。

“真不晓得他干嘛老往你家跑,难怪公司里仍然有人认为他与你妈有什么不清不白,亏你们修养好,受得了这一切。”

“只要你不误会就好了,赵哥说你的眼睛很亮。”

秋晏染挥了挥手中的筷子。

“烦请他把夸奖折合现金周济我,感激不尽。”那痞子老是一大堆甜言蜜语的表示她比他的情书还厉害,却少有“实质”的表现,真想揍他一拳。

“你们这样……算是恋爱了吧?”罗红问。

险些呛到!

“拜托!你与我表哥的相处情形才像,如果赵令庸对我的荼毒让你们产生恋爱的错觉,我只能很抱歉的说我没有被虐待的癖好。”

是吗?

“怎样才算恋爱?”她不明白。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秋晏染耸肩。

“那男孩子为什么会动心?然后轻易去喜欢上一个人?”

“谁知道。我表哥说过喜欢你如同被雷劈到。”

罗红呛笑了出来,赶忙抽面纸捂嘴。改天她得问问赵哥,喜欢上秋晏染是什么感觉。

“罗红,你必须知道,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表哥的情意,就得要有远嫁日本的心理准备。

如果没有,我想当朋友也是不错的。至少我那呆瓜表哥能有一段美好的回忆。”

很难明确去回应这种话,因为她只感觉到范群止乎礼的友谊,虽你大家都说他喜欢她,但她感受到的仍没有那么深刻。

这时,又一群用餐的学子涌入餐厅,有点喧哗,令她俩不由自主的看了过去。一群少女正围着一名男子笑着,而那名男子,正是范群,叽叽呱呱的日语教人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罗红看了良久,不禁疑惑着他从容的行止,与他相识近一个月,他已渐渐不会在她面前出糗,慌张的神情也因渐渐熟悉而趋于镇定,但有时不免仍会表现出呆滞的眼光——一如他常盯着她出神;她以为他是那种面对女性时会表现得很羞涩的男人。不过此刻看他在众女子环绕下依然自在,想来她是料错了。

但她真的不明白这种不同是为什么。

***

平常他都是直接送她回家的,但今天并不。范群将车子驶进一幢大楼的停车埸,才对她道:

“愿意上去坐一下吗?”

“你住的地方?”他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好?罗红看着他,总觉得他眉宇间的阳光被郁气占住。

他点头。

“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与你聊一聊,离学校最近的地方就是我的住处。可以吗?”

她点头,只是疑惑他要与她聊什么。

他住在五楼,一间约莫三十坪的公寓,两房一厅的格局让空间显得宽敞。坪数颇大的卧房内,以一面顶到大花板的书墙区隔出一方工作空间,电脑、书桌等一应俱全,站在玄关处,便可把整间屋子的建构看得明白。他的公寓属开放性的设计,三面采光使得这种开放性设计更显明亮,与他的人很像,坦诚且爽朗,却也有着沉蕴的气质。

她坐在浅蓝色的沙发上,范群已端来点心与热茶,与她隔着茶儿对望。

他没开口,她也就低头啜饮起清茶。总觉得他的表情有丝凝重,像在生气,又像是在心烦。这种情绪是逐渐累积的,三、四天以来他的笑容渐渐少了,她不是不知道的。如果说朋友有互相安慰的义务,那也得让她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一个人。

范群是她的第一个朋友,许多经验的累积都来自他的授予,她不如道该怎么做,只能等他开口。

“这星期学校来了一些日本大学生,主要是来做友谊交流,你知道我们学校与日本亚细亚大学结为姊妹校,常会互相派学生往来,系主任派我招待他们,所以我近来在忙他们的事。”范群耙了耙头发,有点没头没尾的说了起来,即使明白罗红根本不需要他交代行踪。

也——不在意,但他就是想对她说,想让她明白自己不是外人所传的左右逢源、好不风流快活。

“罗红,有关于我的流言,你听了有什么想法?”他矛盾的看向她,希望她在意,又希望她不在意。

罗红摇头。

“我没听过什么流言。”

是呀,她是个安静的人,同学间不熟的,就不会硬挨过来说小道消息,但……她看过他与一大群女生走在一起不是吗?而且还好几次。为什么她连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就算她完全不喜欢他,总还有朋友之谊吧?

“那对于看到的呢?看到我与女孩子走在一起,你会觉得我很花心吗?”

“你没有女朋友。”她说着:“与一大群男孩或女孩走在一起并不能被指责为花心或什么的,何况你没有妨害风化的行为,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定罪呢?”他的表情太凝重,她觉得他似乎过于小题大作。

“我担心你误解。以往我不在乎外人给我什么评价。”他不知该对她的淡然高兴或沮丧,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想要强求什么……不,其实他是明白的。他希望她能对他有多一点的注意、多一点的在乎,比朋友之情更多一些、再多一些……

可是冀求的心口有个无底洞,唯一能填满的只有她回报以爱。一直以来他都是知道的。

“朋友间不就是要互相信任吗?我为什么要误解你?”罗红察觉到这居然是他数日来闷闷不乐的原因后,双眉扬了起来。这个成熟的男人是在闹情绪吗?文质彬彬、好脾气的男人也会有这么一面吗?

“我应该感谢你对我的信心。”他苦笑。

“你想要我怎么反应?”似乎她的态度令他不悦。

“这样就很好了,不要管我怎么想。”

“可是你的眼神不是这么希望吧?几乎像是失望。”她对读取别人眼色有较佳的解析力,来自小时候的经验。

“你应该明白告诉我你怎么想,我才知道要怎么做。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当她不笑时,他总会想法子逗她笑;当她不开口时,他会努力找话题让她开口回应,现在他苦闷了,她也想这么做,只不过面对他的沉默,她无从安慰起。

“我对你……”他柔柔的凝视她,“有着不只是朋友的非分之想。”

她怔住,茶杯举了一半,不知该喝好还是放回桌子上的好。他直接言明了情意,令她备感无措。是听过不少次由旁人转述他“可能”在喜欢她的事,只是没料到他会在她面前说出口。

“我们是朋友……”她嗫嚅的说着。

“我以为我可以克制自己满足于当朋友。”他摇头。“可是我做不到,尤其在愈来愈了解你之后。”

“那……该怎么办呢?”她放下茶杯,突然坐不住的起身,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她眼中斯文的男人突然变得充满侵略性,没有肢体上的行动,却用眼神令她不安,像要对她索取什么似的。

“你不必做什么,只要知道了就好,其实……”他叹气。“我不该造成你的困扰的。如果我能一本初衷,安于默默看着你就好,你现在应该仍然是不认得我的。只是我忍不住,然后许多的巧合意外,让我们成了朋友,我很高兴,只是感情无法控制在理智之下。”

她返到窗口,才转身看他的眼,以为压迫感会比较不那么重了,其实却不然,在这间充塞他气息的房子内,她无论退得多远都是枉然,她依旧在他眼中看到明白的冀望,那种介于索取与渴盼的情愫。

“我不必做什么吗?真的只要知道了就好?”她轻问。“你的眼神并不这么表示,它似乎想要更多。”

他别开眼,明白她说得很对,他可以说着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甚至做不到的话,却掩饰不了自己心中真正渴盼的。

她又道:

“秋晏染说,与你谈感情必须要有远嫁日本的准备。”

他看着她。“我希望找到一生一世的感情,也准备只投入一次。”

“这会给人压力,而且我并不喜欢改变现况。”

“我不够好到令你想改变。”他低笑。

“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很好,好到让我想独占、独揽你喜怒哀乐的权利。从外表的吸引,到相识后的欣赏,我无法解释出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了。”

突然响起的电话声打散了一室的不自在。

范群按起电话:

“喂……啊!嗨,哇达西……”然后是一长串的日文。

从来不觉得日本话听起来悦耳,总觉得是由一堆生硬且不具美感的“啊喏”、“叠死嘎”、“嗨”……所组成,但范群有一副好嗓子,使得日文听起来不显得那么可笑。

似乎是一通很重要的长途电话,使得他一时半刻不能挂上电话。

罗红吁了口气,转身走向书墙,跳过英、日文书籍,挑出了一本史记翻看。“项羽本记”还没溜完一页,眼光却已不由自生的看向范群的侧面。

莫名其妙被这么一个人喜欢了上,算是一种荣幸吧?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向她表示爱慕的人,但不可否认,在慌乱的悸动之下,有着少女初萌的喜悦。

心口又跳快了数拍。在这充满他个人风格的房子之内,她觉得安全与温馨,这与喜欢有关吗?

他挂上了电话,侧着的面孔转过来,与她迎视相望,习惯性先笑了下才开口:

“我父母准备来台湾省亲,顺便看我。”

“喔。”她将史记搂在身前,不知该回应什么。

“也许你会对我父母的异国婚姻感到兴趣。”

他不打算再接续刚才的话题了吗?也许他体贴的天性察觉出她对之前话题的不安,所以准备移转她的注意力了是吗?她猜测不出,也庆幸刚才的话题不再接续。

“以我们中文系的说词,女子外嫁,叫“和番”。”

“昭君出塞?”他笑。

“龙应台女士那一篇?”她笑了出来,想到此位作家曾以此为名控诉台湾当局对外嫁女性的不公平待遇。

“在亚洲,女性仍是弱势团体。”他回忆道:“在我大伯父的家,女性必须温顺服从,穿着和服,发髻必须梳得整齐,丈夫若没有回来用餐,妻子们便不得在大桌上吃饭。丈夫回来了,妻子不管多晚都要等门,跪着迎接,若外头撞了情妇,妻子也不能有失礼的举动。”

“现在还有这种家庭?我以为日本女性解放了。”她吃惊。

“有些家庭依然死守着古老传统,不允许有人例外。我父亲就是在这种教育下长大成人的。”他笑。曾经爷爷努力过要他接受川端家的家庭教育,但他那时早已被父母平等互敬互爱的相处方式教育出较文明的人格,任凭爷爷怎么灌输“男人是天”的理念也是枉然。

“怎么会有女人敢嫁给你们家族中的任何一个男人?”她好奇。

“所以我父亲差点娶不到我母亲。那年我父亲大四,因为毕业旅行来到台湾。你知道,日本人再怎么旅行,也总是锺意有温泉的地方,所以落脚在知本。我外公家那时经营温泉旅馆,接待的大多是日本客人,所以馆内的人几乎都会一点日文,就我母亲不会。那时她才刚考上大学,史地分数非常的高,表示她历史读得非常好。通常中国人都有一点点仇日情节。”他苦笑,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与父亲非常雷同,都对中国女性无比倾慕。

“我父亲为了追我母亲真的是吃足了苦头。除了苦练了一口中文外,四年来不断的飞来台湾,只求可以让我母亲少讨厌日本人一些,至少不要讨厌他,也在那四年,我父亲全盘改掉了我爷爷在他脑海中根植的男尊女卑观念,因为我母亲在对他动心之后,曾说过她可以接受日本人,却绝不会嫁给一只沙猪。”

她轻声笑了出来。

“异国联姻本来就有很多要协调的观念,我想你的父母结婚之后,应该还有诸多问题要面对吧?”

“是。”他点头:“首先他们就不见容于父亲这一边的家人。那时父亲真的快崩溃了,因为外柔内刚的母亲不愿当个被歧视的媳妇,在爷爷三番两次拒绝她入门、不许踏入川端家大门一步后,母亲收拾行李就要走人,幸亏我父亲对她已非常了解,赶到机埸拦住她,并且带她到京都定居,从此远离东京的一切是非。否则今日的我,可能会成为台湾人,前题是—

—我母亲必须向户政机关报备“父不详”或“已殁”,否则我会如龙女士的儿子一般,被台湾当局拒收。”

“你们现在与祖父那边的关系仍然不好吗?”

“不好的只有父亲与祖父,他们斗气二、三十年了,我爷爷心底其实早已承认我母亲了,但不肯直接说出来。我父亲仍非常介意爷爷对我母亲的歧视,让我母亲受了不少委屈。”

看来他的家族颇大也颇复杂。

“你母亲没有居间协调吗?”

“如果你见过她就会明白了。她不是“阿信”型性格。罗红……”他迟疑着:“后天我父母会来,你介不介意陪我一起见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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