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啊,你们到了!请进。”他退到一旁,扬手让她们主仆俩并行。

她越过他时,身上那股淡雅的香气又轻轻拂过他感官,让他冷不防又一阵目眩神迷,全凭本能地紧跟她的脚步,贪婪地呼吸着那淡而飘忽的香气,哪还记得方才满腔想着的大事——如何使她放弃购买恬静居。

不该这么着的,他知道。可他无法阻止自己这样做,为着他从来没机会真实领受的……思念,是那样连来处也寻不着的渴盼哪……他甚至从来不曾找到这种香味,直到她出现,教他怎么遏止得了?!

“这幢宅子的来历为何?祝公子可以说说吗?”她边走边问道。

“自是可以。”他在后头应着。

一跨进大门,放眼望去是一片照顾得相当美丽的草皮,一条五尺宽的青石板路开在草皮正中间,将草皮隔成两块等大的绿毯。而石板路笔直通往正厅的大门,是相当四平八稳的格局。

草皮上三三两两摆置着奇石造景,奇石周围又栽了几株矮丛与各色小花,很有一番随性活泼的趣味,春阳艳艳,虽少了遮荫处,但视觉上的感受却是舒适宜人的。

今日特别热,祝则尧挥去额头上的汗水,见娄小姐主仆俩停住步伐等他,他赶忙提振精神跟上她们,不再落在后头偷偷嗅闻她身上的香味。

“如果不急着看宅子的话,我们不妨先到后院的一处凉亭稍事休息、歇凉。在下可以向小姐说说这恬静居的来历,包括之所以会有鬼屋之说的来由。”他笑。无视宝心的瞪视,硬是走到娄恬的右方与她比肩,用自己身高的优势,将宝心给挤开了去。

宝心不好在小姐面前发作,只好忿忿然地走到左侧扶持。娄恬初时不以为意,直到发现了自己的身子被他高大的身影给笼罩住,遮去了泰半日光,不再感觉到燥热后,方才理解他这举措的动机——他给她遮阳呢。

真是个体贴的人!

娄恬抬头看了他一眼,好一个凑巧,竟是遇到了他正在偷觑她的当口!

隔着半透明白纱,他的眼与她的眼在朦胧中相迎对上,俱是一怔,都忘了要移开。

呀!他在偷看她哪……她心里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怎怎……怎么又看向她了?而且、而且还被发现……这这这尴尬了。

然后——“咳!”他有些狼狈地佯咳一声,趁机别开眼,装作方才只是不小心眼珠子在乱转时,刚好转到她身上,如此,而已。

“凉亭到了,快些进去,日头毒得紧。”他指着不远处的桂月亭说着。

她看过去,白色的凉亭,巧立在十来棵桂树的中央,承接了所有林荫,光是看着,便觉得浑身漫拥一股透心的凉爽,所有暑气都消失不见了。

“真好的地方。咱快些进去。”娄恬轻道,与侍女一同快步迈将过去。

祝则尧跟在后头,她的称赞,让他与有荣焉兼之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笑着……但笑没多久,一片乌云飞来让他满脸黑。

搞什么!她愈钟意恬静居,也就表示他的麻烦愈是大了,自己是在乐个什么劲儿呀!

傻蛋!

他今日是怎么了?净是荒腔走板的失常!

甩甩头!又甩甩头!

一定是太热的关系,他一定得振作,别再发傻了!

“祝公子?”凉亭那头传来柔雅好听得宛若天籁的声音。

所有的自我训诫当下飞到九霄云外——

“来了!”他扬声应着。

阻止不了自己疾奔过去的双腿,犹知无法阻止自己的心别跳得这般急迫。

这是怎么了?他不知道。

只知道,她在那里,而他只能往有她的地方奔去。

这没有道理!

可现下,谁又管他什么道理不道理?!

他想,这是没关系的吧!毕竟她只是他生命中一个美丽的过客,不会停留的,若他有什么失常,也不过就是作了一场傻傻的梦罢了。

没关系的,现下这样是没关系的,不是吗?

他跑向她。

一场美丽得太过奢侈的梦。

 第三章

 

他说,“恬静居”落成于二十三年前。第一任主人姓田,是从京城告老还乡的官员,虽然退休了,但亲族里还有不少人在当官,很是具地位威望。

“恬静居”就是田姓大老爷筹划数年,广征各地名工巧匠耗资费时打造出来的华美宅第。

它不是永昌城最大的宅子,但是其精美雅致之绝伦,却是无人能出其右。

这宅子不仅让田大爷大大出了锋头、面子里子十足,更教当时参与兴建的所有人——上从设计的匠师,下至砌砖粉墙的工人,全都炙手可热人人争抢!每一户打算大兴土木的人家,莫不捧着大把银子要求这些工匠来帮他们兴建宅子,甚至还传出曾经为了抢人而抢到拳脚相向的地步。

可这费了如此多心血才盖成的恬静居,田家人却只住了一年就搬走了。不仅搬离永昌城,更是仓促地把价值上万两的华美宅子随便减了三成出售,只求迅速脱手。

这诡异的情况在当时自是引起一阵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在猜测其原因。

自然,但凡传言、谣言、流言等等,都不会有好听的。

——听说,田家人自从住进恬静居之后,不仅诸事不顺,还不太平安呢。

——还听说,田老爷那闺女儿呀,给房子冲煞着了,据说是先疯后病才香消玉殒的呢。

——哎!不是不是!那田家小姐听说是给男人下邪咒,好好的清清白白、美丽温柔的姑娘家,就这么被糟蹋凌辱,清醒之后因承受不住这可怕的结果,于是在闺房里投缳自尽啦。

——总之,那田家千金在恬静居里枉死,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才会闹鬼呗!人说入土为安,可听说那田家怕家风蒙羞,一心想遮掩掉这件丑事,就把那可怜的闺女草草埋在后园里,连个墓碑都没有呢。

“传言很多样,在下能提供的,是一般永昌城人人知晓的部分。若小姐决定在永昌城住下,日后定能听到更多有趣的。”

白天他以这句话做为结语,然后就因为一位小门童急急来报他们的老板即刻要见到祝则尧,祝则尧闻言赶忙向她告罪,改订了明日之约,便走了。游恬静居的行程因而匆匆结束,稀奇的乡间佚闻也就听到此为止。

光这样,很够了。

传言听愈多只会愈不堪,对事实的拼凑却无一点帮助。娄恬并不想去打探更多这方面的消息。总之,知道恬静居是怎么被传为鬼屋的原由就好了。

用完晚膳之后,娄恬站在桌案前绘图;由于刚沐浴完,一头乌亮长发如飞瀑般在身后披泻而下,还微微湿着。

两个丫鬟在一边忙着浆洗衣服、熏香,为她准备明日可能穿用得着的衣物。

气氛安静目宁馨,直到丽人终于忍耐不住地开口——

小姐,如果那宅子里真死过人,你还要买吗?”

“怎么?你怕了?”娄恬笑问。

丽人抱着衣服走过来。

“不是这样说啦!可是——”

“你不是对那些鬼鬼怪怪的传说向来嗤之以鼻的吗?这会儿居然教这些流言给吓着了。”娄话谈笑着,螓首没抬起,正专注帮笔下那朵芙蓉晕染出渐层的色调。

“如果是空穴来风的东西,当然不怕啦!而奴婢也不是真怕那个什么千金小姐的亡魂。只是呀,小姐,一间宅子死过人总是晦气,更别说是枉死的了,多骇人呀!真住进去了,心里怪别扭的不是?何苦嘛!据说尸骨还埋在恬静居里头呢,可不吓人极了吗?

好好的宅子当下成了坟场。”

“别乱说,绘声绘影的,没的事也要变成有了。一切都还只是‘听说’,你别瞎操心。”搁下笔,她歪头看着画作。

宝心走过来,也是不大赞同的神色。

“小姐,这种事不能往‘没事’上头去想着侥幸,该想的是‘万一有’该知何是好才对呀!”

“就是!就是!”丽人点头如捣葱。她在口才上没妹妹的擅说道理,只能用力助阵。

“来,拈起来我看看。”娄恬顺手招来离她最近的丽人,让她将画纸拿立着,好仔细瞧瞧整体看起来的感觉。

丽人乖乖拈着画纸摊在小姐前方三尺处,问道:“小姐,你还是非买恬静居不可吗?”她可不希望哪天真在院子里挖出可怕的白骨呀!

“恬静居是我们目前看过最好的一幢宅子了。”倒不是说非买不可,不过若是为了这样的传言而放弃恬静居,着实可笑了些。

“反正我们原先就没打算在永昌城定居的嘛!咱继续往南走,定会看到更好的宅子的。小姐记得不?三年前你与大小姐一同南游风遥城,风遥城繁华热闹又有文化,多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原本那儿才是我们打定主意要定居的地方啊!当时小姐也称赞那儿的宅子建得十分有特色,住起来又舒适的。”宝心说着。

“对呀,小姐,我们起先不是打算在永昌城游玩几日而已吗?你明明跟大小姐说要去风遥城住的。可我们却一直在永昌城停留,然后一见这人人不敢买的恬静居,你偏生没个忌讳,就是想买的模样。当然买下来当别业是没啥要紧啦,可……”

“得画一只蝶。”娄恬喃喃道,不然整幅画都是死呆的。“来,放回桌上。宝心,磨墨。”

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唉!

“是。”两名丫鬟无奈应道。看来小姐心里已有定见,谁也别想动摇她了。

娄恬笑看姊妹俩一腔的哀怨,慢条斯理地提笔沾墨,终于好心给了一些回应——

“我从无意到风遥城定居。当时对姊姊那么说,实属不得已。”

丽人与宝心同时一愣,宝心毕竟较为灵慧,很快想通——

“小姐是想——永远不再与候爷府有所连系,才对大小姐说谎,是吗?”

娄恬脸上的笑意被一抹萧索覆盖,美丽的面孔上有淡淡的苍白。想画蝶的,却迟迟无法挥就,任由吸啜了饱满墨汁的笔尖跌落下一滴黑液,破碎在白色宣纸上,将她一整晚的工夫,都给毁个殆尽。

“小姐……”两名丫鬟嗫嚅叫着。

“啊!坏了——”娄恬只是轻呼。看了一下,知道修补不回来,于是道:“拿去丢了吧。”

“是。”她们不敢多言,默默接过画,迳自做事去了。

娄恬走到窗边,对着外头的天空出神。

今夜无星又无月,暗淡的,昏朦的,天地皆茫然,犹知她无着无际的心,看不到光亮的来处。

未来,将会是怎么样呢?

她不知道。

而,就算知道又如何?

又如何呢……

※※※

同样的夜,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星月,外头一片乌漆抹黑。

书房里两盏油灯燃在案上助明,一抹年轻颐长的身躯伏在桌案中央振笔疾书,熬夜办公。

祝老爷总是交付给祝则尧太过繁重的工作,所以这样挑灯夜战的情况,三两天便会来上一回。

如果不是因为那娄小姐的事延误了他今日的工作安排,现下的他,该是手执一本睡前闲书,舒服地等睡意袭来了。

手中赶着的是明日一大早叔父就要看的帐本,脚边左右两侧堆得半天高的是一箱一箱的银两,他必须逐一核对清点。实际银两的数儿,与帐上记录的,丝毫差错也不能有。除了数字必须详实之外,细目也不能弄混。

分门别类,项目多而杂。

出租土地的收入、田租的收入、十来间商号的营收、靠行的贴银等林林总总……进来的银两共分作八十二种归类。

再扣掉支出去的——有投资千两万两的大项,也有打赏门房仆厮的一两半银的芝麻小项,共一百六十九件。

这么繁重的帐事,找五个计帐的来做,也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可祝老爷在下午交办他之后,便吩咐他即刻得赶出来,明日一早就要看了;接着中午便要招来所有商号伙计开月会论功行赏,完全耽搁不得。

祝老爷是急性子的,也向来痛恨办事不力的人,他手下的所有人一一包括他三个儿子,从来不敢延误一丁点他亲自交办的公事;若延误了,其后果是很可怕的,将会被老爷子很严厉地操劳到连出声哀呼的力气也不会有。

祝则尧连续忙了两个时辰,直到手酸眼涩腰脊僵硬,才强迫自己停下来休息,起身倒茶解渴时,差点不小心给一地的银两绊着。

叔父一向谨慎,这种必须亲手碰触银子的工作,到了最后清点收柜的步骤,他老人家从来就只肯让他或三位堂弟做,绝不假手于外人。

“咦?则尧,还在忙?”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与他同年的堂弟祝大光。

“欸。”祝则尧点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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