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心的!”祝则尧半个身子猛地探进了车厢内,情急地一把抓住她的手——
为了拉下那片遮去她面孔的衣袖。
抓住了,拉下了,终干得以让他又能看到她!
他没有控制好的力道,使得她身子不稳地向前倾了下,下意识地让另一只没被抓着的手抬起抵住他的肩膀,好稳住自己别向他的怀中倒去。
两人的距离霎时变得好近,他清楚闻到她身上谈谈的馨香;而她觉得烫!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已然将春天的微寒都给烧化了。
“你……”她想出声,却发不出来。
“我能当你的朋友吗?”他见不得她眼中的水光!除了这个,他什么都没法注意到。
“如果你不嫌弃……如果……你可以忍受我这么一个……寄人篱下,双亲俱殁……身世不名誉的人,那我谦卑地请你允许我当你的朋友。”他声音微抖,语调更轻:“怎样都好,就是请你……不要掉泪。为了我,不值得。”
娄恬没有马上抽回被他牢握着的手,虽然这样不合宜的亲近教她羞赧不自在,可她……并不厌恶。而且,她只注意着他说的话。
“你怎么如此自贬?”她不明白。
“我只是说出事实。”他不想日后她是由别人口中听闻他的种种。“你想知道别人怎么说我吗?”
“别人说的都是事实吗?那些关干你的事?”
“或许。”他笑,有些嘲讽的。
“那就别说了。”
他不明白地看着她。
“你现在的神情一如先前对我说恬静居各种传言时相同。所以我不想听,你也别说。
不要为难自己。”
不要为难自己!
祝则尧脑中一片轰然。她在说什么?她是什么意思?他整个人倏地退出车厢外——
而,直到退出去了,他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在冒犯着娄恬,居然抓着她没放……
好……好……好可惜,他没专心感受到……不不不!胡思乱想些什么!是好放肆才对!他是疯了吗?神智都跑哪去了?!
他心中思绪杂乱无章,只能呆呆瞪着娄恬看,不知道该怎么办。
娄恬在车厢里看着他,轻轻说着:
“你谈恬静居的闹鬼传言时,很冷淡,很讥诮。口气虽热络,但整个人却抽离得好远。现在又是这样的神情,我猜,当你言不由衷时,就是这模样吧。”
她的聪慧出乎他所能想象!祝则尧又退了一步,怕自己将要赤裸裸地无所遁形!
不!不行!他必须撑住,不能被看穿,至少不能让她知道他已被看穿!
纵使他感到狼狈,还是能够表现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让人由笃定再变为一头雾水,他总是可以做到的!
“娄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勉强笑着。
娄恬静静看着他。
“是吗?也许是我太累的关系,有些语无论次了。”她看了下天色,又道:“很高兴我们成了朋友。晚了,我们都该各自回去了。”她指示着丽人收拾物品。
她对他一笑,也不待他说个什么再会之类的话——也许是知道他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吧!马车便驶走了。
夜近了,人远了,留他在将墨天墨的天色里。
灰黑的色调侵占了半片天空,黄昏被缩拢成西边一条坠地的彩带,逐渐奄奄。
这片朦胧,混杂得多像他的心。
而他的心,不受控制的,随着那马车去了。
第六章
今天他没有出现。
娄恬等到中午,才确定今日可能是看不到祝则尧了。她的话吓着他了吗?昨日她没再与他多谈下去,是因为不忍见他的仓皇更甚。
如果他昨日面对的人不是她,那么相信不会有任何话能教他惶然无措成那般吧?他的身世是怎么样呢?她是好奇的,可并不想听他以那种事不关己的冷凉口吻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知果他不想说,就不要说;真想说的话,就说些发自他心底深处的吧。
可……因为昨日是那样的分别,致使她终宵辗转,牵念着他来或不来。来,是怎样的面貌?不来,是否因她的直言伤他太重?
“小姐……”宝心端了杯茶来到绣架边,轻轻唤着主子,语气有点欲言又止的小心翼翼。
“嗯?”娄恬抬头看着,停下手里的工作。
宝心将茶送给小组,低声问道:
“小姐觉不觉得……那个祝公子,对小明多有冒犯?”
娄恬缓缓啜着茶,静静地没说话。冒着热烟的茶,氤氲了她的表情,也模糊了她脸上倏染的薄晕。
“小姐你是金枝玉叶,说是金银珠翠打出来的玉人儿也不为过了。你这样的身份,绝不是市井凡夫所能妄想高攀的。他这样屡次冒犯,实在太过无礼,小姐理应教他知晓一些分寸的!”宝心忍了好多天了,就算会惹小姐不快,她还是得说。
“宝心,他是无心的。”娄恬轻轻说着。
“就算是无心也不可以呀!”宝心忧虑地望着小姐,“而且……而且……小姐像是……不以为意,教奴婢好担心……”
“担心什么呢?他是个端正的青年,你担心个哪般?”
“奴婢柏心小姐……对他有着出乎寻常的好感。”
红晕再也满不住,娄恬双掌盖着两颊,只感觉到轰轰然的热烫。
宝心看得心惊,低呼着:“小姐!”
“若真是那样,他……又有什么不好呢?”娄恬声若蚊蚋。
“他、他可能没什么不好,可我们也完全不知他底细呀!而,那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的高贵身分,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呀!”
娄恬微怔,看着宝心。
“我这又算是什么高贵身份呢?”
“小姐可是堂堂镇远侯府的——”
话未说完,丽人从敞开的门口走进来——
“小姐、小姐,富满客钱的老板娘在外头求见呢!说想邀你一同出游来着。”没注意到卧室内气氛不太对劲,她问着:“小姐见不见她呀?还是要奴婢打发掉呢?”
娄恬扬了扬清朗的新月眉,不解道:
“老板娘怎会想要来邀我出游?”除了住进客栈的第一天,那位夫人礼貌性的前来拜访过一次之外,就没其它交情了。突然这样的热络,真是令人不解。
丽人自己不好意思地招了——
“平常如果是我留下来看守家当的话,那个夫人就会来找我闲扯一些家常。我当然不会乱说话啦!顶多纠正她不当的臆测,不然她还以为小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呢!
我只让她知道我们可是出自大户人家,没说其它的了。”
宝心柳眉倒竖,对着自家姊姊骂道:
“你就这样轻易被套了话?什么叫没说其它的了?你根本一个字都不该说,管外人在胡乱猜测些什么!你太糊涂了!”
“你,你你凶什么凶?!我是姊姊耶!而且我真的没多说什么嘛,只是气不过那个朱夫人乱猜一些不三不四的去按在小姐身上羞辱嘛。”
“可你这样不是给小姐惹麻烦吗?这下她若不是来讨好处,就是想用各种方式攀交上来。你忘了先前我们路过东林城时,当地的县令之子就是这样死缠着小明的吗?”宝心才不管谁是姊姊、妹妹的,只要有错,就是不留情的训。
“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也偷偷回去给他教训了嘛,又没事!而且朱夫人也不是男的呀。”
“你还说——”
“好了。”娄恬淡淡两个字,便让两人住嘴不敢再吵,只彼此大眼瞪小眼。
“我出去见她。你们想继续吵就留下来吧,我自个儿去花厅会见客人。自便哪,不要客气。”
啊!小姐给她们惹恼了!
都是你啦!姊妹俩以眼神互相指控,都在怪罪对方怪罪完后,不愧是姊妹,动作都一样——
“小姐,宝心(丽人)扶你。”一人占一边,然后给对方一记鬼脸。
姊妹俩忙着挤眉弄眼,没瞧见娄恬唇角悄带着顽皮的笑意。
※※※
娄恬心里是有点后悔的;如果她知道应允朱夫人出游的结果会是这样,那她会任由丽人、宝心吵到终于大打出手练功夫,也不会出去见那朱夫人的。
朱夫人说是偕她参加夫人们的赏花品酒宴,宴会地点是永昌城第一巨富家里的一处别业。赏花冥的与会者都是永昌城里有头有脸的富家夫人,一般人家的夫人还没资格被邀请来呢。就拿朱夫人来说吧,她虽是永昌城最大客钱的老板娘,可这身份上端到了这儿来,若是想现,也只会现出个丑字。
这种夫人宴哪,可是官夫人以及巨富夫人的天下呢,随便一比,都能把人给比到天边去了,朱夫人若想在这样的场台出头露脸,就要想些办法……比知说——把娄恬这样一个极美丽又“疑似”富家干完的女子结带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这也是娄恬万分后悔出门的原因了。
不断地被人打探身世不说,还有一些老太太自持身分,不由分说地要她改日去作客,要帮娄恬合个姻缘——以着高高在上、不容违拗的姿态。
拥有良好教养的娄恬,自是不会将她的不耐烦表现出来,她始终浅笑以对所有探询的目光。心里估量着,必须再待多久,告辞主人时才不显失礼。
由于探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有几个夫人也就放弃了,想说未来时日还多,也不怕翻不出这位美姑娘的祖宗八代,总会搞清楚她究竟是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抑或是隐姓埋名想从良的野鸡了。她们开始闲聊些别的——
“唉!我们这赏花宴,几乎所有永昌城的夫人都来了,每年会缺席的就是那个祝夫人了!”一个丰腴的夫人吃了块糕点说着。
“可不是,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个祝大爷也真是的,事业做得这般兴旺,合该让夫人享福享福的,哪有人还拖着妻子帮手,成日忙进忙出的操劳。每次见到祝夫人,她都好欣羡我们的福气,可哪来的胆跟她家老爷说去,祝大爷那张脸哪,说是阎王脸也不为过。”另一个夫人回着。
这话题朱夫人就搭得上了,她兴到勃勃地道:
“哎,说到这个,我们娄小姐现在看的房子,就是那间恬静居呢!”
花园里一阵阵此起彼落的抽气声——
“那是间鬼……鬼屋呢!娄姑娘你怎会……”
“是呀是呀!你别瞧那宅子好看就给编了,那宅子全永昌城可没人敢买呢!上回有个准备搬来永昌城居住的王员外,就亲眼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呢!险险没买到那凶宅。”
“是呀,据说经那么一吓,病到现在还起不了榻呢!”
“我看哪,祝大爷这辈子最失败的投资就是买下恬静居了!”家里与祝家有生意往来的一位夫人说着。
大家都同意地点头。
咦?那宅子现在属干祝家?那也算是祝则尧家里的吧?
朱夫人讨好地问着娄恬:
“娄小姐,你怕是不知道恬静居这间烫手山芋般的宅子,目前是祝老爷名下的产业吧?五年前被老爷买下宅子,原还想说可以转手卖个好价钱的,岂知竟是卖下出去了。
交给他的亲侄子去处理,两年下来,一点成绩也没有……”
一个夫人哼了一声,打断了夫夫人的话,道:
“说到那个来路不明的侄子,可一点也不似祝家人,你们看祝家那三位公子,哪个不是经商的一把能手?年纪轻轻就跟着商团去外域经商发大财,就只有那祝则尧,一事无成,留在永昌城里瞎混日子,没个建树。”
听到祝则尧的名字,几个年轻些的妇人举起团扇半遮面,咭咭咕咕地笑得好生暖照,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甚至直言道:
“若不提他的身世,他的一事无成,只看外表,你们说,那祝则尧是不是永昌城里少见的美男子?”
这点大家倒是没否认,脑中勾画出祝则尧的样貌,脸上都不自禁飘着红晕,若说这些富贵太太们对养尊处优的生活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有钱有成就的夫婿,通常长得其貌不扬,肚大肉垂油光满面,若有长得正常些的,便是上天恩赐了。她们这样如花一股的美貌,当然都曾在绮玉华年未出阁时,幻想过有一名英俊体面的男子来匹配,最好就是祝则尧那个样的,但……
一时之间,夫人们都缄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