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书生,你的儿子好像有点像小笨蛋耶。

“爹现在还在生气吧,不过没关系,娘在他身边,爹可以把不快乐的事分一半给娘,爹就能开心点了。”

“听不懂。”真的听不懂。书生的快乐不就是他一人的,怎么分?

“娘说人人都是这样的。小哥哥,你一定也有的,对不对?小四得长大了才会有。”

“我没有!我就没有啦,怎样!”心底无端火了,严小夏索性翻身背对小四,埋头就睡。

小四无辜地看着他的背,虽然不明白今晚为何爹跟小哥哥都要生气,但还是乖乖地躺好……稍微移动一下小身体,跟小哥哥背靠背睡好了。

第八章

一个多月后——

平康县。

沿街走来,满目疮痍,战争虽然已经离开平康县,但要恢复大概也要好几年的时间吧。

街上没什么人烟,多半不是去逃难就是躲起来。朝廷已派官员到平康县重建,不知道这一次派的是好官还是贪官?

冯二哥走到万府前,看着这座府邸在短短半年多里已犹若荒宅。他走进府内,踏上长廊,摸索一阵,走到应该是万府主人的睡房。

床缘斑斑血迹没有人清理,不知道是谁的……小青急病而死,应该不是她的。思及此,冯二哥想起那曾有一面之缘的万相公。是半年前他在小青尸身旁吐的血吗?

他不敢再深想,沿着长廊,走到书斋。

书斋里,看似长久未清,蛛网满布,书柜倒了一地,但遍地书籍,似乎没有缺本,再走到还没翻倒的书柜间,随便翻了本书,里头有万相公的字迹。

“他看的书还真多……”

瞄到柜后有个毫不起眼的木盒跟两卷画轴,他先打开画轴,一卷是钟馗和颜悦色、一团和气的丹青绘图,钟馗的头上还有只黑蝙蝠在引路,图的右上方写着“赠兄仲秋”,应是来不及寄出的画。

冯二哥再摊开另一幅画,随即一怔。

画里是他方才经过的地方,杨柳树下有个男人手捧蓝皮书,后头跟着个小孩子像摇头晃脑地跟着背书,旁边有个年轻美丽的妇人坐在树下笑看他们。

“是小青……家有青青,家有佛赐,万家佛何求哉?”冯二哥念着上头的字句,想起他们如今的下场,不由得喉口紧缩。

看着图好半晌,他才缓缓打开盒子,盒子内分成两半,各有书信放在里头。他随便抽起一封,一看,立时放下。

“原来是小青跟万相公的信,这可不能看啊!”看到另一半最上方的信纸好新,像刚写的,他迟疑地拿起来,偷偷瞄上一眼。“没写给谁的?”

他吞了吞口水,打开信,吓了一跳,信的边缘沾着血迹,像是写信的人流下血却没有注意到。

冯二哥一看开头就提到小青,连忙低声念道:

“青青已走七日,我在她身旁陪伴七日,原以为今晚可以见她魂魄回家,哪知换来措手不及的真相。世上无佛有鬼,今晚我遇见布灾苏城的瘟鬼,他说我与青青魂魄相连,我若肯变成瘟鬼,他便有法子让我下地府救青青,先变半人半鬼,再下地府救青青,回阳之后,他再将我变成瘟鬼以报答他的大恩大德。对谈半夜,赫然发现青青无辜枉死,竟是为我!他有心要将我变成瘟鬼,所以先教青青枉死,诱我成鬼,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我用尽心机保护的妻小,到头来却遭瘟鬼陷害,我的青青,我的青青……”接下来的字迹被血晕了开来,显然万家佛写到此处时痛不欲生,冯二哥连忙跳着看:“我已决定明日带青青的尸身,与小四前去当日立誓的庙宇,晚一日,青青一渡奈河桥,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了。明日之事,我虽然毫无把握,心里却已平静如常,若救不了青青,一并魂归地府吧,唯一放心不下,是我儿佛赐,我若回不了阳,佛赐将无爹无母。将来若见此信者,如知我儿佛赐下落,请转告他,我跟他娘,虽无法牵手白发,也早已投胎转世,不必牵挂不必追寻:若是佛赐后代子孙见此信,须知世上有鬼无佛,防人防鬼保自己,切莫落得我这般下场,若是非万家子孙见此信者,世道贪乱纷争,想必万家佛已无子无孙,平康县我是顾不了了,朝官不换,圣眼不开,我也无能为力,若遇战争,府内有地窖,藏有数年不坏的腌制食物,可躲可食,随君取用吧。家中无佛,何来平安康泰,万年无事?万家佛于十二月十五青青头七日绝笔……”

阅至此,冯二哥已然呆怔!

“我的天……他真的曾下过地府?”冯二哥喃喃道:“下地府救小青吗?他、他连地府是什么样子也不知情,就有这胆子下去吗?”

拿着万家佛临时亲绘的地图,他双手微微发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若是自己,够不够胆在片刻之间决定下黄泉救人……他没那个胆,他很清楚。人死了,就该葬在土里,要他再下未知的地府救人……他不行。

紧紧握着那卷钟馗保平安的画像。他将盒子收好,放回原处,又绕着万府走。

来到一间旧屋子,他注意到院内地上异常干净,疑惑地推门而入,发现是万家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

牌位也是异样的干净整齐,毫无灰尘。他上前,呆了呆:

“万家佛、马毕青……万佛赐?”这三人的牌位在此。那他在严府里看的又是谁?

万家佛既然执意要救小青,绝不可能先立脾位……

“万相公?”

冯二哥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看见眼熟的百姓。

“是冯二哥啊……”有人认出了他是半年前来平康县的刀铺师傅。

“你、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冯二哥,你回来干嘛?这里刚走了战争,一切还没有恢复正常呢。”

“我、我是放心不下几个朋友,所以赶回来看看。”

“就你有良心。”一名妇人拭泪道:“万相公自私自利,人走了,连平康县的人都不顾了……”

“自私自利……自私自利……”冯二哥重复喃道。一心救自己的妻子,也算是自私自利吗?

“他要不走,平康县今天不会落得这种下场。还好,他还算有点良心,将地窖里的食物留给咱们,要不然,凭咱们老弱妇孺出去寻食物,会有什么下场都不知道。”

冯二哥注意到这几名都是上了年岁的妇人,其中一名还抱着一盆食物。他微讶:“你们看过那盒子里的信了?”

“那盒子就摆在书桌上,来抢劫的暴民瞧它是木盒就没有理会,躲在地窖里的姑娘有几个识大字的,一一读了出来,咱们才有条生路走,现在县里的老弱妇孺都待在里头,等着朝廷新官过来。冯二哥,这半年多你在外头见多识广,有没有听过万相公的下落?”

“他……”

“信上说的事,太可怕了。如果万夫人真是被瘟鬼害死的,照理说,应该立刻火化才对,他那棺木放了好几天呢……咱们在想,万相公跟万夫人感情好得不得了,是不是他失妻后疯了,以为能救回他妻子?”

“这倒是。”另外妇人低声接口:“当年我在街上办年货,万相公带着他妻小出门,我看过他妻子,不多话,儿子活蹦乱跳的,一大一小就走在万夫人的左右边,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万相公因丧妻而发狂,不是不可能的事,就可惜他家小儿一块被带走。冯二哥,你在外头有什么消息吗?他要神智还清醒,能不能让他回来啊?”

冯二哥张口欲言,一一扫过眼前的脸孔,然后看向供桌上的牌位,最后,他低声说道:

“我听说,万相公一家都死了……”不理会妇人们此起彼落地说“果然如此”、“太可惜了”等语,他摊开钟馗画像,目不转睛地盯着好一会儿,突然哽咽道:“人都死了,说不得将来一个魂飞魄散,一个独自走过奈河桥,还是没法在一块……他曾帮平康县保有这么多年的平安,受过他恩惠的人也不少,七月快到了,咱们也该烧纸钱,烧纸莲花给失去的家人,也多烧点给万相公,要不然忘恩负义的我们,也跟妖魔鬼怪没有什么不同……”

语毕,他默默地将画轴挂在祠堂门口。

“钟大爷,请您看看,这间祠堂里,有三个牌位,每天每天,平康县里都有人在这儿清理上香,人世间绝不会有人为那些无恶不作的人上香,您一定明白的吧……”冯二哥双手合十地,诚心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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