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就是谨小慎微,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多疑,记仇,爱欲其生,恨欲其死。
他为了让陛下信任自己,付出了无数的努力与精力,可如今闹出这件事,必然会引起陛下的猜忌与不满。
陈氏与大儿子和离,小儿子昏迷不醒,他又遭了皇上厌弃,严家……严家日后如何,他不敢去想。
“大郎,”严晖靠坐在床头,“你拿为父的帖子,去大长公主府拜见,负荆请罪也罢,长跪不起也好,一定要让大长公主愿意见你。”
“父亲,你安心休养身体,儿子一定去像大长公主请罪。”严茗擦了擦眼角,语带哽咽。
“是为父没有教好你们,”严晖重重喘息几声,抓住严茗的手道,“记住,不管大长公主说什么,你都要诚心诚意去道歉,这事是我们家做错了。为父不是叫你去做戏,而是真心实意地道歉,懂不懂?”
严茗这几日瘦了很多,衣服就像是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身上,可是现在他无法倒下,也不能倒下。
“若是大长公主不愿意见你,你便去静亭侯府,去给福乐郡主请罪,”严晖咳得喉咙里带出了血,“班家人重情,并且看重子嗣,若是福乐郡主愿意原谅我们严家,那么必然事半功倍。”
“福乐郡主?”严茗犹豫道,“她只是一介女流,又是晚辈……”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不愿意你母亲去求福乐郡主下嫁,就是因为班家人十分看重这个女儿,”严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世人都说班郡主为人刁蛮任性,可若她真是半分头脑都没有的小姑娘,又怎么让皇室的人如此偏宠她?”
严晖合上眼睛,缓缓道:“与皇家沾亲带故,还活得有滋有味的人,没有谁是傻子。”
“郡主,您尝尝这个?”
“不想吃。”班婳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作为一个习惯了玩耍的皇家纨绔女来说,连续好几天都待在家里,连门都不能出,这简直就是难得一见的奇事。
可是她现在跟祖母一样,被严家人气病了,气病了自然不能四处乱跑。
“这可是您最爱的点心,”如意把点心放到班婳面前,“您真的不吃吗?”
班婳扭脸:“不吃,拿去送人!”
“您准备拿去送谁啊?”如意笑眯眯地哄着她,“奴婢这就安排人送过去。”
“送去成安伯府,就说是世子送的,”班婳想起容瑕帮过她这么大一个忙,她都没有跟人说句谢字,便站起身道,“等下,我去书房拿点东西,叫护卫一起送过去。”
班家最不缺珍稀的书籍字画,这次班婳送的是一卷画,据说是几百年前某位著名书画家的真迹。是不是真迹他们不清楚,反正画很好看,字也写得龙飞凤舞的,就是不太好认,她到现在都没认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伯爷,”杜九把一封信放到容瑕面前,“这是边关传来的消息。”
容瑕拿起信封,拆开看过以后,放在烛火上烧掉:“严家那边有什么动作?”
“一个时辰前严茗到大长公主府负荆请罪,不过大长公主没有见他。”杜九想了想,“严家这事办得真是……面子里子都没有了。”
“我若是严茗,第一要见的不是大长公主,而是福乐郡主,”容瑕看着信纸一点点燃烧成灰烬,冷淡道,“福乐郡主才是这件事的系铃人,大长公主也好,静亭侯府也罢,都因为福乐郡主才动了这么大的肝火,他去求大长公主有什么用?”
“这……”杜九犹豫道,“大长公主才是班家真正能够做主的人,去求大长公主不是应该的么?”
容瑕没有说话,若他不曾与班家打过交道,恐怕也会像严家这样认为,可是见识过班家的……行事风格后,他可以确定一件事,与这家人打交道,不能按照常理来。
“伯爷,静亭侯府管事求见,说是侯世子之命,给您送谢礼过来。”
容瑕吹灭烛火,起身打开窗户,点头道:“让他进来。”
班家派来的管事长得五官端正,穿着干净整洁的管事衣服,打眼看过去,还真不太像是府里的下人。
“见过成安伯。”
“不必多礼,”容瑕看了眼这个管事,“不知世子为何给在下送谢礼?”
“伯爷为郡主仗义执言,侯爷与夫人还有世子都很感谢。世子知道您乃是当世之君子,不喜金银等俗物,所以只备下薄礼,请伯爷不要嫌弃。”管事转身从家丁手里取过一只食盒,一只画卷筒,递给了杜九。
“世子客气了,容某不过是说出事实,担不起一个谢字。”
“天下很多人都知道事实,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敢说出来,”管事对容瑕行了一个大礼,“不敢扰伯爷清静,在下告辞。”
等管事离开以后,杜九把这两样东西摆在了容瑕面前。
都说班家财大气粗,给人送礼,就送这么两样,这确实太薄了些。
容瑕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两盘点心,淡绿色的点心看起来十分诱人,他忍不住笑了。用盒子里放着的银筷,夹了一个放进嘴里。
“伯爷!”杜九吓了一跳,伯爷怎么能直接吃下这些东西,万一有毒怎么办?
容瑕朝他摆了摆手,放下筷子去拆画卷筒。
杜九:刚吃了点心又去看画,伯爷您这是被没规矩的班家人影响了?
老祖宗都说,近墨者黑,看来这话是有道理的。
打开画筒盖子,容瑕小心翼翼地拿出这卷有些泛黄的画,然后一点点展开这幅画。
“寒山望月图?!”
杜九惊骇地看着这幅画,差点破了嗓音,这可是《寒山望月图》啊!
《寒山望月图》是几百年前著名的书画大家赵必琮所作,据说这幅作品是他生前最后一幅画,饱含了他所有的感情以及对亡妻的思念。
据说前朝皇帝为了讨好爱名画的宠妃,四处派人打听这幅画,也没有找到真迹。
所以重点来了,这幅画怎么在这里?
不对,应该说,班家为什么会把画送给他们伯爷?
他不该嫌弃班家人抠门,这家人不是抠门,是太大方,大方得有些脑子不正常了。这种拿来当传家宝的东西,谁会傻得拿出来送人,是不是傻?!
虽然不是班家人,但是在这个瞬间,杜九还是为班家人感到心疼,“不愧是纨绔子弟班世子,这礼送得真是……”
容瑕看着这幅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不是他。”
第46章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杜九在心里念完这首诗,表情微妙地看着容瑕,这诗句……挺有意思。
容瑕家中收藏着一幅赵必琮的真迹,所以这幅画他打开后几乎就能肯定,这确实乃赵必琮所作,而且还就是传说中赵必琮生前最后一幅作品。
秋山明月葬花魂,寂寞相思无处存,这幅画既带着一股孤寂,又带着几分期待,期待着死亡,期待着与亡妻相见。对于年老体衰,告老还乡的赵必琮来说,死亡反而是他最好的归宿。
只是不知道他还念的是亡妻,还是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伯爷,”杜九见容瑕盯着这幅画不放,小声提醒道,“这画不是班世子送的,难道是……郡主送的?”
男未婚,女未嫁,随手就送出如此珍贵的画卷,画卷上的诗句还如此的暧昧,难道班郡主对伯爷有男女之情,不然谁舍得送出这么大的礼?
他有些相信班郡主在班家十分有地位了,不然谁家姑娘敢送这么稀罕的东西给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
“谁送的并不重要,”容瑕收起画卷,重新放回了画筒,“之前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伯爷,属下想起了一件事,”杜九忽然道,“前段日子有一妇人带小孩拦住了静亭侯的车架,自称从薛州同县而来,其丈夫被判了冤案。”
“拦静亭侯车驾?”容瑕把画筒放进多宝阁靠上的位置,似笑非笑道,“大理寺与刑部她不去,为何偏偏去拦一个侯爵的车?”
杜九摇头,“属下不知,只不过静亭侯并没有理会此人,直言自己在朝中毫无实权,帮不上她的忙。”
说句实话,在听到静亭侯说这种话的时候,杜九觉得班家的想法有些异于常人。
老子毫不顾忌地说自己没有实权,儿子没事喜欢遍山埋金银珠宝,女儿给男人送礼,一送就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珍品,这一家子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做非常态纨绔败家子。
别家纨绔都是好美色好赌兼仗势欺人,这家人吃穿上虽然讲究,但是堂堂侯爷受侯夫人管制,身边通房侍妾一个也无;世子虽也游手好闲,但是从未见他去调戏民女或者现身赌坊,每日带着几个护卫招摇过市,干的却是斗蛐蛐斗鸡这档子事,看见调戏民女的浪荡子还要伸张一下正义,唯一爱欺负的对象还是谢家二郎,不过这两家有旧怨,也算不上欺负或者被欺负了。
表面上来看,这一家子都没个正形,好像不太讨喜,可是细想下来,这一家人挥霍的也是自家祖上积攒下来的财产,虽然不干正事,但也从未干过坏事,与某人表面君子,内里手上沾血的家族相比,反而是这家人品性最好。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想到班家,脑子基本上都是他们懒散奢靡的形象呢?
不对,他们家好像确实也挺懒散奢靡。
如果不是因为伯爷与班家有了来往,恐怕他从不会在意班家人,因为这家人确实没有什么好在意。但是当他因为各种巧合,开始注意起班家人以后,就发现这家人其实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甚至还有讨喜的地方。
大概这就是伯爷愿意跟班家人来往的原因吧。
“世子送来的礼实在太过贵重,”容瑕看着窗外的阳光,心情甚好道,“我也该送些回礼过去才对。”
伯府管家听到伯爷要开库房以后,便匆匆与另外几位管事赶了过来,各自掏出钥匙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库门。
容氏一族,祖上数代显赫,到了容瑕祖父一辈,容家在大业朝的名声几乎达到了顶峰。当今陛下年幼时,容瑕祖父便是太子太师,虽然陛下登基后不久,祖父便病逝,但是陛下仍旧追尊其为帝师。
容氏库房中,堆满了历代容氏族人留下来的财产。容瑕从架子上拿下一个乌木盒,擦去上面的灰尘,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摆了一套血玉制成的首饰,发钗、耳坠、手环、臂钏、额坠、玉佩,每一样都殷红如血,却又带着难言的美感。
容氏祖上曾有人任过前朝的大官,并且还娶到了前朝的公主,所以容瑕这一脉细论起来,身上还有前朝皇室的血统。只是先祖娶公主的时候,尚是前朝鼎盛时期,前朝覆灭的时候,容氏已无人在朝中为官,所以新朝建立以后,就算容家人再度进入朝廷为官,也从未有人怀疑过容家人的忠心,反而觉得容家人血脉高贵。
这一套血玉首饰,据说便是那位公主的嫁妆之一。容家人喜诗书,不好享乐,所以这些华贵的东西,便都封存在了库房中。
很小的时候,容瑕跟着母亲进库房时,便觉得这套首饰美极了,可是从未见家中哪位女眷戴过,那时候他还偷偷失落过,只是怕父亲责罚,从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口。
盖上乌木盒盖,容瑕顺手另一边架子上取了一个砚台,便抱着盒子出了内库。
静亭侯府,班淮见了严茗。
严茗以为班家人也会像大长公主一样,说什么都不会见他。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班家人不仅很快见了他,还给他奉上了热茶。这在往日只是最基本的礼貌,但是对此刻的严茗而言,他竟感动至极。
“小严大人,”班淮坐在上首,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请问今日来,有何贵干?”
“晚辈是来向贵府致歉的,舍弟与家母莽撞,给贵府与郡主带来麻烦,严氏一族十分愧疚,只是家父病重,无力起身,便由晚辈代家人来向贵府致歉。”严茗放下茶杯,走到屋中央,一撩衣袍单膝跪了下去,“女儿家名节何其可贵,我严家行事不当,当给郡主行礼赔罪。”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若是向无关人等跪下,无异于天大的屈辱。严茗作为严家的嫡长子,严家未来的继承人,却当着班淮的面跪下了,姿态可谓是低到了尘埃。
班淮看着规规矩矩跪在自己面前的严茗,扭头看装作认真喝茶的班恒。
班恒侧了侧身,没有出声。班淮瞪了他一眼,他放下茶杯走到了严茗身边伸手去扶严茗。
“严大人不必行如此大礼,”班恒最近一段时间跟着班婳锻炼身体,身体虽然没有强壮多少,但是力气却变大了一些,严茗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有扭过他,被他从地上拔了起来,“有话坐着好好说。”
严茗这几日一直没有休息好,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老了好几岁,再不见往日的风度翩翩,他被班恒从地上拖起来后,看起来更加颓然。
“请侯爷让晚辈见郡主一面,让晚辈亲自向郡主致歉。”
班淮淡淡道:“恐怕……没这个必要了。”
“晚辈知道,如今说再多的道歉之语,都不能弥补郡主受到的委屈,鄙府也不敢奢求郡主真的原谅我们,”严茗苦笑,“只求能见郡主一面,述说我们的歉意,晚辈便足矣。”
班婳站在门外,听着严茗带着倦意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带着婢女走了进去。
“小严大人见小女子,不知有何贵干?”
严茗回头,整个人有些晃神。只见一个穿着血色绣红梅摆裙,头戴红玉珠额坠的绝色女子从外走了进来,她的出现,让门外所有的人物与精致都变得黯淡失色起来。
她身后跟着好几个美婢,犹如众星拱月般进了屋子,他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这是陌坨香,附属国进贡的香料,因为量非常稀少,所以能得到陛下赏赐的女眷也非常少。
“在下见过福乐郡主。”严茗规规矩矩地向班婳行了一个礼,这个礼行得极为标准,看不出有半点不情愿或是敷衍。
“小严大人不必客气。”班婳垂下眼睑,接过婢女端来的茶盏,染着丹蔻的手端着茶杯,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了下来,严茗看到她的手上捏了一块锦帕,然后用锦帕擦了擦殷红润泽的唇。
他收回视线,把头埋得更低:“在下今日来,是向郡主致歉的。”
“致歉?”班婳歪了歪头,似乎这个时候才用正眼去看严茗,“我早说过了,我与你们严家不共戴天,你不必给我道歉,我也不在意这些。”
严茗心底一沉,对着班婳深深一揖,“严某自知此事错得彻底,不敢奢求郡主宽恕。愿郡主身体康泰,青春永驻,美如天上皎月,余生欢喜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