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喜以字观人,殊不知擅于书法的人,也擅于借由书法掩饰内心情绪。为帝王者,不必做到高深莫测,但不可让人觉得喜怒不定。”在皇帝练了小半时辰的字,休息的时候,顾长龄写了两个字放到在他面前,以闲谈的语气道,“皇上觉得,凭借这两个字,可以看出臣的性格吗?”
晋鞅抬头看去,只见这张纸上,左边写着仁,右边写着威。仁字圆润温和,威字气势凌云,完全看不出相似之处。
他沉默的看着这两个字,又看了眼端着茶杯一脸淡定的顾长龄,站起身神情郑重的朝顾长龄深深一揖:“谢先生教诲。”
顾长龄放下茶杯起身扶住皇帝的手,笑眯眯道:“皇上不必如此,臣相信您定能做到最好。”
显摆了这一手,皇帝见识到了他的书法有多好,日后定会好好跟他学习字画的。
晋鞅见顾长龄眼里满是对自己的信任,心中有些感动,不曾想宁平伯竟是如此看好自己,就连他自己现在都不敢肯定,自己能做好这个皇帝。
那些世家贵族们怎么看自己,他心里是有数的。太后为自己安排的几位帝师,有些对自己格外殷勤,有些对自己表面恭谨内里敷衍,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曾表露出来而已。
现在刚来为自己授课的宁平伯不仅认真的教他书法,暗中提醒他为君之道却又没有急切摆出想要从龙之功的嘴脸,反而让他心生几分好感。
一人有意安心努力学习,一人有意用心显摆学问认真教授,倒是相得益彰。一个多时辰下来,竟是师生尽欢,晋鞅甚至亲自送顾长龄到了门口,恭敬的称顾长龄为“顾先生”而不是宁平伯,以示对顾长龄的敬重。
当天晚上顾长龄回到家后,又向妻儿夸奖了一番皇帝,言其尊师重道,聪慧上进,是个难得的好少年。
两个儿子对此无看法,只是沉默的听着。而杨氏也早就习惯了丈夫这种澎湃的情感抒发,根本就没有把这些话认真的听进去,谁叫自家丈夫回家后,总是喜欢跟她赞扬谁好,谁特好,谁好得不得了。她如果每次都要认真记着,脑子还不得崩溃?
倒是顾如玖听完顾长龄所言后,忍不住想,难道这个皇帝,真的是个品行不错的好骚年?
她爹虽然是个乐天派人物,但是在她记忆里,被她爹夸过的人,好像现在过得确实都很不错,在朝野中名望也越来越好,其中有两个甚至已经成为了名士。
其实她觉得朝廷应该颁发一个“吉祥嘴”称号送给她爹。
五日后,顾长龄晋封为宁平侯的旨意正式下发,同时伴随圣旨而来的还有周太后与皇帝的封赏,各种摆设物件,锦帛绸缎,引得不少人侧目。
不过随后又有好几道封赏的圣旨分发到其他人府中,于是顾长龄这个新晋的侯爷就变得不那么起眼了。
整个京城因为新帝登基后的封赏而变得喜气洋洋,先帝驾崩的最后一点阴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也让大家清晰的认识到,大丰朝换主人了。
只是这个主人,他们暂时还不确定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为成年的幼帝而已。
半年过后,民间又恢复了正常的婚丧嫁娶,太后与幼帝之间,也没有传出争权夺利的丑闻,京城再度变得繁荣热闹起来。
年轻的公子小姐们,又开始了他们喜爱的各种聚会,骑马狩猎,赏画作诗,踏马游花,打球投壶,什么热闹玩什么,什么新奇乐什么。
最近京城里的新消息就是司马家三房的人要到京城里来了。
作为一流世家,司马家的人情来往,向来受人关注。现在京城里居住的是司马家大房与二房,所以三房进京,是为了投靠他们。
早年听闻司马家三房老爷子喜好玩乐,不喜仕途,如今为了儿孙前途,竟也不得不进城投靠大房与二房,不得不说是权势动人心。
第5章 聚会
司马香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太喜欢京城里的生活,与四季如春的亭洲比起来,京城的夏天显得过于炎热。这里的衣饰流行与亭洲更是不相同,让从未到过京城的她都有些微的不适应。
可是作为司马家的女儿,她说不出这种怯场的话,甚至不能让人看出她的无所适从。这次祖父带着一家人进宫,是为了替父亲以及两位叔伯谋前程,她绝对不可以在这种时候,为家中蒙羞。
也正是因为如此,堂姐司马芸准备带她去参加聚会时,她没有拒绝,反而为这次聚会做了精心的准备。
这次的聚会地点在京城近郊的一处清凉的别庄里,司马香摇着手中的檀香团扇,压抑着心里那股因为炎热升起的燥意,直到马车进入别庄的地界,她才察觉到一丝凉意。
下了马车,她跟在司马芸的身后往里走,还未到地方,就听到里面传出说笑声,显得十分热闹。
“你们可算来了,”一位穿着香橘色裙衫的少女见到她们,笑吟吟的上前挽住司马玲的胳膊,脸却对着她说话,“快过来一起坐。”
在一番介绍之下,她才知道挽着堂姐的少女是李家二房的三小姐李静玉,但是据她所知,堂姐的闺中密友并没有这位李姑娘。
作为这次聚会的举办者,李家的几位公子姑娘热情又不殷勤,即便是不喜聚会的司马香都挑不出半点不是。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顿时淡淡的荷叶香味传入她的鼻尖,让身上最后一丝暑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情平静下来,她才有心情打量四周三三两两在一起闲聊或者做小游戏的少男少女们。
堂姐也在她耳边轻声介绍着这些姑娘都是哪家的,好在她早已经开始背谱牒,所以对这些公子姑娘们背后的家族关系图还算了解。
“那位姑娘是哪家的?”司马香望向一位十一二岁左右的姑娘,这位姑娘穿着杏黄轻纱裙,虽然不是在座诸位姑娘中最漂亮的,但却是最让她在意的一人。因为在看到此女第一眼时,她便觉得心里模糊软乎了一下,就连对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她也觉得格外清亮。
“你说她?”司马玲语气停顿一下,表情虽未变,眼神里却露出似轻视似羡慕的情绪。
司马香轻轻点了一下头,恰好此时,那位姑娘往她这边望过来,朝她们露出甜甜的笑容,端得是天真无邪。
“那是顾家在京城一脉的姑娘,”司马玲语气软和几分,眼底的轻视与羡慕消失得无影无踪,“性子……挺不错的。”
司马香了然点头,对方身边坐着好几个稍微年长的姑娘,可见应该是个性子讨喜的。
司马家姐妹在小声讨论在场的众人,其他人自然也都很好奇这位刚来京城的“新人”。
“长得挺漂亮,气质也出尘,不愧是司马家的姑娘。”胡家三姑娘胡喜是顾如玖二嫂的胞妹,与顾如玖向来十分要好。
“嗯。”顾如玖赞同的点头,这位司马香姑娘长着柳叶眉,樱桃嘴,虽然还不到十五,却身姿曼妙气质出尘,倒是比坐在她旁边的司马玲还要出色几分。
跟两人坐在一块的沈青冉与杨惜雪闻言都只是笑,见顾如玖还跟着点头,于是无奈道,“他们在那边在玩投壶,我们去看看。”
“又是投壶,真没意思,”胡喜叹气。
“天这么热,玩别的哪受得了,”杨惜雪看出她不乐意,上前挽住她的手道,“就当是陪陪我们了。”
“好吧,”胡喜无奈的任由自己被杨惜雪拽着往前走,顾如玖与沈清冉相视一笑,跟了上去。
实际上除了投壶以外,下棋作诗赏画或者看下人比斗都是夏季常有的娱乐活动。
尤其是各家养的大力士们互相比斗,世家公子贵女们以金银做赌注,看谁家养的大力士更厉害,获胜的大力士往往能捧着一大堆金银玉珠回去,所以每每这个时候,大力士们都会拼尽全力,只为了那一辈子都可能赚不到的钱财珠宝。
作为剥削阶级的世家小姐,顾如玖对这种活动不发表任何意见。
她家里没有养这类角斗士,所以也不会派人参与这种比赛,最多在比赛结束后,凑个热闹撒一把金银出去,奖赏给这些角斗士们。
比斗结束后,公子小姐们兴奋劲也渐渐过去,大家正准备各自告辞时,吴家与孙家的小姐们却起了小矛盾,互相之间用言语刺了几句。
李家小姐们作为主人,只好出来打了圆场,虽然最后矛盾没有升级,但是这次的聚会,多多少少也留了一份瑕疵,对于向来追求完美的李家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一件高兴的事情。
这一点从送她出门的李家兄妹脸上可以看出来。
“顾小姐,”在顾如玖登上马车前,李怀谷捧出了一只木盒,“这是别庄刚摘下来的蜜桃,小姐若是不嫌弃,还请收下带回去尝尝味道。”
“多谢李公子,”顾如玖亲手接过木盒后,才转身递给宝绿,“方才逛别庄时,我就注意到树上的蜜桃,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这会总算得偿所愿了。”
“顾小姐喜欢就好。”李怀谷温和一笑,目送顾如玖上马车放下帘子后,才转身往庄内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李楚柔小声道:“大哥,母亲已经准备给你定亲了。”
李怀谷脚步微缓,语气平淡道:“我知道。”
见李怀谷没有多少反应,李楚柔有些遗憾,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后又开口:“顾家只能算二等世家末流,母亲看不上这家姑娘。”
“你想得太多,”李怀谷转头看着自己的妹妹,“顾家小姐今年才十一岁。”
再说了,顾家即便只能算二等末流,他们家的姑娘也比吴家与孙家的好。只是因为母亲也姓吴,所以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顾如玖回到院子后,打开了李家公子送给她的木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八个白里透红的水蜜桃,几乎每一个都同等大小,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她想了想,让丫鬟送了六个到父母兄长那里,自己留了两个。
吃完半个水嫩多汁的水蜜桃,顾如玖给李家加了几点好感度,因为他家的桃子比自家别庄送来的好吃。
晚上全家人一起用饭时,杨氏提起了顾如玖让丫鬟送过来的几个桃子,得知是李家兄妹送给顾如玖的以后,她便不再多说,只是让人过几天准备一份自家别庄的新鲜果蔬给李家送过去。
李家与顾家之间没多少交情,但也没有过不去的地方。他们不需要李家折节下交,而李家也不需要他们躬身相迎,这般不远不近的便最好。
当天夜里二更时分,下了一场大雨。顾如玖第二天早上进宫面见太后时,地上的水汽还没有干,天际的太阳却已经开始灿烂耀眼。
这半年多时间里,顾如玖进了好几次宫,太后待她也一如既往的亲近。最大的差别就在她第一次进宫时马车只能停在离康泉宫还有段距离的地方,而现在却可以停在康泉宫大门不远处。
她与太后的相处模式不像是太后与朝臣之女,更像是长辈与子侄。太后从不会在她身上打探关于顾家的事情,而她也不会刻意讨好太后为自家人谋求利益。
她们每次见面,说得最多的……是各处美食与京城里一些旧年八卦。
可怜太后心中藏着满腔八卦无处可说,憋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顾如玖这个嘴紧又喜欢听八卦的倾诉对象。
而顾如玖也因为太后告诉她的八卦,一次又一次的刷新三观,感觉自己已经无法直视世家这两个字了。
所以今天两人又凑在一块闲聊,这次太后说的是一等世家李氏的猛料。
只可惜太后还没说多少,就被乾坤宫过来的太监打断了。
因为皇上在下朝就跟着某位先生学习,结果方才突然呕吐头晕,现在已经发起热来。
太后脸上的笑意在太监汇报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顾如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想,皇上下朝已经近一个时辰,为什么到现在才遣人来汇报太后?
是真的刚刚才发病,还是……年幼的皇帝已经开始防备太后?
第6章 别庄
迷迷糊糊之间,晋鞅似乎听到太后与御医交谈的声音,只是他无力睁开眼,看不到太后的脸色。
再度昏睡过去之前,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劝慰太后,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他再度睁开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红红的晚霞的透过窗户照进屋内,让屋子里也染上橙红色,太后站在床边,她身上穿的素色宫裙,因为夕阳变得艳丽起来。
“皇上醒了?”看到他睁开眼,周太后转身看向窗外,声音平静道,“你感觉如何?”
屋内伺候的宫女扶着晋鞅靠着床头坐好,与太监总管白贤退出屋子,于是安静的屋内只剩下晋鞅与太后两人。
“儿子让母后担心了,儿子不孝。”晋鞅掩着嘴角,咳了一声。
“哀家儿子夭折的那一日的夕阳,也如现在这般艳丽,”周太后表情漠然的看着天际,那处的云彩犹如火烧一般,“哀家哭了一天一夜,可惜逝去的孩子也不可能复活过来。”
晋鞅抓着身下的被子,看着这样的太后,没有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太后私下里自称“哀家”。
“当年我受过你母亲的恩惠,所以才在几个孩子中选择了你,因为我认为她的孩子必有过人之处。”尽管她对司马家某些人不太看得上眼,但是晋鞅的生母司马氏却是一位极其优秀的世家贵女,只可惜天妒红颜,让她早早便香消玉殒。
没有想到周太后竟然会提及自己的母亲,晋鞅怔怔的看着站在窗户边的女人,想要分辨出她这话是真是假。
“没有实权的帝王,对于朝臣而言,只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周太后走到床边,拉起被子一角轻轻压了压,“你首先要学会的,就是用心看人,谨慎行事。”
说完这些,周太后站直身子,“皇上虽然已经退烧,但仍要好好休息两日,明日的朝会便不用去了。”
晋鞅躺平在床上,拉起被子捂住自己头顶,脑子里想的却是周太后说的那几句话。
难道他真的只是朝臣们争权夺利的工具吗?
他的那几位老师,没人都待他极用心,甚至还有人隐晦的提醒他,不要成为太后的傀儡皇帝。可是说这个话的人,是真的对他忠诚,还是……另有所图?
“皇上。”白贤进来的时候,见皇上全身都捂在被子里,担心他闷坏自己,又不敢伸手去揭被子,只好小声的唤着他。
晋鞅掀开蒙在脸上的被子,面上已经不见半点怅然,如果不是脸颊有些发红,根本让人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对。
“朕晕倒的时候,是张丞相让人去禀告的太后?”今天正值张仲瀚给他授课,所以整个乾坤宫除了他,就只有张仲瀚的品级最高。
“是,”白贤犹豫了片刻,又道,“只是张丞相过于担心皇上您,以至于待御医来给您探脉以后,才想起让人去禀告太后。”
张仲瀚乃是寒门出身,幼年因拜名士为徒,以孝入朝,现在朝中任右丞相一职。虽然右丞相不如左丞相有实权,但是他能以寒门出身在世家林立的朝中博得如此地位,可见不是没能耐的人。
晋鞅沉默良久,道:“张丞相朝中事务繁多,日后他教授的内容让顾先生分担一部分,以免让他过于劳累。”
白贤低下头,沉默的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