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陈老太没想到花锦这么急,见她走得太快,垫着脚看她背影,“膝盖不好,还跑这么快……”
花锦来到教她刺绣的高姨家时,高淑兰正在给阳台上的花浇水,谭叔戴着眼镜在看书。见她来了,二老都很高兴,招呼着她坐下。
二老只有谭圆一个女儿,花锦常年跟他们相处,也相当于半个女儿了。
“下次你过来要是再买东西,我就不让你进门了。”高淑兰一边数落花锦乱花钱,一边把瓜果点心往花锦面前放,“我听圆圆说,你前段时间耗费了大量心血赶制出了一床龙凤被?”
“嗯。”花锦小弧度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她。高姨一直强调,真正的刺绣艺术是精益求精,她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赶制出龙凤被,实在称不上求精。
“事情经过我都知道了,在这件事上你做得很好。”高淑兰并没有怪她,反而十分欣慰,“艺术与生活并不冲突,你能在这件事上把握一个准确的度,我很高兴。”
花锦抬头,果见高淑兰微笑看着她。她无奈笑道,“当时那个情况,除了连夜赶制以外,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
高淑兰一直很遗憾,没能早点遇到花锦这个好徒弟,她相信花锦在刺绣方面的天分,会远远超过她。这些年她们两人虽是师徒,但她却不喜欢花锦毕恭毕敬叫她老师。她与花锦既是师徒,也是亲人与朋友,她在刺绣上面的理念与坚持,她的丈夫了解得不够透彻,她的女儿天分也不够,唯有花锦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的理念,并且比她更能适应当下这个环境。
“善良又不迂腐,这是美德。”说到这,高淑兰就瞥了眼自己的老伴。谭庆知道自己又被嫌弃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起身到厨房做饭。
小花过来了,老婆子做的那些东西,能拿得出手?
花锦与高淑兰聊了一些琐碎小事,然后就提到了七十年前的熊猫绣风格。
“熊猫绣是我们蜀绣的代表之一,虽然这些年有所改变,但是针法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高淑兰起身到书房里翻出一本相册,“这里面有历年来精品蜀绣照片,最早作品诞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只可惜当年的照片是黑白色,无法凸显我们蜀绣的特色。”
花锦接过老旧却擦得很干净的相册,轻轻翻看了一遍,在里面找到了两张熊猫绣,风格与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风格确实有所差别。
照片上的熊猫圆润中依稀看得出几分威猛,而现在部分熊猫绣为了迎合当下的喜好,绣图中的熊猫更憨态可掬,是“明明可以靠实力,却偏偏靠卖萌活着”的典型。
可是当年为国牺牲的护士,绣制的手帕不是自己用,而是为了给只有几岁大的女儿,她在绣熊猫的时候,会不会把熊猫绣得更符合小孩子的审美?
花锦拿不定主意,又联系了“冬天不太冷”一次,问清他奶奶祖籍后,开始查当地的风土人情资料。
不同的县市都有不同的风俗习惯,更别说蜀城那么大的地方,在爱好与忌讳上,也有不同。
查了几天资料,花锦也无法准确的下针,后来还是高淑兰看不下去,又把她叫回家,劝她道:“一味地看资料是没有用的,不如你去当地走一走,去请教当地的老人,也许收获会更大。”
见花锦没有说话,高淑兰把一个地址交给花锦:“这位绣师最擅长熊猫绣,我与她当年有过几分交情。她祖籍刚好就是这个城市,你如果想去当地了解情况,可以去拜访她。”
接过地址,花锦咬了咬唇:“高姨,我……”
十七岁逃离那个乡村后,她已经近八年没有去过蜀城,尽管她心里清楚,她的老家只是蜀城的一个偏远小山村,但是只要听到熟悉的乡音,她就能回想起当年的灰暗记忆。
“小锦。”高淑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人要向前看,你未来会成为最优秀的蜀绣师之一,只有攻破瓶颈,才能有进步。我想你自己也清楚,近一年来,你的绣技已经停滞不前了。”
写着地址的纸张被花锦捏了一团,她深吸几口气,抬头对上高淑兰充满鼓励的温柔双眼:“高姨,我明白了。”
“不过也不要勉强自己。”高淑兰笑,“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开心最重要。”
花锦勉强笑了笑:“您说得对。”
人活开心最重要,只有突破瓶颈,才能有进步。
几天后,一直都关注着花锦微博的冬天不太冷发现,这位名为“繁花”的博主终于更新微博了,这次她发上来的照片不是绣品,而是巍峨的青山,还有漂亮的蜀城国际机场。
繁花:八年后,归来的我仍旧是美少女。
蜀城国际机场位于省会城市芙蓉市,花锦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门口,瞬间被鲜活的人气给包围了。
排队上出租车后,出租车司机是个很耿直的人,告诉她不要去华而不实的店里吃东西,不仅贵味道还一般,他们本地人都不去的。
听着熟悉的蜀音,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花锦忆起小时候曾经幻想过芙蓉市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真正的芙蓉市,比她想象中要繁华很多。
“妹儿是来旅游的?”司机大叔见花锦对芙蓉市的风景感兴趣,给她介绍了几个地方,“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在外面,酒店要选好点的,安全嘛。”
花锦笑着道谢。
司机把她送到酒店门口,帮她把行李箱提上大门台阶,乐呵呵走了。应该说,这位大叔从头到尾笑容都没散过。
走进酒店大门,花锦把身份证递给前台。
“你是……花锦?”一个同样正在办住房手续的年轻男人盯着她看了很久,“是花锦吗?”
花锦神情平静地扭头看着他:“不好意思,你认错了。”
“对不起。”年轻男人神情有些尴尬,“你跟我高中同学有些像,所以……”
“没关系。”花锦从前台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房卡,笑了笑,“我大众脸,被认错也正常。”
年轻男人失笑,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说自己是大众脸,实在没有什么说服性。可是想到当年班上那个成绩格外优异,却莫名其妙没有参加高考的女生,他心里有些发闷。
在他们那种小地方,高考是很多女孩子唯一的出路。他的那位同学成绩那么好,连老师都说,她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可是高考那天,她却没有来参加。后来有传言说,花锦的家里人不想她念大学,所以不让她来参加考试。后来还有传言说花锦要嫁人了,嫁的人家里还很有钱。
传言是真是假他不知道,因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再看已经拖着行李箱往电梯那边走的年轻女人,年轻男人暗自摇头。
花锦长得比较黑瘦,没有这位女士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花锦:我是大众脸,大众脸,见笑了。
第10章 老人家?
走进电梯,两人刷卡以后,按下的竟然是同一楼层。
“真巧。”年轻男人似乎不擅长主动跟女人搭讪,耳尖脖子都在发红,“我叫周栋,虽不是芙蓉市人,但却是蜀省本地人,或许比你们外省人更了解芙蓉市一些,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可以来问我,这是我的名片。”
说着,他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递到花锦面前。
花锦看着眼前面红耳赤的男人,伸手接过名片,似笑非笑道:“周先生,你这种搭讪方式太老套了。”
“不不不。”周栋的脸被花锦调侃得面颊红似晚霞,“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就是……”他手足无措,低着头解释,“你跟我高中时喜……”
“我打扰到二位的兴致了?”电梯门恰在此时打开,电梯门外,裴宴双手环胸,微斜着眼看两人,“电梯是公用工具,二位如果想互述衷肠,可以出来后再慢慢聊。”
“多谢裴先生提醒。”花锦把周栋的名片收进手提包里,站在她身边的周栋红着脸伸手去帮她提行李箱,被花锦拦住了。
“周先生,你再这么殷勤下去,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的。”花锦对周栋挑眉一笑,红唇轻扬。
周栋被这个笑惊得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就落荒而逃。
被周栋的反应逗得忍不住发笑,花锦不紧不慢走出电梯,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裴先生,请。”
裴宴没有进去,而是眯着眼看她:“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花锦笑眯眯地干咳一声,“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我这么好运,随随便便路过就能听到别人骂裴先生,还骂得那么激烈,那么的有气魄。”
虽然那人骂完以后,转头看到裴宴就怂了,但至少他在骂人那一刻,充满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看来你见识还不够多,在背后偷偷骂我的人多了去,那天骂我的那个人如果想排队领号,大概要排在两百开外去。”裴宴抬起手腕,理了一下袖口,那双漂亮的眼睛流光溢彩,简直就是行走的男狐狸精。
花锦沉默片刻:“骂你的人多,很值得骄傲吗?”
“被人骂不值得骄傲,但是很多人明明想骂我,却还要当着我的面夸我好,这就值得骄傲。”裴宴抬了抬手腕,微抬下巴道,“往旁边让一让,你挡着我照镜子了。”
看了眼光可鉴人的电梯门,花锦从手提包里掏出随身小化妆镜:“高清镜子,免费赠送给你,不用感谢我。”
裴宴嫌弃地把镜子扔回花锦怀里,正准备嘲讽花锦两句,手机就响了。
“什么事?”裴宴看了花锦一眼,按开电梯门走了进去,“绣师?”
“电梯里信号不好,晚上再说。”
看着电梯门已经被关上,花锦有些遗憾地叹口气,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不多看两眼,总觉得有些吃亏。尤其是那略带骄傲的小眼神,简直就是人间极品。
回到房间,花锦打开微博就发现那位订制熊猫绣的网友又给她发红包了,原来这位网友发现她来了蜀省,猜到她是为了查有关上个世纪熊猫绣风格而来,所以又给她发了几个大红包。
她连张收据都没有给,这位网友就不停的转钱给她,真是视金钱如粪土。
不过……她喜欢。
第二天早上,在酒店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睡到自然醒,洗漱好后,花锦乘坐汽车赶往了那位擅长熊猫绣大师的家。
八年的时间,整个蜀省的变化很大,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水泥公路柏油马路更是通往了大大小小的村庄。高姨说,这位熊猫绣大师呼吸道不好,回了老家修养,花锦以为自己要跋山涉水才能找到大师的家,哪知道到了县城里,只需要花两块钱的乡村公交车费,就能去熊猫绣大师所在的村子。
公交车上大多是赶完集回家的农民,这些人大多互相认识,凑在一块儿说着自家养的家畜家禽,还有老人在炫耀儿女给自己买的新家电,热闹至极。
有大妈家花锦长得细皮嫩肉,打扮得时尚靓丽,以为她是哪家在外面出息了的女儿回乡探亲,还主动问了起来。
“不,我是来找宋莲女士的,我家长辈与她是故友,所以来探望一下她。”花锦用蜀省话回答了这位大姐,多年都不曾跟人说过蜀省语言,似乎连腔调都缺了那么点蜀地的味道。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我们本地人。”大姐想了想,问车里另一位大叔,“哎,这个女娃找的宋莲,是不是你们宋家湾的?”
“宋莲啊?”大叔回想了一下,“她要找的是不是以前在芙蓉绣品厂上过班的宋莲哦?”
“对对对,就是她。”花锦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宋绣师的消息,喜道,“大叔,您是跟宋绣师住在一个村的吗?”
“哎哟,你还不晓得啊,宋莲昨年就走了。”大叔道,“去年她办丧事的时候,有不少的人来吊唁,你哪里还找得到人嘛。”
大叔见花锦变了脸色,劝道:“你莫急,现在她屋头还有她大女儿跟大女婿在,等哈你跟我一路走,我带你去她屋头。”
“谢谢您。”花锦心情有些低落,高姨提过,这位宋女士是位十分了不起的绣师,当年还曾跟高姨说,可惜她后继无人,一门手艺恐怕要荒废了。
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宋绣师在西去前,有没有找到继承她手艺的人。
宋绣师女儿住在一栋两层小楼里,听说花锦是来找自己母亲的,已经年过五十的她,热情地招呼花锦坐下,还要去给花锦煮甜汤,被花锦拦下来了。
家里墙上挂着一些绣画,都是难得的精品,花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注意到花锦的眼神,大女儿半是骄傲,半是遗憾,“我妈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刺绣,以前还拿过省里的大奖,后来她眼睛不好了,就常跟我念叨,喜欢刺绣的人越来越少,她的手艺没人继承。”
“墙上这些,都是宋绣师的作品吗?”花锦抬头看墙,这些绣品风格不一,不太像一人所作。
“不是,这是我妈跟她一些朋友的作品。”大女儿道,“这几年她腿脚不太好,就把朋友送的作品挂在墙上欣赏。”
花锦与宋绣师大女儿一起去坟地给宋绣师上了香蜡,从坟地回来的路上,大女儿道:“花女士,你也是从事刺绣一行的吧?”
“被您看出来了?”花锦有些意外。
“我在绣道上虽毫无天分,但是却能在你身上看到属于刺绣高手独有的气质。”宋绣师大女儿苦笑,“去年我妈下葬的时候,因有重视传统艺术的领导前来吊唁,导致不少人跟着一起来凑热闹,不过近半年已经没人来了。”
“来之前家师说她与宋绣师曾有几面之缘,所以让我来找宋绣师拓展我的眼界。”走在田埂上,闻着金黄菜籽花的浓郁香味,花锦语气低落,“是我跟宋绣师没缘。”
“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有几本笔记本复印件可以送给你,里面是家母生前关于刺绣方面的总结。”
“这些都是宋绣师的心血,我怎么可以……”
“家母生前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收到一个年轻又有天分的徒弟。今天难得遇到你这个对绣道如此执着的年轻人,把笔记本送给你,家母只会高兴,不会难过。”宋绣师大女儿笑了笑,“更何况只是复印件,不是原件。”
回到家中,宋绣师大女儿把笔记本复印件给了花锦,还给她看了很多宋绣师生前熊猫绣作品的照片,以及宋绣师收集的资料。
每位顶尖的绣师,不仅在针法上有着超越普通人的技能,同时在艺术审美上,也有其独特的天赋。而宋绣师不愧是蜀省最有名的熊猫绣大师之一,她收集的熊猫绣作品照片,最久远的一张竟然是在近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的照片复印件清晰度并不高,但是隔着模糊的照片,都能看到绣品上熊猫们活灵活现的样子。
灵动,鲜活,明明只是刺绣,却让人恍惚间产生那是活物的错觉。
这才是真正的大师之作。
看完宋绣师的作品,以及她收集的绣品照片,花锦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这些大师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高姨总是夸她有天分,谭圆也说她绣得东西充满灵气,差点让她真的以为,自己是年轻绣师中的天才。
什么叫自惭形秽?
一张百年前模糊的照片,就足以让她羞得面红耳赤。
回芙蓉市的路上,花锦脑子里想了很多,印象最清晰的,还是那一幅幅精美的绣品。揉了揉有些混乱的大脑,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冬天不太冷又给她发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