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柳惊蛰脑中顿时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一个很美的女子。而且,不能走。那孤零零的一双腿垂着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得七零八落的画面,会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过目不忘。这是一个坐在轮椅上都能以姿色惊到你的女子,如果能站起来还了得?
“不了不了,”柳惊蛰像是急于划清界限,“不想插手”的态度昭然若揭,“她是唐律的人,我不想越界过问。何况……”
他话锋一转,意思很深:“季清规非常不好惹。”
“你不想惹,她却已经盯上你了。”
丰敬棠靠近一步,笑意加深,仿佛看见柳惊蛰发愁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他压低声音,告诉他一件事:“你以为那一晚,霍四怎么能及时赶到你那里?是季清规算准了你会有事,让霍四立即过去的。她离开这里多少年了,能靠的只有观察和推断,却算准了多少事,包括你在内。你和陈嘉郡能活着回来,都欠她一个人情。”
柳惊蛰从不晓得一个女人的“厉害”是什么样子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一个女子远在千里之外,用眼看,用脑想,调兵遣将,就能不容他反抗地解了他的困境,令他从此欠了一份人情。这是一个一出手就能打出这么漂亮一仗的女子,可是偏偏却断了腿,永远被困在了轮椅之上。
柳惊蛰想,天才和植物人一样,都是孤独的。季清规既是天才,又是植物人,她一定孤独死了。
柳惊蛰重回唐家,没歇上一口气,又忙成了狗。众人见到柳惊蛰归位,仿佛见到了救星。柳惊蛰重返唐家的第一天,办公桌上堆出了一个历史高度的文件几乎让他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傍晚六点,柳惊蛰在会议间隙听到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着“陈嘉郡”的名字。这个小朋友前阵子养好了伤,就迫不及待地参加了公司的邮轮年会,沿着海岸线去日本游玩,每天给他发的短信也是干巴巴的三段论“早上好”“吃饭了没?”“我睡啦”。柳惊蛰常常觉得不可思议,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后来,柳惊蛰才明白。原来海洋深阔、山样不动,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接起电话:“陈嘉郡?”
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清亮,伴随着海浪和风的声音:“柳叔叔,我今晚回来了啊,快靠岸了。”
柳惊蛰忽然心念一动,抬手做了个手势,中断了正在开的会议,示意办公室内所有人出去。众人得了令,纷纷拿起文件向他示意,有序地一一退了出去。
特助尽责地把门关上,柳惊蛰坐在座椅上转了一个方向,望着落地窗外的一城夜景,徐徐开口:“陈嘉郡,今晚见个面吧。”
“啊?”
“直接到我这里来,我在公司等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喘,似乎在搬运沉重的行李箱:“换个时间吧,我想回家睡觉了。”
“不行。”
柳惊蛰慢悠悠地开口:“三年前的今天,我们分手,这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当然要见一面了。”
“……”
刚上岸的陈嘉郡看了一眼手机,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陈嘉郡即使再好的脾气也有点忍不住了:“我说,你有点过分了啊。”
柳惊蛰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笑声传过来,令她连他的过分都包容了。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过他这么笑了。他的世界里有太多的来者不善,消磨了喜怒,最后连笑都忘记了。
“那么,你要等我一下。”
陈嘉郡拉起行李箱,在已经暗下来的夜色中勇敢地朝前走去:“我会走向你,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天上忽然下起雨来。
这雨下得又小又密,不似冬季阴冷的暴雨,带着三月初春的暖意,一阵阵的,春雨绵绵。
陈嘉郡下了出租车,从司机手中拎过箱子,一抬眼,就看见站在了对面的柳惊蛰。
他已经站在那里好久了,衣服下摆被打湿了一点。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马路,隔着车如流水马如龙。陈嘉郡看见他单手撑着一把黑伞,缓缓走了过来,一如过去的十几年,她来这里找他,他不管多忙都会下楼来接她。和他分手的三年里,每当路过这里时她都会想,天意对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是许,是不许?现在她明白了,许不许都不要紧,许不许她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她拎起行李箱,朝他走去。箱子的轮子在潮湿的地面划过,拖出一个个湿漉漉的音节。
一把黑伞撑在了她的头顶上方,他的右手从背后伸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支笔。他对她偏头一笑,送羊入虎口:“签了它。”
“什么?”
陈嘉郡接过,翻开一看,手一抖,差点掉了:“结婚协议书?!”
“陈嘉郡,你声音太大了。”
“……”
陈嘉郡抬头望了望,这才发现四周路过的人都在对自己侧目,不少人正捂着嘴看着她笑。这里是在唐家的公司楼下,不少人刚从公司出来,又是认识柳惊蛰的,这会都三五成群的看着他,笑着讨论,好像都不打算下班了。
陈嘉郡一张小脸通红,看了他一眼:“哪有人在马路上让人签这个的,我没你那么会搞事,你不能这样搞我。”
柳惊蛰大笑:“陈嘉郡,你是有多怕我?这种时候还在防着我搞你啊。”
“你前科太多,作风不良,我算不过你,不得不防。”
“哟,这么会说话啊。”
“先进屋啦,外面雨都下大了。”
她正欲往前走,忽然被人一把拉住了手。
他抓住了她的手臂,非常用力,力道沉得令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她因这一份明白而更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感动和惶恐。她抬头向他望去,望进他的眼里,低声向他求证:“你是认真的吗?”
“我很认真。”
柳惊蛰没有放开她。
他稍稍用力,将她带到自己面前。两个人隔着他胸前薄薄的一层衬衫,她甚至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陈嘉郡居然非常感动。三年了,他背负一切误解努力地活着,就是为了还能回来。
“陈嘉郡,你知不知道,你让我非常喜欢?”
“什么?”
“是真的。有时候,在唐家,太累了。”
“……”
她看着他。
柳惊蛰一笑:“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从一而终,初心不改。不单是感情,还有为人。你九岁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是什么样子,十四年后的今天你还是那个样子。陈嘉郡,在我眼里,这就是一个奇迹。你知道吗?人怎么可能不变呢? 这个社会、这个世界这么复杂,不把自己变得坏一点,不让自己稍稍作恶一下,要怎么话下去呢?”
“我教了你十一年,自问没有打算要将你带成干净、美好的女孩,在我的打算里,你是可以坏的,我甚至有意识地允许你变坏一点。是非面前会走‘灰’这一条道,两性关系也懂得怎样玩得尽兴,予人无耻又不过分,有底线但又适时会不遵守,我甚至不介意你成为这样的人。因为这样,你会过得比较不辛苦一点,你会更少一些对这个世界的失望,你也会更淡薄地不懂得伤心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是你却没有,一点都没有成为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你善良、坚韧、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父母留在你血液里的本性,还是你一力抗衡了这个世界的阴暗。你始终坚守着自己,成为今天这个最好的陈嘉郡。三年前我敢为了唐家,答应唐律入局卧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敢和你赌一把,赌你即便被辜负,也会在有限的时光里抱着希望活下去。而我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在你还抱有希望的有限的倒计时里,做完一切该做的,然后回来,告诉你,你赌的是对的。”
陈嘉郡一张小脸红透,被人夸得口干舌燥:“我……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这孩子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经不得夸,一被人夸就底气不足,什么深仇大恨都能一笔勾销。
“你有。”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温柔:“对我而言,最亲的就是最喜欢的。世界这么大,一个人连回家的路都会忘了,有一个最亲的声音叫我一声‘柳叔叔’,世界就都在这一个声音里了。这么久的时间里,我听人吩咐,听人讲话,都是为了最后回来听你。”
陈嘉郡眼眶一热:“喜欢我的话,下次不要再那样了,我也会委屈的。”
“不要再为了唐家同我分手。”她自知他心里有太多人,有太多责任,她希望有朝一日“陈嘉郡”三个字也可以在他心里足够分量与 “唐家”抗衡,“我知道‘唐家’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你舍得为了唐家去卧底,你也舍得为了唐家而同我分手,可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的不是我自己,我舍不得的是你身临险境,受人误解,危危险险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天天地把危险当滋味。”
柳惊蛰低头一笑。
在唐家三十四年,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唤不醒情人应。
到底命运待他不薄,唐家欠他的,也是由唐家来还了。唐家的一个小女孩,爱他爱得温柔又刚烈,三生一会,从此两欢喜。
“陈嘉郡,”他告诉她,“我知道你分手后消极度日,差点被退学;知道你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只喊我的名字;知道你后来去了邮轮面试,成为‘半岛号’的优秀员工;知道你走了好多地方,见了好多人;知道你身边开始有喜欢你的人,为了你不惜一趟趟乘坐‘半岛号’,知道你难过了两年,每晚抱着牛奶喝,只为往心里多填一些食物就能少一点悲伤; 知道我订婚那天,你割伤了腿整整一个月走不了路。”
陈嘉郡瞠目:“你……”
“我怎么会知道? 学校的老师,‘半岛号’的员工,邮轮上的客人,航行时遇见的朋友……桩桩件件,都会有我的人。你在我身边十一年,这一份责任从我接下起就没有想过要放弃,就像当年我第一天接手你时对你讲过的,你要相信,此后的人生,在你以为我不在的时候,我都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系着你。”
这就是守着陈嘉郡的人。
柳惊蛰走过的路,日常平地皆绝顶。
陈嘉那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热泪流下来。她在水光中看见一纸婚约上的签字,“柳惊蛰”三个字苍劲有力。她十几年前就在一遍遍临摹中默默爱着这个名字,如今终于属于了自己。
“这一次,不再是唐家派我过来。”
他弯下腰,与她平视,告诉她:“是我自己,把自己派了过来。”
就在陈嘉郡的泪光中,柳惊蛰缓缓跪了下去,单膝跪地。他让昔日见面的承诺再次见了天日,老戏新演。
“陈嘉郡,今后的人生,请多指教。”
(全文完)
----------下面是作者微信上的番外----------
番外:香港篇(上)
香港永远都是那么挤。
路窄,人多,八月当头烈日一晒,晒出一群人的焦躁。有外国旅行纪录片摄制组实地取景正在拍摄,拍中环的白领精英一手咖啡一手讲电话,行色匆匆;拍铜锣湾的时髦男女拎着购物袋进出各大旗舰店,笑容够靓;拍维多利亚港的游人如织,拍西贡的海鲜肉多肥美。
唯独不拍夜幕降下的后街。
后街曲曲折折,白天死寂,入夜沸腾。如今经济发达了,后街主事人也将一旁门庭改头换面,平地矗立起一座东亚酒楼。挂的是酒楼招牌,做的是三教九流,吃四方饭的人来了又往,有钱的买个长期快乐,没钱的买个一夜快乐,都开心。
不开心的人和事,都关起门来算。
不惊动外人,不影响生意,笑脸迎人,关门打狗,这是后街的规矩。
樱庭市被扔进东亚酒楼顶楼套房的时候,迷药的效力恰好过去。后街六合会的办事效率永远和国际接轨,一流且高效,从日本绑人回来再到醒来,都在五小时的行程中完成了,此刻她刚好转醒,一点都不耽误接下来要办的事。
梁邦直抬脚踢了踢地上女人的腿,看见面前一件和服,皱着眉问:“要西,你们会办事伐啦?搞个日本女人回来也不知道给她换件衣服,给人家说去我破坏国际关系哪能办。”
梁老大祖上一半上海血统一半香港血统,这两种血统都有惊人的延续能力,即便到了梁老大这一代也依然顽强继承了两种血统的文化,常常一句话里半句外滩风情半句香江风情,让梁老大在后街轻而易举地就树立起了强烈的个人风格。
六合会一个小弟在旁道歉,“对唔住啊邦哥,考虑不周。”
梁邦直名字里有个“直”字,实际上却不是个直男,非常纯的一个弯。这种天生的两性关系在他的生命中几乎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美人计对他没用,对女人也更下得了手,他十几岁从后街小阿飞一路爬到如今三十四岁六合会龙头会长的位置,沾过的男人女人的血在他手里基本是五五开。
这会儿他等了五个小时,早就等得极不耐烦,起身拿了一杯冰水往地上的女人脸上一浇。看得出来她被浇得足够清醒,他捏住她的下颌对她道:“小姐,你老豆欠我钱啊。高利贷,利滚利,滚到现在上千万啦。”
他说了半天,看她全无反应,这才发觉她根本不会讲中文,听都不一定听得懂。梁邦直无语了半晌,早前听说这女的被唐家柳总管搞过两年,连中文都说不好能伺候得了柳惊蛰那种人?他想都不敢想事实上会是柳惊蛰迁就她,从不跟她说中文。
邦哥为了讨债,讨得很辛苦,中英日三国语言夹杂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小姐,your 琪琪哦呀……owe my money……a large 卡内?哇卡立马西塔卡?”
樱庭市瞪大了眼,一瞬间血色全无。
邦哥深深地放松了一口气,总算让她听懂了,跨国追债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邦哥基于国际友谊,苦口婆心地跟她解释:“你老豆,哗,真要命,骗起人来连六合会都被他骗得要西啊。现在你们樱庭家公司破产重组了,换了唐家接手了,他两手空空还被警方关了起来。那哪里是关,那是保护他啊,他还真不傻,到最后连警方都利用。我连人都见不到,我的钱怎么办呀?我六合会老大的位置还要不要做呀,后街这么多兄弟还要不要养呀?小姐,你说是哇?”
樱庭市看着他。
他的意思她懂,就是因为懂了才更痛苦。
有钱人讲,什么叫好命女人?生下来有一个家财万贯的爸爸,长大一点,再跟一个富丽堂皇的男人,这就叫好命。她两样都有,当过有钱人家的小姐,跟过万人之上的男人,最后等待她的,仍然是断一只手,失所有情,为人鱼肉,生死由天。
究竟她该做什么样的角色才对?
“我、没有、钱。”
梁邦直心头火起。
中文里其他字都不会讲,这四个狗屁字倒是会讲的。女人,精得很。
四个字的中文在两人之间可以产生很大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