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绘溪咬了咬唇,脸色苍白,又有些酡红,最后勇敢的从他的怀里挣开,直视着他:“是,对裴越泽曾经有过那样的……补偿方式。”

他亦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瞳孔在瞬间微微的缩缩,尽量和缓的深呼吸,轻声问:“补偿方式?是……那种梦?”

他的声音不自知的有些暗哑和沙质,让夏绘溪觉得有些不安。

“……你不要介意。”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坦白,惴惴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有些慌乱的解释,“只是在刚才忽然间明白,那些裂隙从何而来。我想……就是因为那次颁奖仪式吧。”

她慢慢的转过身子,习惯性的将腿蜷在沙发上,抱住自己的双膝。缩起的身子是很小的一团,像是流浪的小猫,有些小小的无措。

“苏如昊,你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我们都知道的,这些补偿心理是会常常出现的……而且,那时候还不认识……”

是真的承受不起误解,夏绘溪停下语无伦次的解释,将双唇抿得苍白,看上去异常的薄而透明。

到底还是心软的,苏如昊一遍遍的回忆那些理论上的概念,呼吸如同流水,一次次的清洗而柔化心底淡淡的不舒服,最后镇静的将她搂过来,语气柔和的说:“是有点小小的介意。正常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介意的,就算是学心理的也不意外。”他顿了顿,似乎是无意识的,修长的手指灵活而柔缓的在她的耳侧打圈、摩挲,“可是我很高兴,你愿意把这些告诉我……说下去,我在听。”

他缓缓的低下头去,握起她的手,轻轻的吻她的指尖,目光却没有离开她的脸,安静的聆听。

指尖有轻微的痒意,可夏绘溪没有抽开手,任由他握着,仿佛样就可以汲取勇气,可以支撑自己继续下去。

“那是最自卑,又最骄傲的时候。我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可看着讲稿,就是抬不起头来。我一直在想,明明的成绩是最好的,明明学科平均分95才能拿到样的奖学金,可是这个奖学金对我来说,为什么像是屈辱?”注意到苏如昊的嘴唇微微动动,似乎想要劝,可摆了摆手,脸色苍白,“不用劝。现在当然不会么想……可是你知道的,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敏感,骄傲得可笑,所以想法会很极端。”

她的目光无意识的投向窗外,想起自己在圣彼得堡对裴越泽讲起过他们的初次见面。可没说实话。

事实上,在南大最大的礼堂里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衣着高贵,而面容英俊得无懈可击,他将证书递给她,又俯身和她握手,礼貌,疏离,漫不经心:“好好努力。”

她紧张的盯着自己的衣角,往常那些被学业优秀堆砌起来的自尊心和骄傲感,像是尘埃,只是被轻轻一吹,就落在世界最遥远的角落。而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原来狭小不堪到只有那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而对所有的人来,这样的差距,才是现实。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讲完那份稿子的——几千个字,被团委的老一改再改,是要突出感谢和温暖的主题。通篇读下来,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无数个感谢。而最后被校报记者拍下的照片里,自己的眼角晶晶发亮,自然而然的被写成“发言代表的学生数次感动落泪”。

没有人知道,那不是因为感动,只是因为委屈,扭曲而矫情的屈辱。

“给我颁奖的是裴越泽。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很年轻,也很好看,那种气质,可能就是天生的清贵吧……你想象得到吧,一个很自卑的孩子,亲手从个很英俊很又气质的人手里接过那样的奖赏,然后再毕恭毕敬的感谢他,对我来说,真的十分难受。”

苏如昊的目光直很柔和,他没有插话,只是任由她随着自己的思绪陈述。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隔了一会儿,又低低的说:“后来和裴越泽聊天,说起过第一次见他。可是那次我骗他说,在CRIX的大楼里和导师一起见到的他。可见,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回避那件事。”

“那个颁奖仪式结束后,那些钱也打到账户里。那时候爸爸的腰不好,有时候下地很困难。想来想去,决定劝他来这里看病。

他们本来不愿意来,说是看病太贵。就我的奖学金真的足够看上十次八次病。他们一辈子,还没来城里转上圈,我到底还是被动。”

苏如昊拍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你做得没错,很孝顺。”

夏绘溪只是笑,可是那样的笑里,还有着怆然和无奈,眼神盈盈欲滴出水来。

“其实挺矛盾的,想孝顺他们,可是又不想同学知道父母来看。他们……从来不会像室友的爸爸妈妈那样,穿着打扮很得体,老是请们个寝室的同学去饭店吃饭。所以,早早的就在车站附近的旅馆订房间,那里便宜,而且离学校也远。

后来在车站接到他们,妈妈还带最喜欢的山核桃,整整一篮,是让带给同学吃。篮子还是自己编的呢……后来带回寝室,就说是自己在街上买的。

那几天早出晚归,带爸爸去看病,又带他们转转公园和商场。到第三天的时候,妈妈小心翼翼的说想去的学校看看。

其实最怕的就是爸妈提这个要求,我不想带着他们去南大转,怕遇到熟悉的同学和老师,所以立刻就说下午的时候有要紧的会要开,没法再抽出时间来。而且票都买好,没法退。

妈妈养我长大,一想,大概知道我是在找借口,可是没说破,就算了。

找个借口替他们去买些路上的吃的,就去一旁的车站买当下午的车票,送他们上车。”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眼里那些一直蒸腾氤氲的雾气,终于凝结成滴又滴的水珠,缓缓的滚落下来,小小的脸颊上沾满湿意,夏绘溪用力的擦了擦,有些狼狈的转开脸,很快说了一句:“对不起。”

苏如昊伸手揽着,又遍遍的抚着的背,柔声安慰:“没关系,那些事都过去。我们春节的时候去你老家过年好不好?”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她的声音凄婉而无助,小小的脑袋在自己的怀里,拼命的摇头:“那天下午,那辆大巴就出了车祸,翻下高速,车上的乘客都死了……他们也在里边……”

他的心一下子被揪住,许是因为此刻颤抖的身体,许是因为她的讲述、她的过去,他看过夏绘溪的档案,看到过拿过的种种奖励,自然也知道她的出身和家境可能并不好……然而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聪慧漂亮的孩子,也藏着这样的心事。

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仿佛是拼图,一下子在脑海里组成副清透的画面。

在翠湘的时候,看到那些穷苦的农户,她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在去圣彼得堡前,她一脸坦诚的告诉自己费用太昂贵……而就在前几天,看见那个叫刘媛媛的小姑娘,或许从那里窥见自己的过往,又失态的将手边的包重重的拂在地上,手指冰凉……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再安慰她什么,只能把她抱得再紧些,下巴搁在她的肩侧,呼吸灼热的撩起她的长发,一遍又遍的告诉:“都过去了。”

夏绘溪任由他抱着,身体软软的一动不动,最后轻轻的说:“我不……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仔细的想想,我真的不是个好人,爱慕虚荣,要面子,刚来个城市的时候很土,怕同学嘲笑,所以去图书馆的阅览室看那些时尚杂志,在网上查衣服的搭配。要像那些城市里的孩子那样,身材纤细,气质又好……那么贪心,什么都想要……可是现在,那些想要的,真的有,却只觉得后悔。如果那些日子重新来过,我一定开开心心的挽着爸爸妈妈,陪他们逛逛南大的校园,再介绍他们给室友认识……”

“所以,你信么?我想,这些大概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像爸爸妈妈他们那样,像那个人那样,真的逃不开的。至于剩下的人,大概只能好好活下去吧……”

她擦了擦眼泪,语气已经渐渐的平静下来,“这些事,我大致的和于柯说,不希望她走我的老路。其实贫穷真的没有什么可耻的,可耻的是一个人的心态。就像我那个时候。”

呼吸声已经由急促变为细密柔和,这样的追忆过后,她的侧脸擦在他柔软的毛衣上,像是失却所有的力气,又慢慢的环住他的腰,低声说:“每年到春节的时候,也是我最难过的时候。以前家里虽然穷,可是过年可以陪着妈妈起炒瓜子,一起守岁。后来他们出事,就在食堂过,回到寝室只有一个人。再后来彭教授总让我去他家过年,师母也会做很多菜……可那些都不是家的感觉。苏如昊……”

她慢慢的支起身子,环住他的脖子,带小小的恳求:“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那一刻,他的心情柔软得无以复加。那些有限的词语在脑海中组合,又散开。脑海中仿佛有着个小小的漩涡,那些情感激旋着小小的浪花,将所有的语言能力都击散,直至溃不成军。

夏绘溪的眼神却的黯淡下去,最后慢慢的:“你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国外?对不起,我想你也应该…”

并没有让她把些揣测说完,苏如昊想,究竟还有什么动作能表达此刻自己的想法呢?

他们的唇彼此轻轻碰触下,而他并没有深吻下去。可是离得样近,他每次开口话,总是不可避免的和温润柔软的唇摩挲而过,这是独属情人间的呢喃和低语,一字一句的,落在最不安的心底。

他轻轻的一笑,像往常一样爱弄乱她的头发,又抵着她的额头:“傻瓜……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二十八

晚饭自然没有吃成,况且苏如昊也没有准备食材,最后打电话叫个pizza。送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苏如昊站起来问:“今晚不走吧?我去把上次的衣服拿出来,先换再吃。”

夏绘溪在卫生间冲脸,隔着门扬声一句“好”。

卧室里没有开灯,暗娑娑的一片。他打开柜门,手指触到那件衣服,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句话——“他的脸在一片迷雾中若隐若现,正对我微笑。”

夏绘溪从门外探进头来:“先吃可不可以?我好饿。”

他的思绪被一下子打断了,自然而然的微笑回应:“饿就先吃吧。”

客厅里全是芝士和培根香浓的味道,因为饥肠辘辘,开始吃得极快,到后来就觉得有些腻味。夏绘溪把餐盘推,认真的端详苏如昊的吃相。虽然吃的是速食,可是他小口小口,不急不缓,姿态相当的好。

他看她一眼,有些抱歉的笑笑:“是不是不爱吃?”

她托腮,一脸好奇:“以前在国外,你每天就是吃个,会不会腻?”

他不答,只是笑笑:“明天我们自己做饭吃。”

这倒是提醒了夏绘溪,她看看茶几上那叠报纸,皱眉:“我要看看那段节目,还得和CRIX那边联系一下,好歹把满城的广告给撤了,或者放张别的照片也行。这种时候,把慈善活动和我连起,对大家的形象都不好。”

苏如昊显然想不到她这样镇静,顿了顿,才点头:“好。”

她又在电脑上搜索那段视频,开了看一看。画面并不清晰,声音也嘈杂,从角度上看,并不是专业的拍摄,应该是现场观众录下的。夏绘溪看到一半就关了视频,意兴阑珊:“不用看。”

本来以为是电视台被掐掉没放的那部分在网络上公布,看来真的只是巧合,偏偏又赶上自己的照片满世界乱飞的时候,想躲也躲不过。

对着空白的屏幕发会儿呆,苏如昊推推她:“电话。”

夏绘溪一看号码,彭教授打来的,略有些头疼,想必他也是知道件事,要不然么晚,老头早就休息。

她接起电话的时候不由得有些惶恐,语气也惴惴。

彭教授果然劈头就问:“那段录像我看了,那是怎么回事?”

她实在不敢怠慢,连忙把前因后果都说了,最后讷讷的说:“最后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突然死了,我真的不清楚。去我医院看她的时候,看上去精神很不错。”

彭教授有半晌没说话,最后说:“我知道了。你学校的工作完成了是吧?去院里交代一下,就负责论文集的选编和校对,别的没什么事,在家里做也行。”

真是通情达理,夏绘溪心里很感激,低低的说:“谢谢彭老师。”

那边却长长的叹口气,把电话搁了。

第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苏如昊叫起来吃早饭。夏绘溪洗漱之后坐在餐桌前,看着厨房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兴致勃勃说:“一会儿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苏如昊微笑不答,看着她喝完杯豆浆:“外边的广告全撤了。”

她尚有些发愣:“这么快?还没和CRIX那边联系。”

“你想,拖的时间越长,对你,对他们,都不是好事。”苏如昊若有所思,“裴越泽的反应很迅速。”

随口“嗯”了一声:“还得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清楚。”

苏如昊放下手里的杯子,饶有兴趣:“对了,你们心理咨询做得怎么样?”

她实在不好意思说毫无进展,只能说:“马马虎虎吧。”

他似笑非笑:“马马虎虎?不像你平时的治学风格。”

夏绘溪叹一口气:“他不愿配合,也是没有办法。”想了想,又多说些,“比如上次做语词测验吧,他的反应词,全是有意识的想过后才回答的。我判断的依据,只能是反应时间。”

他“哦”了一声,面带微笑:“从来没有用过那个测试,总觉得有些玄。”

“是呀是呀!老是觉得精神分析那套太唯心,是不是?”夏绘溪打断他,眉眼弯弯的笑,“看来我们真的不是一条路上的。要是告诉你我都坚持记录自己的梦快两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救药?”

“倒没觉得不可救药……我很佩服毅力就是。”苏如昊沉吟了一下,想起那句话,那个疑问在唇边犹豫一下,却终究没有再问出口,“你吃完了?”

他要站起来收拾,却被她拦住:“我来就好了。”

于他们而言,这个寒假已经提前的开始了。苏如昊把要用的东西都取过来,也不让她出门,整天就在屋子里呆着。沙发边堆了很多零食,她抱着电脑看美剧,甚至压根忘导师还布置了任务。

有时候苏如昊也会提醒她,她就懒懒的抱着自己的胳膊,语气无辜的说:“出版社的编辑都放假了,找不到人讨论啊。”又或者一脸闷闷不乐,“你上次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要开心,不要老那么能干。怎么,你现在反悔了?”

他无语,转头夏绘溪已经一脸得意的盯着电脑。

她穿着睡衣,赤着脚盘坐在地上,大约剧情到关键的地方,耸着肩,又闷着头,似乎在强自抑制,不叫自己惊呼出声。

也只是从那晚起,才看着将自己的面具的卸下来,直到现在,她才像是寻常的孩子,爱笑爱闹,也爱偷懒。苏如昊出神的看着的背影,她的长发随意的扎个马尾,发丝亦有些翘起,带出并不服帖的弧度,仿佛勾在自己的心口。电脑的屏幕闪闪,轻柔的身体随之轻颤,那翘起的头发亦微微的拂动在如玉的颈边,瞬间灼热自己的呼吸。

凶手掩着脚步,慢慢的靠近毫无警觉的小姑娘。

夏绘溪本来就有些提心吊胆的看着,冷不防被人从后背抱住,心脏几乎顿住,她的第一反应是吓得要大叫。数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一扭头,苏如昊俊朗的面容正的在贴近她,他的目光中,不知何时,有几分魅惑,眼角飞扬,仿佛有灼亮的光芒欲蓬勃而出。

原本的惊惧,刹那间变成了异样的情愫。只是这次,除了亲吻,他似乎想要的更多。她的睡衣被悄悄的掀开,此刻身体异样的有些敏感,指腹上的薄茧从自己的小腹上滑过,绕过半个身体的弧度,又缓缓的往上……带来比身体更烫的温度,带来轻痒而躁动不安。

夏绘溪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想要阻止他,可他轻轻的笑笑,靠近她的耳廓,将气息尽数蘸在她敏感的耳侧:“别动,乖。”

他用吻封住她的不安和慌乱,不让她乱动,这样暧昧的姿势和动作,不知维持了多久,她勉力推开他,气息还有些紊乱:“我要接电话。”

他的唇角不依不饶的追随着已经偏开在一侧的唇,左手依然抱着她,右手却比她更快的寻到手机。掌心浅浅的震动,她的传到自己的心底,随意看一眼屏幕,正要将手机扔开,却忽然停下所有的动作,身子一僵,终于还是慢慢的往后靠,嘴角的微笑含义未明:“你先接。”

夏绘溪的耳朵都还有些红意,明艳又不失娇媚,如同夏季即将绽开的白玉兰,汉白玉般的色泽上有着浅红的脉络,像是画师精心用工笔绘上的图案,精致难言。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颊收回,睨着眼看往旁边挪了一挪,像是怕自己又靠过来,才接起电话。

“嗯,明下午?好的。我会准时到。”

“上次提到的道具呢?……好的,谢谢。”

他侧过头,那些对话似乎听在耳里,又似乎没有。刚才还在体内燃烧的情感和欲望,倏然被扑熄,一直到她轻轻的叫自己的名字:“苏如昊……明天下午有没有空?”

他漫不经心的答应:“什么?”

“送我出去趟好不好?免费司机?”夏绘溪笑的有些调皮,“好不好?”

他没什么,将零乱的衣襟理好,笑着头。

第二吃过午饭,他们道去逛超市。夏绘溪看着超市里来来往往的人流,扣着苏如昊的手:“我想过了。裴越泽那边,我不想再做下去了。”

他推购物车,听了么,倒是愣一愣,顺口问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其实他没什么心理疾病,也懒得再和他纠缠下去。反正也不差那份兼职的钱,对吧?”将几袋贡丸放进车里,又觉得大卖场里太热,将脖子里的围巾拿下来,V型领口露出精致而明显的锁骨,“今晚我们吃火锅好不好?——喂,别发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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