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樱虞语气中既有兴奋,又带着淡淡的恐惧。
弥川却没答话。
小山般的一座黑影夹杂着水汽,猛地扑来!其掀起的湖水如同暴雨,哗啦啦一声,落在弥川和樱虞身上。
樱虞下意识地伸手一挡,等她回过神来,身边弥川的掌心上已经空无一物。
而她们身前却是一头足有七八米高、似龙非龙的怪物,小小的脑袋,细长的脖颈,壮硕庞大的身躯,口中衔着发出光亮的银戒指,颇有些得意。
“……这是上古巨龙?”樱虞脱口问道。
弥川神色却微见焦灼。
那巨龙依旧在摇头晃脑,待细看过去,却不觉可怖,反而倒有些滑稽。樱虞低头看着它在湖面上拖下的倒影,凝神片刻,忽然脸色一变,喃喃道:“不对!被封印的龙魂早已没了实体,怎么会有影子?”
话音未落,她不再犹豫,掌间燃起一团火焰便扑向了巨兽。
“快走!”弥川用尽全力推开樱虞,冲着“巨龙”大吼一声。
“巨龙”与那团精纯的赤色火球擦肩而过,发出哔的一声,缩成一团小黑影,落进了洞庭湖水中,再也不见了。
樱虞见状怒极,反手扣住弥川喉间:“你骗我?”
弥川挣脱不开,眼神却极为轻松,笑道:“那是……咳……小淘仔变的……咳咳……它会去找到安清夜,把戒指还给他……”
樱虞眸色间更是盛怒,她手指用力,掐在弥川喉间,看着她呼吸变得急促,整个人痉挛起来,扑倒在地。
大约再过片刻,弥川就会停止呼吸。可这时樱虞的手劲却忽然间松了,她瞳孔微微放大,表情从不可思议转为恐惧惊怖——
洞庭湖上,霰雪雨雹一时皆下,而从水天交接之处,一条千余尺的赤龙正游蹿而来,其电目血舌,使千雷万霆轰然在世间炸开!
这是真正的上古龙魂!哪怕已经没有了真正的躯体,亦远在天际,却依然戾气充盈!
弥川坐在地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引出了这巨龙之魂!
而樱虞更是一脸惨白,眼前巨龙之戾气如此凶猛,她若知晓,是绝对不敢孤身一人便妄图将其收为己用的。
巨龙停在了小小的滩涂之上,显然是看到了这里站着的两个人。被封印千年的孤厉,让它将怒气顷刻间发泄在了这两个小小的人影上。
它深深地吸气,使天地间所有的云嶂形成了一只巨大的漏斗,向两人喷噬而来。一时间退无可退,樱虞只能硬起头皮,掌心幻化出无形法阵,将自己加持于其下。
巨龙缓缓吐出了那道水柱,压向滩涂上的两人。尽管此刻水柱离着自己尚有百米之遥,弥川却已经觉得那压力几乎要撕裂自己的肌肤了。
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躲闪了。她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在盛威压迫下,开始不堪重负地咯咯作响,血液在巨压之下即将喷薄而出,而那道水柱离自己已经不过半人距离……
索性,就这样吧……
弥川忽然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要小淘仔能找到安清夜,再把戒指还给他……她就再也不欠他什么了。
她闭上眼睛,等待水龙穿透自己的那一刻,可是忽然之间,身上的压力却减轻了。
弥川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银白色的光网笼罩着自己,薄薄一层,却极坚韧。尽管它已被水柱压迫得凹陷下去,却没有丝毫破裂的迹象。
而光源处是身后那个英俊消瘦的年轻人,他的尾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从那里散发出的光线纤细却柔韧。小淘仔湿漉漉地从安清夜口袋里钻出来,亲昵地冲主人叫着。
巨龙一击未中,仰头嘶吼,天空几乎被闪电劈裂。
安清夜踏上半步,挡在弥川身前,急声说:“你快沿原路回去!”
话音未落,身后嗖的一声,却是樱虞一闪而逝,飞快地逃走了。
弥川固执地摇摇头:“我不走。”
安清夜一连布下数道结界,百忙之中反手一推,用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弥川送入了井道中。
弥川无力抗拒,眼看巨龙离他越来越近,便不顾一切想要挣扎着回去,心里又急又恨——如果不是她这样鲁莽,也不会歪打正着,真的遇见了巨龙之魂,安清夜……也不用独自面对这上古之威了。
“他挡不下第二击的。”魂瓶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时笃定地开口道。
“那怎么办?”弥川本就惶急,便脱口问道。
魂瓶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巨龙的第二击转瞬即至,瞬间穿透了安清夜布下的前两道结界,轻而易举地冲向了最后一道。
安清夜稳住身形,喉头一口鲜血几乎要喷出来,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弥川从井道中跑出来,抱着什么东西,直直地冲向水柱。
他阻止不及,连带最后一道结界都有些不稳,却看见弥川将怀里的书包奋力往上一扔,书包被撕裂开,一个古瓶飘浮起来,晃晃悠悠地撞上了水柱。
他怔了怔,那个东西……为什么有几分眼熟?然而容不得他仔细思索,天地静默了一瞬,接着,砰的一声巨响——
那个瓶子炸裂开来,瞬间散发出让人难以直视的光芒,连天际的巨龙都往后退了十几米!
在这样的强光下,他们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安清夜不自觉地,紧紧地握住了身边弥川的手。
巨龙发出一声嘶吼,响彻天地,似悲愤,又似不甘!
到底是生,还是死?
他们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世界已恢复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洞庭湖上,波光粼粼,湖面上还漂浮着一些瓷器的碎片,巨龙和魂瓶都不见了。
只有那个声音最后声沉笑道:“小姑娘,多谢你替我找到了龙魂玉石,又助我脱困。”
弥川茫然伫立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如同影像碎片,飞速地在她脑海中掠过。
龙魂、古瓶……那道声音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像是踏入了一个早已精心设计好的圈套呢?
只有手上的温暖是真实的!弥川回过神,身边安清夜紧紧攥着她的手,焦急地问道:“你没事吧?”
弥川一时间没有回答,只是想起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潜江夜晚的街道上,他冷冷地望向自己;独自一人摸索到洞庭湖;诓骗樱虞交出银戒;刚才面对巨龙,以为必死无疑……她一直在告诉自己,要坚强,别哭,别怕!
可是现在,看着安清夜眼眸深处的焦虑,那些防线便通通崩溃了。
她终于知道答案了,眼前这个人,从未抛弃自己啊!
她努力地笑了笑,想要回答他,可是身子终究还是慢慢地软倒下去了……
五
林弥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里边的陈设再熟悉不过,是亨特’S驴友客栈的装潢风格。
书桌边坐着的那个年轻老板,听到动静便合上了书页,转身走来,去探她的额头。
狂风暴雨后,有些裂痕,有些愈合,安清夜戴着的那枚尾指银戒,散发着温和的亮光。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哑涩:“你身上的蛊毒……”
弥川坐起来,看到手臂上的金线还在,困惑道:“不知道,我好像没事。”
安清夜深邃的黑眸中也滑过一丝疑虑,最终却没说什么,只是转了话题:“几个月不见,你倒是出师了,居然比我还早地找到了龙魂。”
弥川尴尬地笑了笑,她能说自己是瞎猫撞到死耗子吗?
“当时,你真的知道柳毅井里封存着龙魂?”
“不,我只是想骗樱虞,又得装得煞有介事。”弥川回答得很诚实,她拍了拍小淘仔的脑袋,叹气道,“还有这位老兄,让它变条拉风点的龙去骗戒指,可它竟然变身成长颈恐龙的模样,樱虞一下子就识破了……”
小淘仔委屈地翻了个白眼,明明是弥川给它看的图片不靠谱好不好!
“骗?”安清夜忍不住微笑起来。
“《柳毅传》是唐传奇小说,谁会当真呢?可如果我不这么说,樱虞一定不相信。”弥川抿了笑,继续解释,“历史不就是这样吗?所以说哪,历史学系的学生,最擅长的就是——牵强附会啊。”
安清夜摸了摸她的头发,不再说话,目光却落在她手臂上的那道金线上,看起来满腹心事。
樱虞的确是对她下了金蛊无疑……三日已经过去,她安然无恙,可蛊毒还在体内……总得想法子拔了才好。
还有那古怪的瓶子,替他们挡开了巨龙灭绝天地的一击,裂得粉碎,又是什么来历?会是古书上记载的那个东西吗?
以上种种,让这个年轻人心底的不安一重重地加深,可他的表情并未泄露分毫。他只是让弥川重新躺好,俯下身替她掖了被角,温和地说:“再睡一会儿。”
在他的背后,轻风拂动着桌面上那本古旧的线装书《摄魂录》,其中数行字已经被圈点出来,上边是这样写的:
“有凶灵作恶天下,被封于青白瓷古瓶内。魂瓶以堆龙纹镇之,唯巨龙之魂能解,慎之千万。”
第十话 钱塘铁券
一
“那个瓶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从长沙飞往杭州的航班上,林弥川终于忍不住问。
安清夜靠在宽敞的座椅里,全程都在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线装古籍,闻言,翻书的手指稍稍顿了顿:“我还不确定。”
弥川已经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告诉安清夜了,包括明予为之散魂,以及如何听从魂瓶的话来到了云梦泽。安清夜表情凝肃,听完后斟酌着问:“它为什么会答应你的要求?”
弥川有些心虚地转开视线,因为她隐瞒下了自己和魂瓶做交易的事:“我也不知道,它突然就和我说话了。”
安清夜看着她,深邃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他并未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转了话题:“魂瓶的材质特殊,是古代术士专门用以封印凶灵的。随着封印时间渐长,里边的魂魄就会慢慢湮灭。可这个魂魄,历经千年,还能利用云梦泽的巨龙之魂脱身,可见其强悍。”
弥川闻言不寒而栗,心底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借由自己的手,释放出了什么恶灵?
“可惜我现在查遍了《摄魂录》,也找不到峨眉深谷中曾经封印着什么恶灵。”安清夜合上书,露出疲惫的神色。
“有什么能弥补的吗?”弥川心底有些忐忑。
安清夜没有回答,却转了话题:“你的假期不是还剩两天吗,咱们先去钱塘江看大潮吧?”
弥川听了一惊,他们刚刚在云梦泽见过滔天怒浪,而且巨龙之威,天地间任何力量应该都难以企及了吧?再者,安清夜的脸上又露出了她熟悉的、某种含义不明的笑。
“你、你又接了什么业务?”
安清夜答得似是而非:“再不做生意,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呢。”
十月是杭城最美好的时节之一。柳永的词里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钱塘自古繁华。当年金主完颜亮听闻此句,提兵十万便要下江南。弥川去过很多地方,若真要找出一个城市,能似杭州一样温婉秀美,却也极难。
后日才是八月十八观潮日,弥川和安清夜便住在了杭州的亨特’S客栈。晚饭之后,他们就在龙井村散步。此地以出产名茶龙井闻名,现在并非采茶时节,村庄显得愈发幽静。茶园中细雨娑娑,黛色群山中,一点橘色灯光从一座小宅院里透出来,令人感觉分外温暖。
安清夜领着弥川去叩门,等了一会儿,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过来开了门。借着门口挂着的灯笼散发出的朦胧的光,弥川看到老先生穿着蓝色褂子和宽松的长裤,满头银发,面容清癯。
老人笑呵呵地将他们迎到了屋子里坐下,端了一壶绿茶和一些茶点上来,然后拿了一个小巧的紫砂茶壶,也坐了下来,优哉游哉地喝起来。安清夜亦岿然不动,品茶赏景,仿佛忘了此行的目的。
终究还是弥川沉不住气,随口找了一个话题,打破了沉默:“明天我们去哪儿看潮呢?海宁吗?”
传统上钱塘潮的最佳观赏处是在浙江海宁,因是杭州湾入口,江道顺直处有海天一色的“一线潮”,拦河丁坝处则有汹涌磅礴的“回头潮”……种种特色景观,不一而足。
安清夜尚未答话,老先生却呵呵地笑了一声。
安清夜当即转过身, 笑问:“老先生,您说哪里看潮才是最佳?”
“你还真问对人了。”老先生神情笃定,“看潮不用赶去海宁盐官,在这附近就有一处好地方。”
他的语气愈神秘,弥川愈加心痒,她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看着老人。
“杭州自古便属吴越,小姑娘,在这个城市里,你最喜欢哪个故事?”老人却卖了个关子,转了话题。
弥川想了一会儿……名妓苏小小的故事,抑或是许仙白蛇的相遇?最后她眉梢一扬:“在我心底,最美的并不是故事,而是一句话。”
老先生“哦”了一声,安清夜也静静听着,明亮的双眸中颇含兴味。
暮色中开始下起蒙蒙细雨,弥川的声音轻而柔和,她一字一句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