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赵青羽依旧握着那一小盏水,放在唇边,容色未动,轻声,却又缓慢地,一字一句道:“不错,谁划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三个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菜,赵青羽忽然问道:“廖小姐祖籍是哪里?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

  “两江下桥。”星意随口回答,“离这里也不算远吧。现在可以坐火车啦,一天就能到了。”

  “下桥……”赵青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心底依然起了些波澜,“我幼年时,也在下桥住过一段时间。”

  “是吗?”星意一下子觉得距离拉近了,“你家是在哪里呀?”

  赵青羽眼睫微垂,好一会儿,才说:“我只记得下桥有个鱼梁书屋。小时候觉得很有意思。”

  “呀!那是我爷爷办的啊!”星意一下子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你也在里边读过书吗?”

  “……没有。只是从外边经过几次。”

  肖诚又一次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时间差不多了。

  可是眼前的两人似乎聊得十分投缘,他也许久没见到“赵青羽”这样高兴了,一时间便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们。

  分钟指针又悄悄挪移了一格,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军——青羽,我们下午还有——那个,那个读书会。”

  星意连忙说:

  “我吃得差不多了,你们有事就赶紧走吧。”

  赵青羽微微颔首,转而对星意笑说:“今天还有些事。改天再来找你了。对了,廖小姐,令兄要是留洋回来,不妨也一起小聚,我正好可以向师兄讨教。”

  三人在酒楼门口分开,肖诚目送星意走远了,低声说:“军座,车子隔了一条街,在等着了。”

  周遭反常地静谧,路人们却有些异常,随意地走在路边,眼神却十分警惕。

  此时的“赵青羽”已经尽敛之前温和的气质,随意拨弄了下衣袖:“晚上的时间定了吗?”

  “定好了。日本那边是新任的驻华领事馆总领事日矢上亲自过来。”肖诚犹豫了一下,“督军,您……真的要见吗?”

  如今能被称作督军的,也只有一位——

  两江总督,颍军少帅,一个半月前接任父亲叶勋的颍军统帅,叶楷正。

  “避得了吗?”叶楷正淡淡道,“这笔账,无论如何都已经算在我身上了。”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近,停下。肖诚替他拉开了车门,等他坐进后座,自己跳上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平稳地开出了,他才回过头说:“军座,刚才廖小姐也是无心之言……”

  其实他们说了很多话,可是肖诚这么独独提起来这一句,叶楷正立刻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说起来真是讽刺,廖星意这句话,换作谁来说,只怕他都不放在心上。

  偏偏是她,不通政务又略带些天真热

  血的学生,说出的话便越发真实,也越发刺人。

  肖诚此刻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忙说:“对了督军,刚才还收到了大帅府发来的电报。是太太发来的。”

  叶楷正望着车外,没有丝毫表情,亦仿佛没有听到。

  肖诚不得不继续说:“太太是有示好的意思。她在电报里说,您要是同意,可以促成与林州总督的联合……”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制止了侍从官继续说下去。因为刚刚伤愈,异常清隽的侧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以后这种电报不需要上报给我。”他顿了顿,这句话不晓得是说给侍从官听,抑或是别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她觉得我会愿意联姻吗?继续当一个傀儡,换个人操控?”

  肖诚噤声,坐直面向前方,忽然说:“又跟上来了。”

  “跟着吧。”叶楷正不以为意,“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他顿了顿,又说,“刚才有人盯着吗?”

  肖诚笑了笑:“军座放心。和廖小姐见面前我已经仔细布置过了。他们一直跟着车在转圈,并不晓得您中途下来了。”

  他对廖星意还是有些好奇的。如果仅仅是因为救过他们一命,颍城情势这样危急,叶楷正大可不必非要在这个当口见她,于是追问了一句:“督军,需要派人看着廖家吗?”

  “不用,这个时候额外关照反而不是好事。”叶楷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一丝笑意来,“有空

  的时候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想考什么学校。”

  有空的时候……这半年天天都是枪林弹雨,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关注一个小女孩的心愿。肖诚心里这样想着,却依旧十分忠诚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星意回到家,黄妈已经十分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了。

  “小姐,不是说今天回来吃午饭的吗?”黄妈嘴上唠叨着,“我把饭菜给你热一热,饿了吧?”

  “我吃过了,刚才有问题问老师,就在饭堂里随便吃了点。”星意并不敢告诉姆妈自己和两位师兄吃饭的事,“姆妈,我已经向学校请好假了。”

  “正好,刚才我已经找人把火车票买好了,小姐你看看是不是?”黄妈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看看,没买错吧?”

  星意仔细看了看:“没错。姆妈,后天你就能见到你孙子啦。”

  提到这个,黄妈有点心酸,又不好让星意瞧见,只侧过头,擦了擦眼角。

  星意看在眼里,其实也晓得对于这样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妈妈,让她撇下一家子,来到陌生的地方照顾自己,着实是为难她了。爷爷考虑过这个,也告诉她,其实不必跟着过来。可她放心不下从小带大的星意,到底还是过来了。

  “姆妈,等我明年考上了博和医校,就得统一住宿舍了。那时候你就能回家看孙子啦!”

  本意是想要安慰姆妈,谁知道黄妈一下子紧张起来:“住宿舍?!你要

  考的学校不是男学生女学生都招吗?”

  “呃,是啊。”

  “那怎么成!”黄妈嗓门提高了八度,“难不成男人女人住一起?!这样以后你还怎么定亲,怎么嫁人!”

  星意揉揉额角,有点后悔自己说起了这个。

  黄妈说得斩钉截铁:“就算你考上了,姆妈也要跟你出来,照看你的起居。也不能让坏人骗了你去。”

  星意只好点点头,敷衍了一句“我知道啦”。

  接下去的几日,她照旧读书,黄妈已经将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的了。冬至的前两日,星意和黄妈早早地等在了颍州火车站的站台上,鸣笛声从极遥远的地方响起,伴随着大片大片的蒸汽,庞然大物慢慢逼近。

  “小姐,吃点东西吧。”黄妈从小贩那边买来了茶叶蛋,她还是同来的时候一样,有些畏惧火车这样的庞然大物。

  星意等了一个多小时,腿都站麻了,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叶蛋,一口就咬了小半个,含含糊糊地说:“姆妈你去了这么久。”

  “哎哟你不知道,那边戒严啦!”黄妈还在往那个方向张望,“是不是有大官要来啊?”

  姆妈的心里,所谓的大官,就是下桥的县长吧。星意抿唇笑了笑,解释说:“大人物都会坐专列的啦,姆妈,这两天城里还是戒严,估计火车站也一样。”

  这趟火车从颍城到北平,票向来是十分紧俏的,最后托了老爷子先前的一个学生,如今在铁路局

  工作的,才买到了两张二等票。星意随身只携带了一个小箱子,一上车放置妥当,便和姆妈一道坐下来。

  二等车厢的位子还算宽敞,椅子上也有软垫,不像坐在三等车厢里,一下车满头满脸的煤灰。火车惯常是会晚点的,也不晓得傍晚5点能不能到家。星意百无聊赖地开始看书,可是车厢里到底还是有些吵闹,她摁了摁脑袋,起身说:“坐得久了,我去走走。”

  三等车厢是紧跟着车头的,最是杂乱,星意便往后头走。餐车也在后边,她有心带着姆妈去试一试车上的西餐,结果才穿过两个车厢,就被人拦住了。

  两个人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其中一人板着脸说:“小姐,后头不能再走了。”

  “我不是去一等车厢,想去餐车看看。”星意争辩说。

  “这趟车上餐车不开放。”那人丝毫不让,“抱歉,请回吧。”

  星意只好讷讷地转身,看样子姆妈没有说错,这车子的后半截都被包下了,还真接待了大人物。

  一等车厢铺着红色地毯,因为被包下了,显得尤为空落。肖诚从卫生间出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叶楷正正在翻电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没事。”肖诚尽职地坐在窗边,“刚才好像看到廖小姐了。幸好闪进了卫生间。”

  叶楷正将电报都放下了,若有所思:“这列车有一站是下桥,她许是回家吧。”

  肖诚忧心

  忡忡:“督军,此行北上去找黄帅,只怕不会这么顺利。”

  叶楷正倒是不意外,只道:“顾岩均和徐伯雷都不会坐视我去找同盟。更何况,他们此刻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口头允诺了日矢上合作的事。”

  顾岩均是叶勋长女叶文雨的丈夫,也是叶楷正的姐夫。在叶帅找回独子叶楷正之前,军中的事务多倚仗这个女婿,这个女婿也是他一心栽培的心腹。而徐伯雷是叶勋的左臂右膀,当年是从生死与共过来的,权势极大,等到叶勋一死,老一派的将领中便是他最有威望。

  叶勋走得突然,举国皆惊。他娶了四房太太,子嗣却不盛,只有两个女儿。数年前他找到了在外的私生子叶楷正,安排进了军中,任颍军王牌军三旅二团的团长。两年前,他便正式将叶楷正定为继任者。

  叶楷正不过26岁,在顾岩均和徐伯雷等人看来,这样突然间冒出来的小子,如何能服众?但顾系和徐系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压倒对方,便只好两下僵持,暗中角力试图控制住叶楷正。双方自然都不愿意看到叶楷正上下活动,取得日本人以及叶勋故友黄平的支持。

  “两站之后,您秘密下车,换水路上北平。”肖诚眉宇间神色坚定,“您放心,我们必定将您安全送到北平。”

  叶楷正挥了挥手,示意让自己一个人待着。肖诚出去了,他从桌上拿起那张铁路图,目光凝注

  在“下桥”两个字上,良久。

  北颍铁路开通至今三年,因为技术、调度等原因,延误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遇到军政要人的专列,停车让行上一整天也屡见不鲜。平民百姓是等习惯了,可叶楷正这样坐惯了专列的,车子等在一个小站整整三小时,脸色便有些阴沉下来。

  随从送上刚泡好的绿茶,他淡声说:“记下来,这趟事情办完,回去找汪盛,问问他这个铁道部的长官是怎么当的。”

  肖诚连忙记下来,心底为汪盛捏了把冷汗。毕竟督军以往出行都是专列,随到随走,更是从未听过还有停车等待的事。现下亲身体会过了,越发觉得民众出行十分不易。

  车子终于在等待了近四小时后重新开动了。

  列车员请示之后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先生,刚接到前边的通知,到了下桥站还要停靠最少两小时。如果您觉得车厢里太闷,不妨下去走走透透气。”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只要你是一等车厢的客人,列车员同你说话,都会小心翼翼。

  叶楷正看他一眼:“还有多久到下桥?”

  “40分钟吧。”

  二等车厢里也是一片怨声载道。

  椅子虽然是软垫,但是坐久了,还是觉得腰酸背痛。黄妈是个停不下来的,一会儿要给小姐洗水果,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好不容易列车员来通知一小时内就会到站,黄妈又大惊小怪起来:“小姐,你脸上都黑

  了!”

  火车是烧煤的,的确会有煤灰源源不断地从车头往后飘。因为紧贴车头的是三等车厢,从上边下车的乘客都灰头土脸的像是从煤堆里滚了一圈。二等车厢多少会沾到一些,但是并不严重,星意随便拿手帕抹了抹脸,算是敷衍过去了。

  “小姐,是不是进站了?”黄妈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一脸激动。

  火车拉响鸣笛,速度放缓下来。

  二等车厢还算宽敞,不用人挤人地等在过道,乘客们也算有序地在下车。黄妈裹了小脚,走路并不算太方便,也不能走得太快,星意就提着包,小心翼翼地扶她下台阶,又慢慢往前走。

  两人汇入人流中,走向后边的出站口,人实在太多,仿佛汇成了一道洪流,正缓缓往前。后三节车厢车门紧闭,没有任何人出入。星意经过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有些疑惑地往一侧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只有车厢里落下的窗帘微微晃动。

  “小姐?”黄妈停下脚步,疑惑地问,“见到认得的人了吗?”

  星意回过神:“没有。走吧,姆妈。”

  此时的车厢里,叶楷正站在窗帘后,天鹅绒厚实的幕布已经遮挡了所有的光线,只有流苏在微微晃动。

  肖诚同他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笑说:“廖小姐还真是不像个大家小姐……”

  叶楷正难得微微勾了勾唇角,嗯,你见过一见面就摸男人大腿根的大家小姐吗?

  “督军

  ,要下车走走吗?”肖诚小心地问。

  列车外忽然想起了尖锐的口哨声,黑衣军警们正拨开人流,往列车方向拥过来。

  肖诚的身子立时绷紧了,面色凝重,低声说:“他们果然来了。”

  就在军警拥入下桥火车站的数分钟后,砰的一声巨响,漫天都是灰土、石块、钢铁,人群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声,眼睁睁就看着那节火车被炸得飞起,又重重落回了地上。

  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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